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事情悄无声息地改变,许多事情依旧沿着预定的轨迹发展不歇,如大遥北征霍洛河汗国,在遥皇的期待与将士们的厌恶中拉开序幕。遥国历史上唯一一位皇子将军带着新婚不久的皇子妃一同踏上征程。
大遥历元晨三十一年三月末,帝都祥和,瑞雪丰年,一派生机勃勃。
北征军已经出发一月有余,传回的消息都是平安无事。正值春暖阳光明媚,遥皇心情大好,缠绵半年之久的病也好了许多,借着异国使者觐见的机会大宴群臣,一醉入深夜。
“许久不见五皇子,今日高兴,再去续饮几杯如何?”宴席散场,众臣三三两两带着醉意各奔回府,唯独谨妃兄长左丞相兴致不减,拉住五皇子非要去自己府上继续喝酒。其他大臣只道他是喝多了一时兴起,也就没人去管这两个人凑到一起会说些什么,却不知阴谋巨网已经拉开。目标,正是奔赴霍洛河汗国前线的皇子将军易宸璟与其正妃,白绮歌。
丞相府就在皇宫外不远,左丞相支走旁人安坐于堂内,隔着半桌给五皇子易宸暄倒了杯茶:“征军那边可有消息?”
“急什么,这才过了几天?”易宸暄端起茶杯嗅了嗅,摇摇头,“你的茶还是如此无味,不喝也罢。”
左丞相远不如他这般沉得住气,重重一拳捶在桌上:“真没想到那些军械图竟是出自女人之手,早知如此,当初不如让她冻死在雪地里,也省得易宸璟那小子如虎添翼,越发得皇上宠信。”
“几张兵械图就让你这么震惊,我若说她的才智远不止如此呢?那女人胆大心细,手段凌厉得很,就连我也吃了她的亏。”想起那日被白绮歌划伤的手腕,易宸暄的脸色阴沉恐怖,早已愈合的伤口仿佛还火辣辣的疼,“事情很奇怪,我命人打听过白家旧仆,他们都一口咬定白绮歌是个怯懦又软弱的女人,被云钟缙胁迫偷献布防图的举动也说明她十分胆小,这样的女人怎么会突然摇身一变成了易宸璟最得力的棋子?好在出征前已经知会下面的人见机行事,凭他的小心谨慎与狡猾,想来除掉白绮歌并不是难事。”
左丞相冷哼一声,似乎对易宸暄所做安排不是很满意:“光除掉白绮歌有什么用?最重要的是易宸璟,那小子有心争位蠢蠢欲动,而且遮掩程度不亚于你——他把敬妃送出宫外以防我们下手,我派人打听了这么多天也没发现半点踪迹,可恶至极!”
要杀人家生母还怪人有所防备,真不知是该叹可笑还是愚蠢。易宸暄不动声色地把玩着茶杯,阴鸷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隙。
“放心好了,不管是白绮歌还是易宸璟都跑不掉,霍洛河汗国将会是他们的埋骨之地,就让他们在地下做一对至死不渝的鬼夫妻吧!”
千百里之外同样的夜色下,遥国大军正沉浸在熟睡中,远远看去只有几个营帐内还亮着灯。其中一个,便是主将易宸璟的营帐。
“过了乌阙河再走上二百余里就是大遥边境重地灵芸城,在那里需要停留三天,备足粮草并与剩下的人马会合,这期间还要防止霍洛河汗国的偷袭。那些游牧民族的士兵最擅长突袭骑射,灵芸城依托护城河与高墙才免于被日夜骚扰,饶是如此也不止一次出现霍洛河族混入城中大肆抢夺破坏的事件。”
易宸璟凝眉看着平铺于案上的地图,神情比行军初时严肃不少,直观地让白绮歌体会到大战临近的紧张感。风餐露宿她不怕,吃苦受累也难不倒她,唯独易宸璟的愁眉不展让白绮歌揪心。四位副将表面看着和和气气,实际上却对年轻的皇子将军并不信服,易宸璟每做一个决定无论合适与否都会受到很大的阻力。才半个月下来,人已经明显瘦了一圈。
“还要三天才能到乌阙河,这么早担心干什么?”白绮歌将油灯拨暗,抢下地图塞到一边,瘦削的身影投映到地上被拉得老长。白绮歌伸手按住易宸璟的眉心,真希望能抚平他所有的烦忧,从此不再看他剑眉皱起。可是她也明白,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他是皇子有皇子的烦恼,是将军有将军的忧虑,他若为王,亦有王者的不顺意。而她只能看着听着,默默相助。
严肃的面色缓解了许多,易宸璟回身拥住白绮歌,语气轻柔:“还想着今天早些休息,看看地图又忘了时辰。睡吧,这两天你脸色不太好,是不是累到了?”
