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莫顿只是一笑,那从容的神情好像这个旁观者根本不存在一样,然后轻轻在我额上吻了一下。我闭了一下眼睛,感觉到微微的眩晕。
1
我们急忙上马向前狂奔,几乎要跑断了气。等到了高处再回头看时,我们身后,刚才停留和经过的地方都成了一片汪洋。浑浊的河水奔涌咆哮着,我一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出来。这种自然的力量不是人力可以抵御的,再勇猛无双的人、再多的阴谋算计,在这种力量面前,也渺小得只如一粒芥子。
我们看着大水汹涌咆哮地奔着亚述王城冲去了。
曼菲士回过神来,清清嗓子,“这下夏路那小人可该傻眼了,城都被泡了,最好把他淹死在城里。”
“他是不会淹死的。”我叹息着说,“被淹的只会是一般的平民百姓……算了,反正冲垮了他的城,我们也出了口恶气。你如果还要截杀他,现在就分派人手去他可能逃生的方向堵截吧,我可累得不行了……”
“啊,是的,姐姐一直劳累着没有歇息。我让人护送你去和西奴耶将军会合,我亲自带人去把那个夏路的头砍回来,给姐姐出气。”
“你不要亲自去。你是堂堂法老,不是什么时候都适合你身先士卒冲在前头的。你要是有什么万一,那死一万个夏路也补不回来。让旁人去吧,你也累这么久没有休息过了。”我说着,又想起来……凯罗尔当时在城门处与乌纳斯失散,大概又被亚述兵带回去了。不知道她会不会被杀,还是会殁于洪水?
也许都不会,她的生命力就像蟑螂一样强。原来顾忌着曼菲士大概爱上她了,所以没有一开始就让乌纳斯去杀了她,现在看来,曼菲士对她并没有我以为的那样深厚的感情。其实只要她对曼菲士、对埃及起不到负面影响,我也不想把这个同样来自未来的女孩子杀掉。
随她去吧。
伊莫顿悄然走到我身后,不着痕迹地扶住我,轻声问:“在想什么?”我低声说:“你能猜到的。”
“在想那金发女子的事?”
“已经不想了,随她去吧。”
虽然她懂得的历史知识不少,落在亚述人手里后,可能会对我造成大麻烦,但是眼下这种局面已经分不出人手去杀她了。洪水已至的亚述王城如此危险,也许她不会活下来。
不去想她了,该来的就来吧,就算她会对亚述人泄露什么,我也管不了了。
我不再去管曼菲士和西奴耶的安排,吃饱后埋头就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看到一片大水的原因,梦里我也看到了一片水,泛着很清、很蓝的水光。
惆怅,让人伤感。
当时的我,不知道自己已经永远不可能回去。
只是,仿佛可以预见到什么,感觉很难过。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大块。
未到离别时,不知道自己原来对那个地方是有感情的。毕竟是从小长大的地方,就算没有多么美好幸福的回忆,但是那些记忆都是在那里发生的。那里的每条街、每道河,都让我觉得熟悉而安心。
我醒过来的时候,帐篷里点着油蜡灯,有种让我熟悉且安心的油脂香味弥漫着,我揉了揉眼,坐了起来。
帐篷里除了这张床,还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曼菲士回过头来,“姐姐醒啦?”
我点点头,觉得头有点儿昏昏沉沉的,“我睡多久了?”
