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的有些憔悴。
漆黑如一片片乌鸦的黑色羽毛破碎零散,飘飘渺渺的遮蔽了整片天空,它们似乎在微微晃动,犹如女子的黑发柔顺丝滑,蒙上了人们的双眼,骚动了人们的手脚,又拂过了人们的心头。
可它却搅动不起这座城市,搅动不起这里的一草一木,一丝波澜。
这是一座城镇,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城镇。
小孩子在这里上学读书,中年人在这里上班工作,老年人在这里散步休憩,不知是不是错觉,小镇的每一天都极具规律和规则,酒保刚给一位白领男人端上威士忌,下一秒就有另一位客人点了一杯苦涩的美式咖啡,那边的金发女士举手示意点单时,柜台前的大波浪小姐恰好拿出两三枚金币放在了桌面上,她染着红色的美甲,秀美的红色尖尖抵在金币上,指尖正点圆心,分毫不离。
这是一座城镇,一座再普通不过的城镇。
只不过,人们的脸上都戴着一张面具,一张与生俱来的白色面具。
面具上有着清晰的五官,一双眼睛一对眉毛,高高的鼻梁薄薄的嘴唇,讲话时嘴唇微起,睡醒时眼睛微睁。这里的人没有美丑之分,没有喜怒之色,因为大家有着同一张脸,一张无法表达喜怒哀乐的脸;大家大概也有着同样的心,一颗无法懂得爱恨情愁的心。
我出生在这里,今年已经是第十五年了。
这十五年我一直安安稳稳的过着,可近几日,我却总是做着同一个怪梦,梦里面大概有一座美艳无比的山,没错,它的确是美艳的,它的山体上霞光闪闪青草葱茏,它的山峰连绵不绝阳光普照;梦里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没错,这个身影的确是我所熟悉的,他总是焦急万分大声喊叫着什么,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听不清他的话语,却模模糊糊看出了他的口型。
岑。
岑湘是我的名字,城中的男女老少都知道,只是他们并不会搭理我,更不会喊我“岑”,这里的人都不会搭理彼此,他们只会自给自足安家立命,会叫我岑的,只有我父亲一人。
只是他日日与我相伴,有什么道理再入了我的梦境呢?我实在想不通这个道理,有一日醒来,我去到了父亲的房中,问起了这其中缘由。我一直盯着他的面具,他惨白的双颊仿佛又白了几分,他的双唇张了张却什么都没说,良久,他厉声道“岑,别做梦了,做梦不是好事。”
我点了点头,只是我那时年龄尚小,不曾细细体会这句话的含义就毫不犹豫的点下了头,是一种习惯了吧,带有命令性的话语再配上那严肃的权威,总会让人们下意识的低头服从,从而忽略了真正的对与错。
可怕又可怖的习惯。
父亲说完话就去工作了,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打着光鲜整洁的领带,西装外套的左侧写着他的名字:岑森。
父亲在一家大企业工作,那里的要求极其严苛,对业绩的追求也是犹如恶狼猛虎,每逢遇客之际都是一路的穷追猛打,随着人流的扩大,显示屏上的数字便会噌噌噌的上涨,成为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天文数字。等到一年的结束,每家公司都会评选优秀员工,谁名下的数字越大,谁的名字将会出现在显示屏中央,这个人将走上讲台,享受台下的鲜花与掌声。
我跟着父亲参加过一次他们的评奖典礼,主持人站在台上,白色的面具上戴着一个金丝眼眶,这怕是他能想出的唯一一个能与众不同的法子了吧。
“岑森!”