白绮歌闷哼一声没有回答,躲开易宸璟,一个人钻入被褥中。毕竟是皇子妃身份,出征以来她都是与易宸璟同床共枕,好在他除了睡觉也没有其他动作,倒是二人的关系不知不觉中变得极其和谐,根本看不出你死我活的憎恨过往。
其实她很想抱怨几句,睡不好并非因为太累或是怎样,而是完完全全因为易宸璟——这几天下雨,天凉,易宸璟睡梦中总把她当成暖炉一般抱得死紧,连呼吸都难以顺畅,那种状态下又怎么可能睡好?可是看他疲惫的神色又不忍心抗议,能给他一时片刻的温暖让他安然入睡,她情愿自己少睡些时间。
不过有一点不得不承认,白绮歌在身边时,易宸璟总是能睡得很踏实。
“又瘦了。”易宸璟的手掌抚在她柔软的腰肢上轻轻捏了捏,贴在白绮歌耳边轻声道。
白绮歌拍开滚热的手掌,瞪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易宸璟能否看见:“别闹。”
“如果被将士们知道我每夜都有佳人相伴,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
真是秀丽佳人或许会惹人忌妒不满,这张脸……估计没人会艳羡。白绮歌不置可否,她对自己的容貌很有信心,除了易宸璟这个“别有用心”的男人外,绝对不可能有其他男人沦入自我羞辱之道。
困意如丝如缕一点点侵袭脑海,正当白绮歌迷迷糊糊将要进入梦乡时,耳边一阵热气搅了局,继而唇上一热,气息又开始不顺。
“绮歌……”
吞吞吐吐的语气让白绮歌敏锐地察觉到,今晚的易宸璟似乎不太一样,少了些耐性,多了些燥热的气息。白绮歌下意识地躲开他滚烫的双唇,扭头偏向一边,却不料易宸璟的热息也随之跟来,躲躲闪闪中竟被压了个正着。
粗重的喘息低回耳畔,压抑暗藏:“我想要你。”
“你是不是疯了?!”被易宸璟的话震惊,白绮歌瞪圆眼睛,“这是在营帐,周围睡着四万士兵,你想在交战前让军心大乱吗?”
主将营帐虽然无人看守,可是其他几位副将参军的营帐距离并不算远,倘若发出一星半点的奇怪声响,在如此安静的夜里肯定会被人听见,白绮歌可不希望因为这种事被人发现她的真实身份,更不希望之后的日子里数以万计的士兵对她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不,不对!重点是,她凭什么要给他提供额外服务?
尽管现在的易宸璟柔情不尽,待她如同妻子一般无异,然而她还是无法相信他会动情,再加上回忆中那撕裂般的疼痛太过真实,真实到梦里总是仿佛仍身处那个黑暗而无助的夜晚,尊严被无情践踏踩碎的那一刻。
虽冲动了些但理性还在,易宸璟撑着身子在白绮歌脸上盯视片刻后,表情无奈地躺下。
“到底什么事让你这么抗拒?还是不肯信我吗?”
白绮歌没有回答,这种事她说不出口,也许在骨子里,她还是个比较保守的人。
易宸璟一番折腾弄乱了被褥,雨后微凉的空气钻入,冻得白绮歌打了个喷嚏,伸手去拉扯滑到身下的被子时冷不防被他一下拉倒在身上,忍不住一声低呼。
“咝——”
倒吸凉气的声音低低地传来,帐内的两个人瞬间僵住。
那不是他们两个人发出的声音,而是来自外面,紧贴着营帐的极近之处!