“睡了一整个白天,现在是半夜了。”
我爬起来,曼菲士已经把一杯清香的果汁端给我。我笑着说:“不敢当,不敢当,法老给我端茶倒水,我可受不起。”
我伸手接杯子,曼菲士的手往前递,顺势将手盖在我的手背上,“姐姐,你下次别那样冒险了,我的心一直揪着,生怕你有事。”
“你还说我,你自己不也是一样?”我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端起果汁喝了一口。甘甜,微酸,稍凉,觉得喝下去一股清香之气,浑身舒畅。
啊,谁说身体的享受令人堕落?我觉得这是令人净化的美好感觉才对。
“外面怎么样了?亚述王城倒掉没有?”我问。
“中午的时候城墙就塌下来了,外城的房子都成了泥浆,内城也没好到哪里去,虽然也有一些石基,但大部分都是泥砖的。我们守在高处,截杀了好多亚述兵,但是没有撞见那个夏路,大概他从别的方向逃了。我们没有追,因为兵力不是太足。亚述的另一个重镇也有他们的驻兵,离这里不过一天路程。我正想把姐姐你喊醒呢,趁夜我们赶路回去,只要一到铜卡,亚述兵来再多都没有关系了。”曼菲士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这次真痛快,估计没有三五年亚述人的元气是恢复不了的,而且要再建一座这样的城,也绝不是几年之内可以办到的。”
他的语气是志得意满的,眉宇间虽然掩饰不住疲倦,但是那种从心底直透出来的满足与快活,一目了然。
这孩子天生就是个……
怎么说呢,他做法老,真的十分合适。
“姐姐吃些东西,那边已经在准备,我们马上就起程回去。”他说,“这一次回去,我一定要把宫里的防备好好儿整顿一下,再也不能让姐姐遇到上回的危险了。”
我微微一笑,“好,回去了再说。”
他没有提起凯罗尔,我略一犹豫,问:“没有发现凯罗尔吗?”
曼菲士摇了摇头,“没有她的消息……不要紧,我相信她如果有神佑,应该可以平安。”
他的语气略微惆怅,可是并不显得有多么挂念。
2
起程之前伊莫顿来找我,张口说的话让我怎么也想不到。
他来辞行,要回密诺亚。
我意外至极,“为什么?你还回去干吗?”
他笑得无奈,又显得很包容,这两种情绪在他的脸上有种奇异的和谐感。
“我要回去交代一声,安顿一下,然后再回到埃及来。以后,我们就再也不会分开了。”
我抿着唇不说话。
“本来我很不放心你的安全,但是现在有法老与你同行返回埃及,我也可以放心了。你不用担心我,我大概半个月就可以把一切办妥回埃及。”
“好吧。”我勉强点头同意,“那你尽量快些。对了,密诺亚强大的海军可是远近闻名的,你有没有接触过他们的海船和海图?”
“略知一二,要紧的部分并不能详细知道。”他问,“要我替你打探一下吗?”
我微笑,抬手替他理了理斗篷,“不用了,我就是顺口说说。”
我想了想,把一直随身带着的那颗青色宝珠摘下来递给他。
“这个幸好没被比泰多人抢去,一路上颠沛流离也没把它丢了。这还是我的父王送我的呢,现在我送给你。”他刚想说什么,我又说,“别推辞,就算是……”
“定情信物?”
我觉得脸颊发热,转过头说:“信物就信物,干吗扯到定情不定情的。”
他微笑,“说得是,我会好好儿珍藏的。”
他在这里就要和我分别,乘船去密诺亚,我和曼菲士则回返埃及。
天上又是一幕繁星,我低声说:“你……记着我在等你,不要耽误时间。你可答应过我,要教我观星的。”
“是,我一定谨记女王陛下的吩咐,绝不敢忘记或违背。”他逐一亲吻我的指尖。他的唇温度很高,我竟然觉得被吻到的地方都有些发烫。等他的唇亲到我的手背上的时候,我轻轻推了他一下。
曼菲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过来了,正瞪着眼死死盯着伊莫顿,好像想在他脸上瞪出两个洞来一样。
伊莫顿只是一笑,那从容的神情好像这个旁观者根本不存在一样,然后轻轻在我额上吻了一下。我闭了一下眼睛,感觉到微微的眩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曼菲士在一边虎视眈眈,他最终没吻我的唇。我目送他带着一个随从纵马而去,身形渐渐被夜色吞没,马蹄声也越来越远,再也听不到声息……
不论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离别总让人黯然神伤。
但是这种感觉马上被曼菲士拉着脸嘟着嘴的可爱神情给冲得一干二净,“姐姐,快走吧!”
我回过神来,他已经给我找了匹马,并半推半抱地把我扶上马背,看起来恨不得立刻把我的思绪以及整个人全打包装走,当然,在这之前要剔除不和谐的与伊莫顿有关的成分。
“姐姐,你累了吗?要不要休息?”
我摇摇头,“不用……我们到哪里了?”
“快到了!”
