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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凤凰涅槃待他朝

孔昭默然,许久后才问:“公主,我们要去哪儿?”“我们……去看天下。”

庆云十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暮。

安豫王妃杖媵姬虞氏毙于府前。

那日,王府前有百姓亲眼目睹,亲耳听得虞媵姬凄厉的喊声。

那日,王府前百姓亦得知是虞媵姬因心怀妒忌四散谣言诋毁公主。

一夜之中,帝都震惊哗然。

那一日,安豫王酉时四刻才自宫中回府。

自然,入府的那一刻,葛祺已将府中发生的事禀报了他。

他来到正殿,殿中只有安豫王妃一人。她静静地坐着,眼眸望着窗外怔然出神,宽大空旷的正殿里,只有数盏宫灯陪伴着她,绯亮的灯光照着她淡寞的眉眼,冷清之中更有艳华雅韵隐隐浮动,那一殿的富贵华丽在她的面前都沉默倾服。

他静静地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她,恍然间思及,这样的安宁静谧似乎是二十年来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要隔着这样遥远的距离,要在她怔然不知的情况之下……心中蓦然涌起一股悲怆,胸间的叹息忍不住溢出。

那一声叹息惊动了安豫王妃,她缓缓侧首,那一殿的宫灯似也跟着摇曳,殿中顿时一阵光华流转,明艳非常。她看到门口立着的安豫王,亦看着了他眼中的那一丝悲伤,不由微微勾唇,漠然的声音顿如冰珠落玉盘,“王爷,我今日杀了你的爱姬。”

安豫王依旧静静地站在门边,目光痴然地看着她,看着她唇边那一丝凉薄的笑。这么多年来,她不曾对他笑过,不曾真心对他一笑过。

“痛失所爱,想来此刻王爷深有体会。”安豫王妃唇边淡笑未褪。

“痛失所爱?”安豫王轻轻重复,恍然忆及旧事,看她一脸冷漠,胸口一窒,忍不住亦冷笑道,“本王倒是不知,不过王妃该比本王更清楚不是吗?”

安豫王妃闻言,笑容顿消,看着安豫王,眼中一瞬间闪过恨意,继而又浮起淡笑,缓缓道:“那是,我心有所爱……”看到安豫王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隐痛时,脸上的笑更深了些,“自知失去之痛,不比王爷,不曾有过,自不知其痛。”

“你……”安豫王语音干涩,看着她,眼中神色复杂,有怒有恨,更多的却是无法可消的痛。

安豫王妃看着,却似十分愉悦,一脸浅笑相对,不紧不慢地又道:“王爷可知虞媵姬死前念着的人是谁吗?是王爷呢,只是没想到她死后王爷连一声询问都无,真真令人寒心。”

念及虞氏,安豫王一怔,心头微有些叹息,抬步缓缓走进殿中,看着端坐玉座的安豫王妃道:“你取了她的性命,此刻又为她打抱不平了,不更让人齿冷?”

“呵呵……”安豫王妃一声冷笑,凤眸冰寒地看着安豫王,“真正取她性命的人又怎会是我,这些年,你纵容她,不就是想逼我……”她话音忽然一顿,抿唇敛眉,片刻未语。

安豫王闻言,却是目光紧紧地看住她,脸上辨不清神色,只是眼中却带出一点儿希冀,心中涌起深沉而无奈的叹息:挽华,你知,我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用意你都能知……我半生用心,你了如指掌,却不愿一顾!

半晌后,殿中再次响起安豫王妃略带嘲讽的声音,“她虽愚昧,却也有情,只可惜所托非人,你待她却是薄情寡义,视她为棋子,才令她落得今日下场。”

安豫王立于殿中漠然不语,只一双眸子深幽难测。

安豫王妃冷漠地看他一眼,又讥笑道:“珎泓倒真不愧是你的儿子,一样的毫无情义,毫无廉耻!”

安豫王剑眉耸动,眼中怒气即发。

安豫王妃冷冷对视。

半晌后,安豫王忽然轻轻叹息一声,道:“这二十年来,你对我不屑一顾,更不曾主动和我说过话。”

安豫王妃眸光一闪。

安豫王面上浮起一层浅浅的嘲讽,“今日,你之所以留在这儿等我,又和我说了这么多的话,不过是想激怒我。”看她神色一怔,继而一恼,不由轻笑出声,却是无比地悲哀,“王妃,你为何想激怒我?难道以为我暴怒之下会杀了你?哈哈……这是绝不可能的。本王说过,我生你生,我死你死,做鬼也是一起!”