易宸璟反应迅速,扯过外衣披在身上飞快地冲出帐外,然而终究是慢了一步,外面冷清萧索,夜色深沉,哪还有半个人影。想来那人也知道自己不小心暴露了,第一时间逃脱了。周围密密麻麻满是营帐,想要找一个不知身份的人何其困难,便是身为主将的易宸璟也毫无办法。
他皱着眉头回到帐内,白绮歌已经穿好衣服,看他的表情就知被偷听那人成功逃脱了,二人面面相觑对望许久,眼中神色皆是越发凝重。
远离遥国皇宫的千里之外,危险依然如影随形,无处不在,北征的道路上恐怕也不会一帆风顺。
相距不远的草窠后,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主将营帐,直到营帐内的油灯再次亮起又熄灭方才蹑手蹑脚地离开。手中紧攥的信纸已被冷汗浸湿,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若不仔细看很难分辨写的是什么。
除皇子妃,诛易宸璟,唯此一法,解君之困。
霍洛河汗国是个马背上崛起的国家,从黄发小儿到耄耋老翁均擅骑射,可以说是全民皆兵。自十几年前族长乌巴木自立为王后大肆扩张,对周边邦国骚扰不断,大遥亦是其中之一。
在大遥众将士看来,只有十万正规士兵的霍洛河汗国根本不足为惧,那些刚摆脱茹毛饮血生活状态的蒙昧愚民懂什么?除了些散兵游勇骚扰百姓外别无能耐,用副将梁宫的话说,他们也就是扛着木棒装模作样吆喝几声,当明白大遥二十万兵马不是他们看惯的猎物野兽时就会吓破胆,不攻自亡。
这种散漫基调在军中一直存在,任凭易宸璟百般提醒依旧很少有人留神在意,就连几位副将也满不在乎,军职高但辈分低的易宸璟也不便过多指责,只能忍着。
白天行军时易宸璟不小心触了白绮歌的霉头,简单的一个玩笑让白绮歌当着众人的面拂袖而去。而易宸璟不过是说了句夜里有她总睡不踏实之类的话,这在铁血男儿铸就的大军中极为正常。
在外人看来,皇子妃白绮歌是个不拘小节、不受限于礼数之人,与那些扭扭捏捏动不动就要绯红脸颊的女子相比更显洒脱豪放、英姿飒爽,瘦削的身影平添一份巾帼气息,但是没人知道,就是这么一个被多少大男人敬佩的女人发起脾气来丝毫不逊河东狮——听不见雷鸣般的咆哮,只见得冷硬如铁,浑身是刺。
入夜,易宸璟熄了油灯紧贴着卧于白绮歌身侧,扯了两下薄毯,身边的人沉默片刻后把整个薄毯都丢了过来,举动与赌气的小孩子一模一样。
“不过是睡觉而已,我什么都没做,哪来的小性子?”易宸璟侧过身扬起薄毯盖在两人身上。略微迟疑,犹犹豫豫伸出手搭上纤弱的腰身,确定白绮歌没有反抗后稍稍松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这一路上你都要扮好皇子妃的角色,之后回帝都想怎么闹都随你,我陪着还不行吗?”