我打起精神问:“你身上的伤怎么样了?”
“没关系!上过药都好得差不多了。”
“乌纳斯他们几个人的伤势怎么样?”
“嗯,有一个人伤很重,其他的都还好。他们跟在后头呢。”
我点点头,放下心事,继续昏昏欲睡。
我就这么一路在马背上颠着到达了铜卡,我已经被颠得浑身难受,曼菲士找了几个医官来为我看诊,结论就是连日奔波、身体虚弱。
唉,我竟然不知道自己也这么虚弱了,一直认为这两个字和我扯不上关系的。但是我真的觉得自己很疲惫……这段时间,神经总是绷得紧紧的,从比泰多一路逃出来,穿越沙漠,一路绕道回埃及,又遇到亚述王城的变故,真是精彩连连、波折不断啊。
回埃及剩下的路我乘坐了步辇,后来换乘船回到孟斐斯。船到的那天,孟斐斯全城欢庆,伊德霍姆布那老头儿发动了所有能发动起来的人搞欢迎仪式。我也觉得曼菲士应该受到欢迎,他出去接人,还能顺便搞垮别人一座国都级别的城市,这种祸水本领很值得大家观摩学习。
其实,真正的祸水应该是凯罗尔那丫头吧?她就是一个大毒咒,走到哪儿,哪儿出事。要是亚尔安没有把她绑去,亚述王城又怎么会被灌水?不知道她现在是生是死,身在何方?
我走出船舱,伊德霍姆布那老头儿笑呵呵地迎了上来,远远地就躬身行礼。我急忙让宫人扶住他。可怜的老头儿,行礼意思一下就行,这么端正到位,小心闪了他的老腰。
“爱西丝陛下,看到您安然无恙,我心中的大石总算落地了。”
我微笑着说:“让你担心了。这一段时间想必你也很辛苦吧?喏,胡子好像比上次见你的时候白多了。”
“啊,是吗?”他摸摸自己的胡子,“您为什么一见面就提醒我这件事呢?您就不能当做没发现吗?就是发现了,也完全可以不说出来嘛。”
我抬起扇子掩住唇笑,“可是不说出来我多憋得慌啊。”
他无奈了,“好啦,一切都准备妥当了,请您快些回宫吧。”
我点点头,转头看到站在一列宫人最前面的塔莎,惊喜地说:“咦,塔莎夫人也来了?”
她眼里泪光盈盈的,极力镇定着走到我身前,跪下身去亲吻我的披纱,“爱西丝陛下,您无恙归来,我真是欢喜。那一段日子我天天祈神,求伟大的阿蒙神和埃西斯女神保佑你。神果然是眷顾着我们埃及的,您终于回来了。”
我抬头轻轻顺了一下她的头巾,“好了,你也辛苦了,我不在的时候,宫中一切安好吗?”
她用额头轻触我的鞋尖,“待回去之后我再慢慢向您禀告。”
我点点头,迈步下船。等我上了步辇起程回宫的时候,居然有人跪下身去亲吻我和曼菲士踩过的地面。曼菲士倒是表现得很开心,被人这么崇拜敬仰,快升到神的高度上了,他自然开心。
我却觉得有点儿沉重,得到得越多,意味着要承担的重负也更多。
3
我美美地睡了大半天,曼菲士派人来问我是要休息还是要去参加庆功宴。
“还用得着问吗?我不去。”
侍从有点儿尴尬地问:“那我怎么回报法老?”
“你就把我的话转述给他听,去吧。”
塔莎捧着莎草纸卷进来,对那个可怜的侍从说:“去说吧,法老不会怪罪的。”
然后,塔莎转过头来对我说:“我猜法老听到您这么回复,一定会笑着说:‘姐姐真懒。’然后让人送大批的美酒、食物、水果来。”
“我现在只想喝米粥。”
塔莎绝对是一等一的内政人才,总结汇报做得详略得当、主次分明。我捧着一碗清粥,竟然看了半天也舍不得喝,光闻味儿我已经很满足了。
“嗯,很好。”我点头,“有你在,我总是可以放心的。财务方面呢?”