安豫王妃漠然的神色顿时一变,浮起一丝不屑,看着安豫王,冷冷叱道:“痴心妄想!”

安豫王也是冷冷一笑,“怎会是痴心妄想。你我死去之时,同棺而葬。奈何桥前,你我夫妻同过。是生是死,你我都在一处!”

闻言,安豫王妃冷漠尽褪,面上只有厌憎与愤恨。

安豫王移步缓缓走至她面前,脸上带着淡淡的悲喜全泯的笑,“王妃,你要杀人便尽管杀好了,这府中你看谁不顺眼便可去杀。若世人当你是疯子,我陪你疯。若世人要杀你,我陪你死。若世间不容你,黄泉碧落地府阴曹我亦与你不离不弃!”

这一番话,深情至极,可安豫王妃闻言却是厌恶地转过头去,不看安豫王。

那一抹厌恶如一支利剑,割肤刺骨,安豫王心中一痛,忍不住伸出手,想去碰触她。安豫王妃霍然起身,退开几步,冷叱道:“别碰我!”

“那可由不得你!”安豫王的手迅速一闪,便扣在她肩上,铁钳似的令她不能动分毫。

“你!”安豫王妃满眼怒色。

可安豫王全然不顾,只是紧紧地抓住她,似要嵌入骨中,“生,你是我的妻子,从头到脚一分一毫都是属于我的。死,牌位上依旧是我安豫王的王妃!挽华,生也好,死也好,恨也好,痛也好,无论今生来世还是生生世世,我说过,我不会放开你,你永永远远都是我的!都陪在我身边!”

那双眼灼亮得似燃着莫名的鬼火,紧紧地看住她,似乎就算她变为鬼魂亦无处可藏!

那声音仿似从魂魄深处嘶吼而出,那样的沉而远,似乎天涯海角黄泉碧落她亦无处可避!

安豫王妃一震,呆住了。看着他,看着那双眼,看着那张脸,恨了半生,怨了半生,痛了半生,悔了半生……这一生不能摆脱,竟然是做鬼依然要相随?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能逃开他吗?蓦然,心底里涌出一股悲恸与绝望,更深重的是一种无力的哀婉与决然。

“你总是这般自负,所以你总是输!”她轻轻淡淡吐出一语,侧首,疲倦地闭上眼,只是唇边弯出一抹荒寂而冰凉的淡笑。

安豫王一震,看着她,看着她唇边的那一抹笑,心头一凉,蓦然抬臂拥她入怀,紧紧地,恨不能就此融骨入血。

“挽华……挽华……”开口,想说的那么多,却无一言可说,只能喃喃地唤着。此生所有的情,所有的痛,所有的哀,所有的喜,都在这两字之间。挽华,你可知?

挽华,为什么我数十年的用心,都不能赎一份罪,都不能让你动容一分?

大殿之中,两人静立静拥,一个满怀悲喜交加,一个满心冷寂苍凉。

许久后,她推开他,毫无眷念地,淡然的眸子看一眼近在咫尺的人,心里的感觉却是天遥地远。转身,平静地移步往殿外走去。身后,安豫王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带着依恋地看着她离去。

门前,她回首,看着安豫王一笑,容华绝代却缥缈若逝,“你知道么,便是神也有所不能的!”

安豫王心中一颤,却只看得她从容离去的背影。

殿中,一刹沉寂如渊。

“葛祺!”蓦然,安豫王大声唤道。

“小人在。”葛祺迅速到来。

“以后没有我的陪同,绝不许让王妃出府!”他厉声吩咐。

葛祺一怔,但随即答道:“是,小人遵命。”

过得片刻,他看安豫王神色已缓,才道:“王妃说要收二公子为子,王爷你看?”