说来说去倒好像是她在耍脾气。白绮歌缩了缩身子往外面挪动半尺,语气不耐烦道:“睡不睡?不睡出去。”
“敢把皇子赶下床的女人,大概你是古往今来第一个。”
“论及厚颜无耻,你也算是天下首屈一指的。”
“无耻也只是对你一人,谁让你这臭脾气软硬不吃?骂不得,哄不好,看着萧将军悲悯的目光我都有直接把你拖回营帐的冲动。”毫不在意白绮歌的刻意疏远,易宸璟黏上去,手臂抱得更紧,“我不会动你,只要你安安稳稳睡在我身边就好,大战在即,我不希望将士们脑子里还想其他闲事。”
不会动,那越搂越紧的手臂是在干什么?如果说两人分居而眠会引发议论,那么同住一席就不会了?只怕乱想的人会更多吧。
白绮歌实在懒得驳斥易宸璟纰漏百出的借口,他就如同山间的雾气一样,你不去碰触他,他自会慢慢接近;你若想把他攥在手里,又会蓦然发现,那根本不可能。
他们的性格如此相似,不愿被人掌控,却又忍不住接近。
黑暗中听帐外风声呼啸,似乎又要下雨了。易宸璟把头贴在白绮歌脑后,却怎么也找不回以前那种安定的感觉。
她的戒备隔阂,终究让他心凉。
两个人都保持着各自的冷硬入睡,即便紧紧挨着也感受不到熟悉的温度,睡梦中一片混沌不清不楚,直到一声凄厉的号角声惊醒沉睡的遥军营地。
“别乱跑,在这里等我!”听到号角声易宸璟迅速坐起,也顾不得穿甲衣,拿过剑飞快地冲出营帐。没有紧急情况哨兵是不会吹号角的,上次还是粮草部队遇袭时听到过这尖锐的号角声,难道霍洛河族竟如此大胆,刚偷袭没几天就组织人手正面冲进了遥军营地不成?
心里的忐忑难以掩饰,易宸璟沉着脸一路往前走,许多同样从睡梦中惊醒的将士乱成一团在帐外茫然张望。走出大概有十几丈远,负责巡逻守卫的士兵跌跌撞撞跑了过来,一脸惊慌地扑倒在地上:“启禀大将军!我军两翼被敌人偷袭,看身形应该是霍洛河蛮族,现在陈参军和梁将军正在指挥应敌!”
“敌方有多少人?”易宸璟镇定问道。
“目前还不清楚,大概八百到一千五百人之间。夜里看不清东西,只听对面不停地吆喝,又是射箭又是丢火油弹的,根本没办法接近啊!”
易宸璟眉头紧皱。
三军安营之处都是对地形精挑细选后决定的,此处两侧均以干燥而平坦的沙地为主,中间数道沟渠纵横交错,前行十分费力。一旦靠近必然会因踩踏沟壑流水发出响声,同时空旷的沙地上也无法掩盖身形,所以他才削弱了大军两翼的防御只留四队巡守警戒,那么霍洛河族又是怎样悄无声息地快速接近而后又突然发起进攻的呢?上一次突袭所行路线已经让他和几位将军百思不得其解。这一次,又是如此。
远处火光越胜,散乱的呼喊声也越来越大,时间紧迫,易宸璟不得不放弃盘旋脑海中的无数问题往交战处赶去。走到一半正遇上已经穿戴好战甲的萧百善,二人短暂交谈后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分别奔赴大军两翼。
在易宸璟离开后,白绮歌也简单整理好衣衫走出营帐。远处天空一片橘红让她既吃惊又担忧。
“皇子妃还是先回帐中等候吧,外面太乱了,万一哪个不长眼的跑动时撞到皇子妃可怎么办?有大将军在,那些蛮人蹦跶不了多久,充其量几个时辰大将军就会毫发无损地回来了,皇子妃不必太担心。”见白绮歌站在营帐前不停地张望,守卫士兵硬装出笑脸安慰道。
前方战况不明,易宸璟又没有穿戴甲衣,白绮歌怎么可能放心得下?刀剑无眼,再怎么聪明勇猛,他终归是血肉之躯,一个不小心就会受伤甚至危及性命,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白绮歌沉吟片刻,转身回帐中取来易宸璟的甲衣交到士兵手上:“去把这个送给大将军。”
“不行!”士兵果断地摇头,“小的奉了大将军之命要寸步不离保护皇子妃,哪里都不可以去。”
“人命关天,大将军现在有多危险你不知道吗?”白绮歌微微动怒,然而她也明白军令如山,易宸璟说的话,这些士兵怎敢不从?无奈一声低叹,白绮歌咬咬牙,“那你跟我一起去,要不然就找别人送,总之这甲衣一定要尽快交给大将军。”