我能感到父亲的身体都颤了颤,他迅速的整理了下西装,威严的向前走去,他终于脱离了众人,脱离了这群跟他穿着同样蓝色西装打着白色领带的人们,他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是脱颖而出的,父亲似乎很骄傲,他跟主持人握了握手,在台上站定。
台下响起了掌声,一个人上去送了鲜花,可是在我听来,这掌声很是干脆利落,所有人举起幅度相同的双手“啪啪”合掌了两次,再整齐的放下手垂在腿的两侧,就连那个送花的人都是一样的,无论谁站在台上,他都是小跑三步再走上四级台阶,左手握手,右手托着鲜花篮子放在别人手中,再转身下台。我忽然觉得父亲根本不必这般辛苦,输了的人在台下鼓掌送花,胜了的人在台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难道父亲看不到吗?台下的人分明有着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庞,他们一样不会笑不会哭,只不过是因为主持人念了“岑森”这个名字,所以他才站了上去,可实际上,他与这一群人别无二致,再无差别。
难不成,这鲜花奖品是颁给“岑森”的吗?
岑森和我的父亲,是可以划上等号的吗?
我看着台上的父亲,忽然心生可怜,造物主太过无情了罢,最起码也给这白色面具画上一个笑容啊,父亲此时此刻,应该是很高兴愉悦的,只可惜,无论他再怎么努力,他的这张面具,都是笑不起来的。
最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城镇中死去的人忽然多了起来,先是开饭店的阿冰和她的丈夫,听说他们夫妻二人总是吵架打架,严重之时甚至会动用刀棒,刚开始邻居还会劝劝,后来也熟视无睹了,每每听到谩骂声,人们便扣紧了门关好了窗,大被蒙过头一觉睡天亮,毕竟明天还要去争取新的业绩和学业,可谁能想到一夜之间他们竟都离世了,未曾留下只言片语,只是那丈夫死时竟伸出一只手臂搂过了妻子,妻子也罕见的靠在了他的胸膛;然后是马路对面的唐小姐,她死的很突然,独自一人死在了蛋糕店里,死时还紧紧捏着和一个男人的合影,自我有意识以来,她一直开着这家蛋糕店,后来她的情人因病去世了,唐小姐便一直郁郁寡欢陷入阴霾,可能是失去了爱情吧,她家的蛋糕渐渐也苦涩了起来,不再有儿时回忆中的甜美之香;最后,是日日在人们门口乞讨的三疯子,他穿着破烂衣裳,浑身泥泞不堪,我有时路过会给他一些零钱散币,可就在前不久,他也死了,死在了路口当中,有人说,他听到三疯子那天喃喃自语,口齿清楚伶俐一点也不疯傻,那人听后暗暗气恼自己之前竟还中了他的骗术,还给过他几文钱,这下知道三疯子死了,他心里才顺了顺,还好有生之年没有受骗,不然这等委屈,多少时日才能消的了。
可更令人怪诞的是,这些死去的人,脸上的白色面具都消亡了。
他们坦露着自己的肌肤,展现着自己的脸庞,我的天,居然死去的这几个人长得都不一样,而且差别这么明显,这真是太可怕了!围观的人们看到后不住的惊呼着,我以后可不要这样,这实在太令人难过了!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我也凑近些看了看,父亲却一把拽过了我的胳膊“看什么看!脏!”
父亲的声音厚重有力,我被他扯的转过了身,却还是瞟到了一眼唐小姐,那是她自己的脸吗?我看到她的脸颊不再苍白,反而泛着些许红意,她的双眼紧闭着,却翘起了弯弯的睫毛,那上面,还挂了几滴水珠般的液体,这一切,究竟是什么啊?
她可真美。
我言不由衷的感叹道,比起身旁这些千篇一律的皮囊,比起身旁这些苍白单调的面具,她可真是美啊。
有人拿来了大大的白色布料,将他们包裹起来,我看着那白色布料盖住了他们的手脚,遮住了他们的身体,最后,蒙上了那张出世不久的脸颊。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遮住他们的美呢?我的头脑忽然开始发痛,不自觉也抚上了自己的面具,它与我的脸颊融为一体没有缝隙,却是怎么也揭不下来,我的面具之下,也隐藏着一张不同于他人的面孔吗?我好想看看它,好想看看它长什么样子,可我也害怕极了,若有一天,我毫无保留的揭下面具,等待我的,会是死亡吗?还是说,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事情。
人总是如此,对于未知的事物,他们总是害怕为猖伤害为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