安豫王抬眸看一眼他,然后漠然道:“既然她说了,就按她的吩咐做。”

“是。”葛祺应声,然后又道,“王妃说要把府中一名侍女椿儿配给侍卫陆成。”

“这等小事,她要如何便如何,用不着来问我。”

“是。”

“下去吧。”

葛祺退下后,正殿里便恢复沉寂,只安豫王静立殿中,陪伴的是一殿的冷清……及一缕若有似无的幽香。

集雪园前,安豫王妃轻轻推开园门,长廊里的宫灯淡淡照着满园亭台树木,影影绰绰。

步入园中,一刹那,全身脱力般不能移动半步,不由便顺势坐倒在冰凉的台阶上。

闭目,满身的疲惫,满心的死寂。

泠儿,娘真的……真的累了。

非常累了……

二十年,真的很漫长……

皇逸,我折磨你二十年,却同样折磨了自己二十年,我们都累了……无论是上天入地,你我都不要再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睁眸,抬首,疏星淡月寒天。

当年,他去时亦是冬日,亦是如此的冷。

抬手,拂开面颊上的发丝,唇际微微一弯,苍穹大地,只天边冷月照见她一脸从容淡笑。

泠儿,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如今娘替你做出了选择。

你留,娘已为你杀一儆百。

你走,娘便给你机会。

愿你一痛之后,断忧绝思,自此安然一生。

翌日,安豫王妃将两个一尺见方的镂花金檀木盒交给巧善与铃语,道今日是公主生辰,此两木盒中乃她备给公主的礼物,命两人送去侯府给公主。两人见木盒不大,便说一人送去即可。安豫王妃却道木盒中礼物珍贵非凡,不可经他人之手,须得她二人亲自送去。两人见王妃如此说,便也慎重起来,一人捧一个不敢离手,出园通报了葛祺。葛祺见只她两人,又是去送礼,自不会拦阻,命人备了马车,一路送到侯府。

这刻,倾泠用过早膳不久,正在房里换正装,今日是她生辰,一会儿侯府的人必会全来德馨园拜寿,须得正殿受礼。她接人通报,知两人今日又来了,虽则惊讶,但心中却也欢喜,忙命方令伊亲自迎进房中。

方珈引两人进房后,见公主已换好正装,便领着服侍的侍女们退下,去准备正殿事宜。房中便只留倾泠、孔昭、巧善、铃语四人。

巧善、铃语两人拜寿后,便将木盒捧上。倾泠见是母亲这般郑重送来,不由对盒中之物也有些好奇。接过后,便当场打开。木盒一开,房中顿时珠光耀目,宝气盈室。但见那两个木盒中竟是满满的稀世的珍宝,四人平日也是见惯了珠玉华饰的,此刻不由得也是满目的惊艳,孔昭更是情不自禁地伸手摸向了那些华光灿灿的珠玉,“这么多的好东西,王妃对公主真好!”

倾泠见其中一盒里有封信,忙取过,拆开一看,果然是母亲的字迹,竟有厚厚的几页纸,当即坐下慢慢看。

孔昭则拉着巧善、铃语兴冲冲地一件件翻看着木盒中的那些无价之宝,不时地惊叹几声。只是一刻钟过后,一旁安静看信的倾泠猛然起身,起得太过急切,衣袖带翻了梨木案上一尊琉璃美人,落在地上叮当一声脆响,霎时便四分五裂,让正欢笑着把玩奇珍的三人蓦然一惊,齐齐回头,却见公主一脸惊惶。那样的神色从未在她脸上出现过,三人不由得心头一紧,脱口问道:“公主,怎么啦?”

这一声令倾泠稍稍回过神来,却止不住地双手发颤,将信纸随手一折,收入怀中,低声吩咐一声:“你们留在此处,等我回来。”言罢便匆匆出门,步履慌乱。

“公主,你要去哪儿?你等等我!”孔昭一见她抬步,便赶忙追了出去。

房中巧善、铃语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转头又见摊了一桌的珠宝,忙收拾起来。收拾好了珠宝,两人想了想,决定还是听从公主的吩咐暂留于此,如此之多的珍宝置于房中,还是看着的好。

而倾泠一路出园直往府外奔去,沿路仆从乍见跑着的公主,不由皆是诧异不已,可未及反应过来,公主已跑得不见影儿,而后边孔昭一路急呼追来。仆从见此情景,只道出了什么事,忙不迭地去禀告夫人。

倾泠跑出府门,便见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正是王府送巧善、铃语过来的。她足尖一点,便跃上马车,可车夫却被请进府喝茶去了。她抬首四顾,竟不知自己家在何方,心中惶急,目光忽瞟见府前的那一列侍卫,忙招手唤一人过来,“你替我赶车,去安豫王府,快!”