四下看了一圈,所有将士都忙于按照命令向前线奔行,哪有信得过之人可以接受这个任务?那士兵为难地思索半天,终于无可奈何地点头:“那好,我护送皇子妃过去。您先穿上铠甲,我去牵马,这样能快些。”
白绮歌当下不再犹豫,掀开营帐门帘迅速穿上铠甲,整颗心都系在卷着寒风匆匆离去的背影之上。
无论多少遍反反复复告诉自己易宸璟不是个可托付终身之人,可是当他有危险的时候,她还是无法眼睁睁看着他受到伤害,这种心情无法用言语描述,恨着,又牵挂着。
他若有这份心情的百分之一也好,至少她的付出没有全部白费,至少她有借口安慰自己,不必为摆脱不了的眷恋与痛苦的沉沦。
铠甲的系带多而烦琐,白绮歌费了半天工夫才刚刚系好,耳中忽地听到身后传来细碎的声响,像是脚踩在沙砾上的碎裂声,又像是衣袂摩擦的窸窣声——而且,近在咫尺。
敏锐的直觉与求生的本能救了她一命,在意识到身后有人的刹那,白绮歌迅疾地闪向一旁,才转过身就见一道寒光劈下,正落在她刚才站着的位置,一寸多厚的矮脚案瞬息化为碎片。那样的力道若砍在血肉之躯上一定当场毙命,连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而拥有如此力量的人在大遥军中并不多见。
倒提长剑横挡胸前,白绮歌定睛看去,袭击者令她大吃一惊。
那是个矮小而粗壮的男人,皮肤黝黑,面相狰狞,身上穿着霍洛河族特有的羊皮短衣,一把雪亮的弯刀执在手中。霍洛河族人天生矮小一眼可辨,毫无疑问,眼前诡异出现的袭击者就是霍洛河族人无疑。
“你是怎么进来的?”白绮歌一手握剑一手摸着腰间的短剑,冷静异常地盯着对方,毫无惧色。
那人并不回答,或许是觉得面对将死之人没必要回答,咧开嘴嘿嘿一笑,森白的牙齿与黝黑的肤色形成巨大的反差,可笑而又令人自心底发寒。见白绮歌没有花容失色、惊声尖叫,反而拿着剑一副要反击的姿态,那人多少也有些意外。但更多的是兴奋,好像猎人看见猎物一般的兴奋。
天性野蛮,果然如此。白绮歌心中暗叹。
结实宽厚的手掌在弯刀刀身上抹了抹,那人伸出舌头舔舔嘴唇,眼睛里闪过一丝暴戾,粗犷的声音仿若野兽:“女人?遥国大将军的,还是谁的?”
中州内除了个别国家军队设有军妓外,通常都不会携带女人出征的。以风纪严谨闻名的大遥国皇子将军麾下居然有女人出现,也难怪霍洛河的士兵感到奇怪。但从说话看来,他并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易宸璟的皇子妃,自然也就说明目标并非白绮歌。
“皇子将军,在哪里?”那人并不把拿着剑的白绮歌放在眼里,一字一顿的中州语十分生硬。
“只有你自己来的?”白绮歌不答反问,警惕的目光从那人脚下扫过。营帐边缘一处土色与其他地方不同,且明显有翻过的痕迹,白绮歌恍然大悟,这人,是从地下而来。
粗鄙之人性格多半急躁残暴,那人也不例外。见白绮歌不回答他的问话,低低的怒吼一声抡起圆刀便向她砍去。
霍洛河族人长年以打猎为生计,总要与野兽较力斗勇,男人们个个膀大腰圆、结实健硕,力量是普通人的数倍不止。这一刀力道万钧,若是正中人身,后果与碎裂的矮脚案不相上下。然而白绮歌在灵敏躲闪的间隙中发现,这人虽然力量大得可怕却没有什么技巧,七八次来势汹汹的砍杀在她的闪转腾挪间均化险为夷,一根毫毛都没伤到。
野兽终归不能与人相比,对付野兽的智慧技巧在人面前毫无作用。
又一次挥砍袭来,白绮歌瘦削的身子堪堪向后仰去,胸口防御全无,那人残暴的面相上露出狞笑,瞅准时机一刀狠狠砍下。本以为即将入眼的是血肉横飞、支离破碎,不料,看似狼狈的身形忽地闪向一边,白绮歌一手推在营帐上,借着反作用力敏捷地躲过了攻击,迅速转身扬剑刺下,锋利的长剑深深刺入那人的后背,一瞬血溅如花。
“别动。”透胸而出的长剑迅疾拔出,白绮歌剑锋微偏,横架在敌人颈上,语气冰冷无情。
只不过是故意埋了个破绽,动手多过动脑的霍洛河族袭击者并没有看出来,中计受伤后,形势瞬间逆转。
“你是什么女人?谁的?”双目赤红的男人咬着牙,嘴角流下一缕殷红的血丝,愤恨目光死死盯在白绮歌脸上,“不杀我,我杀你!”