她说:“内宫收支的记账纸卷已经放在您桌上了。伊德霍姆布大人还有另外一卷报告给您。”
“好。”我说,“我等一下就看。现在你来跟我说说,我不在的时候,曼菲士和那个凯罗尔怎么样?他们相处得如何?”
“陛下,凯罗尔她不太懂事,不过她很天真。曼菲士陛下到这里来过几次,因为很想念您,每次都在这里停留。凯罗尔安慰过曼菲士陛下一次,好像她说的话很合曼菲士陛下的心意。后来曼菲士陛下调凯罗尔去前殿,那里的侍女向我回报,她闹了很多笑话,倒是让曼菲士陛下心情好了一些。她还懂得一点点战略上的事情,给曼菲士陛下提过建议,但是没有被采纳。曼菲士陛下离开孟斐斯之后,她也跟着一同去了……”塔莎顿了一下,“她没有跟着一起回来吗?”
我点点头,“底格里斯河水冲垮了亚述王城,她与我们失散了。”
“啊,是这样。”塔莎的眉目看起来非常慈悲,“愿我埃及神灵护佑她吧,这可怜的小姑娘,她还说回来之后要和厨娘们学做面包呢。”
“也许她会平安归来的。”我说,“你再说说最近的其他事情吧。沿河田地的庄稼应该已经到了收获时节吧?收成……”
我停了下来,看到门口几个女奴凑在一起小声地说着什么,我皱了一下眉头,塔莎马上过去吩咐了几句让她们散开,然后带着一个女奴走了进来。那女奴跪下去先请罪,然后禀报道:“爱西丝陛下,凯罗尔回来了。”
我愣了一下,发现自己居然并不讶异,只是下意识地吐出一句:“真是个小强……”
“陛下有什么吩咐?”塔莎问。
“没什么。”我摇摇头,“你说得对,这孩子还真有神佑啊。塔莎,你去问问她是怎么脱险回来的……看看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是,我一定查问清楚之后,再回报给陛下。”塔莎退了出去。
凯罗尔啊凯罗尔,果然是小强命。
亚述王城毁了,亚尔安死了,亚述兵不知道被淹死多少,可是她却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几乎与我们只有前后脚的差距,这种超强的生命力真是让人不得不佩服啊。
她是怎么脱险、怎么回来的?我真有点儿好奇。不知道塔莎会为我带回怎样的答案呢?我合着眼躺在榻上,熟悉的薰香气息,被风吹卷飘荡的纱幕,太阳晒得沙地上滚滚热浪……我喜欢这一切。
我似乎是半睡半醒着,还可以感觉着外界的动静,又觉得自己的意识在一片混沌中起伏不定。
对了,伊莫顿,他现在应该还在船上吧?没有那么快抵达密诺亚的……
塔莎轻轻走了进来,我转过头。她捧着一个盘子,低声说:“陛下,是亚述人放凯罗尔回来的,还让凯罗尔带来了一样东西。”
我欠起身来,有些好奇,“哦,是什么东西?”
塔莎把手里那个金盘上盖的丝布轻轻揭去。金盘里静静地摆着一朵大红的鲜花,红得似乎要滴下血来。花瓣精致而蜷曲,茎是墨绿的,叶子有着漂亮的光泽,好像涂了一层油。花瓣上还有几滴水珠,就像是刚从枝头上撷下来的一样新鲜,那红红的艳色让人觉得目眩神迷。
这是直支答里斯花,鲜艳芬芳,却含有剧毒。这种花我只见过伊莫顿绘的图形,在亚述有生长,埃及却没有。
“是那个夏路让她将这花送来的?”
塔莎应道:“是的,爱西丝陛下。”
他这算是什么意思?嗯?
我微微一笑,抬手在小金身上轻轻摸了两下,“去,好吃的来了。”小金精神一振,探过身去,一口咬住花朵,转眼间就将整个花朵吞了下去。
塔莎愣了一下,回过神来问:“陛下,凯罗尔如何安顿?”
我叹了口气,“真是鸡肋啊……”
“嗯?”
“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况且又是个棘手的麻烦人物,走到哪儿,哪儿就风波不断……”我想了想,抬起头来,“她胡作妄为,不可原谅。将她暂时押在神殿里,我要用她做祭品,供奉给尼罗河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