那侍卫得公主召唤,正受宠若惊,哪有不从的,忙跳上马车,捡起马鞭,正要驱车,一声急切的呼唤传来,“等等!公主你等等我!”然后一个娇小的身影一把扑到马车上,“公主,你要去哪儿?你带上我啊!”孔昭气喘吁吁地爬上马车。

可倾泠此刻无暇理会她,只吩咐侍卫道:“快赶车,快去王府!”

“是!”侍卫扬鞭一挥,骏马飞蹄,马车顿时往安豫王府奔去。

而那时,在离帝都二十里外的官道上,一行铁骑浩荡归来,蹄声齐整,盔甲铿然,气势如虹。旌旗在凛冽的寒风里猎猎作响,一个斗大的“秋”字在半空飞展,旗下一人,白马银甲,猩红的披风飞扬身后,朝阳洒落,盔甲折射华灿银光,熠熠华光中,那人炫美得仿似日神。

威远侯府,顾氏闻讯而出,马车却已走得不见影儿,忙问门前侍卫,得知公主是回安豫王府,稍稍安心,又思及仆从说公主一脸惊恐,担心有事发生,忙唤过管家,命他去王府一趟。

马车一路急奔,不过两刻钟即至安豫王府。倾泠急步跳出,刚一落地,便见王府里冲天的火光,胸口一窒,狂奔入府,后面孔昭急急跳下马车追赶。

那一路,倾泠此后无论回想多少次都不记得是如何跑过的,只知道跑至集雪园前,便只见一片火海,将天空映得通红,火光下葛祺正指挥着府中众仆抬水救火,她一把跑过,扯住葛祺问道:“我娘呢?”

葛祺正忙得晕头转向心急如焚,被人扯住便一腔怒火,转头一看,却是公主,此刻他神思昏乱也顾不得想公主为何在此,只是指着火海中的集雪园哑声道:“王妃……王妃还在里边。”

倾泠闻言,手一松,转身便往集雪园冲去,葛祺赶忙一把拉住,“公主!你不可进去!此刻……此刻火势已成,你若进去,必……必……”倾泠手一甩,葛祺只觉五指一痛,便拉不住人,眼前一花,人影一闪,再看时,只见公主冲入火中的背影,这下他不觉肝胆欲裂,“公主!”身形一动,便要冲入火中,旁边却有人一把拉住他叫道:“大总管,今日风大,这火势已起,只怕一时是扑不灭了,还是快疏散王府其他人等,否则便是鱼池之殃!”

“公主和王妃都在里面!”葛祺嘶吼一声,正欲摆脱,身后却又传来一声问话,“你说什么?葛祺?”葛祺闻言一惊,转身,果然见身着朝服、一脸震惊的安豫王,他刚自宫中的祭奠中归来,看着那一片火海,脸色惨白,不可置信地看向葛祺,“挽华呢?”

“王妃……王妃在里边……公主也冲进去了。”一句话,葛祺说得支离破碎。

安豫王眼神直勾勾地,仿似不明白葛祺说了什么,可也只是一刹,“挽华!”一声凄绝的吼声,他闪身扑向集雪园。

“王爷!”仿佛早料到他有此举,葛祺闪电似的抱住他,可安豫王不假思索地抬手一掌拍向他,他却不闪不躲,硬生生地承受了这开山裂石的一掌。一口鲜血扑出,他依旧死死抱住安豫王,抬首对那一群随安豫王归来因太过震惊而一时呆愣住的侍卫吼道,“你们还傻站着干吗!还不快拦住王爷!”一句话说完,背上又承受了一掌,又一口鲜血扑出。这刻,那群侍卫们蓦然醒过神来,齐齐扑身过来,拉住此刻神智已失、正欲疯狂地向火中冲去的安豫王。

在众人扑火的扑火,拦人的拦人时,有一个娇小的身影一头冲进了火中。

那是庆云十八年的最后一天。

那一日朗日高照,冬风凛凛。

安豫王府的那一场大火,在冬风的助长之下,卷起了一场焰海火涛,烧尽了半个王府,映红了半座帝都,惊动了满城百姓,便是帝都二十里外高坐马上的那人,亦看着天边的红光锁眉费解。

那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两个时辰。

当大火终于扑灭时,安豫王府已是一片残垣断瓦满目疮痍,集雪园则化为一片灰烬。

那一场大火中,王府诸多仆从受伤,损失惨重。

最令人惊憾的消息却是:安豫王妃与宸华公主薨于火中!