“我还不打算让你死,当然,我也没有死的打算。”一脚踢在那人执刀的手腕上,强烈的酸麻感让宽大的手掌失去力量,弯刀哐当落地。白绮歌挑起嘴角,高扬的头颅带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冷傲,“你不是想找大遥的皇子将军吗?他是我的夫君,想对他挥刀,你先要过了我这关才行。”
错愕的神情浮现于粗狂男人的脸上,本就说不清楚的中州语因过度惊讶更加不连贯:“皇子女人?女将军,不是?”
白绮歌皱了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别乱动,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否则我保证你会比死更痛苦。”想想一个人对付有着巨大蛮力的异族士兵毕竟危险,白绮歌一手执剑一手半掀门帘,目光始终未离开那人,“乔二河?乔二河?”
名唤乔二河的士兵刚巧牵着两匹马走到营帐前,听得白绮歌呼唤急忙踏入帐内,目光触及地上咬牙切齿半跪的粗鲁蛮人时,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来半句话。
“发什么呆?看好他。”剑刃始终不敢离开那人的颈项半寸,白绮歌沉下声指向营帐边缘:“你是从地道过来的?这样的地道还有多少?都在哪里?”
一声冷哼,霍洛河士兵扭头朝向另一边,轻蔑之意赫然。
初刻惊诧过后,乔二河已经恢复常态,看着身材矮小的敌人蓦地想起几日前小交战中死去的兄弟,双目布满血丝,狠狠一拳敲在那人背后的伤口上。
“蛮狗!蛮狗!天杀的霍洛河蛮狗!”
“乔二河!”白绮歌厉声喝止住被仇恨冲昏头脑的年轻人,“想报仇以后有的是机会,眼下要以大局为重。不弄清他们如何潜入将会连累大军败北,这代价你我都承担不起。”
乔二河喘着粗气稍稍安定,眼中的痛苦之色依旧难掩,然而,看到如此景象的霍洛河战士非但没有感到丝毫愧疚,反倒放声大笑:“猪猡!杀猪猡!大遥猪猡死得好,死得好!”
刚刚压下的怒火被无情的嘲讽咒骂再次掀起,乔二河脑中“嗡”的一响,哪还有什么理智可言,提起拳头冰雹般疯狂地向敦实的身躯砸去。
憎恨是人世间最可怕的东西,它可以创造英雄,亦可以将人变成恶鬼,甚至是两族相争,不死不休。
白绮歌淡淡轻叹,摇摇头不再阻止乔二河,感慨间手里的长剑微微垂下。那霍洛河战士也不是彻头彻尾的蠢货,见白绮歌稍有分神,矮而粗壮的身体猛然跃起,咆哮着向锋利的剑尖扑了过去。噗的一声闷响,已经沾染血色的长剑再次透体而出,位置正在心脏处,溅起的鲜血喷溅了白绮歌满身,触目惊心。
乔二河与白绮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人竟会主动寻死,愣怔少顷才反应过来,蹲下身摸向那人颈部的脉搏,已无动静。
“正中心脏,一击毙命,想来是死士一类的人物。”收起剑摇了摇头,顺手抹去脸上的血渍,白绮歌看向还在发愣的乔二河低声道,“好在他暴露了地道所在,至少我们能猜到前番偷袭粮草部队的士兵从何而来了。由此推想,只怕现在的混乱也与他们有关。乔二河,马准备好了吗?”