满城闻知,无不哀叹。

是天妒红颜,还是红颜命运多厄?

那一场大火让无数人疑惑,那两位红颜亦让无数人唏嘘。

只是,那样的绝代佳人,终是红尘留不住。

而关于那两人,无论有过多少传说,无论有过什么样的流言,所有的一切都随那一场大火湮灭。

庆云十九年,一月。

当帝都许多人还沉浸于安豫王妃与宸华公主葬身火海的哀痛中时,在靠近北方的燕城,却飘起了细细的初雪。

城外荒郊,一座孤坟,当年此墓中人亦是风光安葬,只是二十年过去,早已无人来拜,墓前杂草丛生,一派荒芜。可今日,却有人修整了孤坟,旁边又堆起一座新坟,两坟并卧,相依相偎。坟前立着两名少女,皆是缟衣如素,鬓间簪一朵白绒花,在萧萧寒风细雪里,颤颤舞动,更衬得坟前的人孤峭怜人。

“公主,为何要将王妃葬于此处?”身形娇小的少女抬起一双温润的栗色眸子看着身旁高挑纤雅的少女。

“因为娘希望葬于此处。”身旁少女答道。看着那并卧在一起的坟墓,心间却辨不清是何滋味。娘,从今以后,你与檀将军永永远远都在一起。

“可是,王妃为什么要死?”栗眸少女伤心地问着。

“那种事你无须明白,你只要知道王妃自此以后都会开开心心就好。”身形高挑的少女回转身,一张绝美的面容欺霜赛雪,赫然是已葬身大火中的宸华公主倾泠,她身边的栗眸少女,自然就是和她形影不离的孔昭。

原来当日,倾泠仗着一身绝顶的轻功飞纵火中,本想救出母亲,奈何晚矣,只能抢出母亲的尸身,救出傻傻地跟着她冲进火中的孔昭。

而王府中,人人不是忙着救火,便是竭力阻拦着冲向火中的安豫王,大火中倾泠亦辨不清方向,只是遇门即冲,遇火即纵,遇墙即跃……待到冲出大火,才发现人竟是越过子集雪园,落在了王府后墙之外。

抱着已逝的母亲,回首看着烈焰中的安豫王府,思及威远侯府,念及那个永不可及的人,倾泠万念俱灰,再无留意。

她欲与孔昭离开帝都,只是想起替母亲送信还在侯府等候自己的巧善、铃语,不忍弃下不管。她一向视两人为亲人,此刻母亲已逝,自己亦“葬身”火中,她们以后无论是在王府、侯府都难度日。于是当夜潜入侯府,巧善、铃语两人果已闻讯,正在灯下相泣,见她现身只当是鬼魂相返,待明白她未死,不由得欣喜若狂。

两人得知倾泠要离开帝都,皆要同行,言此生本是相伴王妃至老,此刻王妃不在,这帝都自也无再留之理。倾泠本意便是要带她们离开,自然同意,但要走也不能突然失踪,否则定会引人怀疑,是以要两人第二天找个借口向顾氏辞行。而当日母亲命两人带来的那两盒珠宝依旧摆在倾泠房中。侯府初闻噩耗,正一片惊慌,方珈、穆悰亦伤怀之中,哪顾得整理她房中之物,想来除自己与巧、铃两人,无人知晓这两盒珠宝。她从书中得知,在外间生活需要金银度日,当下带上。只是那张古琴不能带走让她甚为遗憾,此乃皇帝所赐,想来她“死”后,此琴亦会回到皇宫。

离开前,巧善忽然拉住她,道驸马今日回府了。

倾泠闻言一呆,然后便有一种啼笑皆非悲喜难辨的感觉。

自定亲至而今已足足十年有余,自嫁入侯府至今日已足足三月有余,她与他一直未曾相见,一直缘悭一面。而今,她“死”去之日,却是他归来之时,这是否正说明他与她的无缘?

她只是对巧善淡淡一笑,嘱咐她们明日相会的时辰,便从容离去。

飞离侯府那刻,她立在墙上久久望着德意园方向,几次欲往,心中悲楚难禁,却最终只是飘然而去。

第二日,巧善、铃语两人向顾氏辞行。

顾氏看两人已是中年,却无家无室,心中怜惜,便道两人若不愿回王府,可留在侯府中养老。

两人谢过顾氏,道王妃已死,此生再无所恋。再则她们本是风家之人,并不是王府之人,而今既已年老,只愿落叶归根。

顾氏这两日心中亦是悲愁难解,一是悲震公主的忽逝,二是忧切秋意遥的病。他昨夜病势忽然加重,再次咳血昏迷,至今未醒。唯一能令她稍得安慰的,便是长子秋意亭终于回来了。她见两人去意已定,便也不强留,赠两人一笔金银,亲自送两人出门。

巧善、铃语离了侯府后,便悄悄与倾泠、孔昭会合,四人改装掩容,买了棺材、马车,护着安豫王妃的遗体至燕城。

“公主,以后我们就住在燕城吗?”孔昭问。

倾泠望向前方树林,那边巧善、铃语正提着白烛、纸钱踏着落雪过来。

“巧姨和铃姨不愿离开母亲,打算就在燕城安度余生,亦是为母亲守墓,你不如也留下,彼此照应,我也可安心。”

“呃?”孔昭闻言一惊,“公主不留下?”

倾泠抬首望了望天空,道:“我要走。”

孔昭闻言,倒没有大惊小呼的,只是道:“我与公主一块儿。”

倾泠侧首看她,那双温润的栗色眸子坚定地看着自己,想起她决然冲入火中,不由轻轻一叹,道:“好。”

孔昭顿时眉开眼笑,一派欣然。

二人在燕城买下宅地,安置好巧善、铃语两人,又留下足够的金银让她们度日。

二月中旬,倾泠与孔昭起程离开了燕城,巧善、铃语送别两人,依依不舍。

倾泠登上马车,掀帘的一刹,回身看着车下眷恋不舍地看着自己的两人。想两人耗尽年华,一生就为了母亲与自己,心下一半凄然,一半感怀。

“人都有一个家。母亲已逝,巧姨、铃姨所在便是我的家。当我倦时我自然会归来。”

她轻轻抛下此语,掀帘入车,而车下巧善、铃语闻言,却是含泪而笑。

马车走动,一句叮咛紧紧追来,“记得要回家。”

料峭春风里,马车悠悠前行。

孔昭一路心情十分兴奋,掀开帘子看着车外风景,许久才放下。回头,却见公主只是静静地端坐,面容平静,眼中隐有哀切。她看了片刻,忽然轻轻问道:“公主,你此刻心中是念着二公子吗?”

昨夜,她半夜醒来,闻得院中有琴音,不由得起床。本想叫公主早点儿歇息,却不想刚走到门边,那轻悄的琴音便止了。她不由得悄悄启门,却看得公主孤立月下,仰首而望,那背影无比幽寂,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却听得公主轻叹一声,“今夜梦中无觅处,漫徘徊,寒侵被,尚未知。”[16]

那一声轻叹太过凄婉,令她闻之难受,却又听得公主一声轻渺的幽叹,“如今……意遥,如今也只是‘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17]

门里,她闻言惊呆,半晌后才回过神来,再看时,院中的公主已进屋去了。她长久伴随公主,思前想后,自然明白了公主的心思。

倾泠闻言,抬眸看一眼孔昭,没有答,可孔昭却从她的神色中得到肯定。

“公主,你舍得二公子吗?”她又轻轻问一句。

倾泠眼中哀色一闪,抬手挑起车帘,看着车外匆匆而过的风景,半晌后才道:“孔昭,这世间并不只有儿女之情,那只是人生的一部分。”

儿女之情固然让人魂牵梦萦,固然令人肝肠寸断,可那并不是“唯一”重要的。人生,还有一些东西,与“情”一般珍贵,绝不可舍。好比,他不能舍父母深恩兄弟情义,她亦不能舍此刻的无垠天地无拘生活。他不会为情而背弃秋家,她不会为情而终老侯府。

更重要的是……

“自古忧能伤身,多思多虑必损气血,公子以后切记……莫太过劳心,更不可轻易动怒伤情,否则殚精竭虑,怕是麻烦啦。”

她没有忘记大夫们对秋意遥的诊断,她若再留侯府,他又如何能断念忘情,只会心中更添痛楚,更为伤神忧怀……

他与她,此生相遇,得以相知,已是幸事。

江湖相念,未尝不好。

孔昭默然,许久后才问:“公主,我们要去哪儿?”