“就在门外。”乔二河勉强定下心神回道。
既然霍洛河族能精确潜入大军中部企图刺杀易宸璟,那么想要趁大遥前线战士奋勇搏杀时从后面偷袭也不是什么难事,这么重要的发现必须尽早通知易宸璟,一刻都耽误不得。抱起易宸璟的甲衣冲出营帐,白绮歌翻身跃上马背,双脚用力夹紧马腹,一声骏马嘶鸣,于混乱的营帐中向前线疾驰。
战事发生在两里地开外,易宸璟匆匆赶到时遥军已有不少伤亡,满地火光乱箭,一片狼藉。
“敌人是突然出现并发动攻击的,武器主要是强弩和火油弹,很多将士们还来不及穿上战甲,再加上那火油弹落地便着,想防御都没办法。”满面灰土的副将梁宫紧紧握拳,“大将军,现在正值午夜,士兵们就算想反击也看不清对面的情况,我们是不是以退为进,以防守为主?再这样下去伤亡会更严重,对我军大为不利啊!”
目光凝视对面偶尔亮起的一两点火光,易宸璟长眉凝重:“退不是办法,我们退他们进,一样的结果。梁将军你阅历丰富,帮我分析分析,霍洛河族这次偷袭究竟有什么目的?这样远距离的攻击就算伤也只能伤到我军前沿兵力,况且一到天亮他们就会失去优势,如此大费周章为的是什么?”
“蛮夷之地,粗野之人,他们根本不懂什么叫战术,这么做不过是想给我军造成一星半点的伤亡以振士气罢了。”
梁宫的回答无法解除易宸璟心中的困惑,不祥的预感积压心头,越发沉重。
马鸣声打断了二人的对话,易宸璟回过身,只见铠甲之下瘦小的身躯跳下马飞快奔来,身后还跟着理应留守营地的乔二河。
“绮歌?”易宸璟倒吸一口凉气,目光一紧,快步迎上前去,伸手捧住满是血痕的脸颊,“哪里受伤了?”
白绮歌摇摇头,指了指铠甲上大片的血污:“不是我的血,我很好。”
易宸璟半信半疑地打量了一番,确定白绮歌没有受伤后,沉下脸转向乔二河,语气冷厉:“谁让你带皇子妃来这里的?立刻把她送回去!”
“是我执意要来的,与他无关。刚才在营地有霍洛河人偷袭,是从地道潜进大营的,我忽然想起这两次奇袭他们都是如天降鬼兵一般突然出现,会不会都是从地道而来?”
“地道?”易宸璟与梁宫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向对面仍在攻击的敌人望去。
倘若推测属实,他们脚踩的黄土之下掩藏着霍洛河汗国无所不至的密布地道,那么对面没什么力度的攻击很可能就只是诱饵,真正的威胁来自地下,来自……他们身后。
重重的一拳击在弩车上,易宸璟沉声低喝:“立刻通令全军收兵!所有人马最大程度集中到营地附近!”
负责传令的士兵躬身领命,还不等回身去执行,一支尾端粘着彩色羽毛的长箭呼啸着射向血肉之躯,“咚”地没入体内——那是霍洛河族自制的强弓,通体精铁打造,箭镞尖锐无比,普通铠甲根本抵挡不了。
一刹那,死寂无声。
“有、有人偷袭!”少顷,惊恐的呼声乍起,忙于应付前面夜色里隐藏敌人的大遥士兵乱成一团。混乱中几个矮小的身影若隐若现,其中一个相距不过五丈,手中的弓箭拉着满弦,直对易宸璟与白绮歌站着的方向。
生死间,心如弦。
肩头一沉,白绮歌的心也跟着一沉,讶然抬首,竟是易宸璟下意识地将她紧紧揽在怀中,用自己宽阔的肩背面向敌人,为她筑起血肉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