“我们……去看天下。”

庆云十九年二月初五,威远侯秋远山收复被古卢侵占的顺城。

初九,古卢发五万大军再攻顺城。激战中,威远侯被敌将暗箭所伤,守军溃,顺城再失,副将赵淳领兵护秋远山退守淳城。

十七日,皇帝下旨,召威远侯回帝都养伤。

三月初四,安豫王亲自领兵出征,秋意亭随行,二十万大军兵分两路向北疆进发。这是皇朝近五十年来最大的一次出兵壮举。

三月底,安豫王抵祁城。翌日即与古卢开战,经一天一夜激战,祁城破,安豫王斩古卢大将沙格尔,杀敌四千。皇朝收回第一座失城。

四月十日,安豫王至坞城。十七日,坞城破,安豫王斩古卢将领冼尔奇,杀敌五千。皇朝收回第二座失城。

二十日,秋意亭至顺城。二十四日,顺城破,秋意亭斩古卢将特哲儿,俘兵三千,杀两千。至此,皇朝收回自前年末所失的三城。

五月初,东、西两路大军向百年夙敌——蒙成草原上的孤狼古卢王国进发。

十四日,秋意亭诱敌于慕沙谷,杀敌五千,俘兵八千。

十六日,安豫王攻古卢格齐济沙城。二十日,城破,安豫王斩古卢大将豪佳木儿,杀敌一万。

六月初,安豫王与古卢大元帅连泽锋相会于玉格雪山下,两军对峙。

初五,两军交锋,安豫王布“五星连珠”阵,古卢无人识此阵,大败。

初七,安豫王射连泽锋于箭下,三万古卢大军尽殁。

十五日,古卢王派人递降书。安豫王掷书斩使,誓言:不灭古卢,誓不归朝!

三军呼应!

二十日,秋意亭破古卢尔城。

二十二日,安豫王破古卢尹城。

……

至八月二十五日,古卢十五城尽入囊中,然后东、西两路大军合围古卢都城古勃儿。

八月二十九日,古勃儿城破,古卢国王率王族、百官白衣出降。

九月初九,安豫王斩古卢国王及王室五百八十二人,绝古卢王室血脉。

十二日,安豫王废其国号,烧其宗宙。从此古卢国成为一则传说。

皇朝的土地又向北扩延两千里。

十月初,安豫王班师回朝。

十四日,安豫王抵燕城。

十五日,安豫王薨。

三军悲恸,哀报帝都,满朝震惊,皇帝悲痛欲绝,罢朝七日。

二十七日,安豫王灵柩至帝都,皇帝亲迎百里。

十一月九日,皇帝追封他为英烈安定王,葬青陵。

这位皇朝最后一位天策上将军,在他缔建最辉煌的功业,在他人生最鼎盛之时,却如一曲绝唱戛然而止。此后,皇帝取缔天策上将军之位,此位自他以绝,就算是日后功勋盖世的秋意亭亦不曾得封。

而在安豫王下葬前夕,为其更衣的侍从发现,其右胸有一溃烂腐化的箭伤!从箭伤的位置及伤口的深度来看,及时医治便无大碍,但安豫王却似是没有作任何医治,任其恶化以至夺命!侍从悄悄报于皇帝,皇帝闻言震惊,密召安豫王军中随侍。可随侍竟是完全不知王爷有受伤,更不知王爷为何不医治。

皇帝默然半晌后,深深叹息,挥手命两人退下,并下封口令。

生当相守,死亦相缠。

三弟,这便是你的心愿吗?

帝都皇宫的最高处,高耸入云的八荒塔上,皇帝负手矗立,远望江山,壮丽无垠,却佳人已绝。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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