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的第一时间,我印了一份年会策划交到陈塘手上,他翻阅流程开始,神色逐渐暗淡。
“有什么问题吗,我已经看过三遍了,觉得他们策划做的还是蛮好的,我知道你不爱说话,连领导发言我都帮你推给其他部门经理了。”
陈塘拿出笔,划出重点,一边用笔尖点着纸面,一边用余光瞟我:“三厅并一厅的会场,十八桌员工餐,每桌开两瓶拉菲。”
“我本来想喝点老北京味道就行了,这不是考虑到一部分领导层习惯喝红酒么,红酒里我只认识拉菲。”
陈继续画着重点:“酒桌的猜拳游戏,输赢间接决定终场环节抽奖概率,参与奖、二等奖、一等。。。。抽奖总金额——两百万。”
我跟着点头:“LA有钱,既然是惠泽大家,还是现金比较乐观。”
陈塘重重塌了一下肩膀,钢笔把特等奖三个字圈了出来:“特等奖红旗L5,终生免油卡。”
“上次和你说了,我家远需要配辆车——这款车外观很棒。”
陈塘一忍再忍:“万一你抽不到呢?”
“我做了标记了,肯定能抽到。”
用笔帽指着对面的座椅:“我不想抬头,你坐下。”
我对面坐了,看着陈塘一脸不可思议,他飞快在边角上写了什么,递给我:“交给徐部长,重新安排人对接,这件事你不要管了。”
我接过来,看他清楚的批阅了‘re-doing’字样。
“已经这么荒唐了,也不见你生气。”话是这么说,我将流程单的前几页取下来,留着后备文案摆在陈塘面前:“刚才逗你呢,这才是真的。”
陈塘不作其他言语,细细看过后也就签了字。
“规则流程从秘书账号对每一位员工直接下发邮件,处理一下后备问题,其他交给策划公司。”
“秘书账号?”
陈塘在便签条上写了一串账号和密码。登录群发邮件之后,发现这里的界面完全可以说是公司机密档案库了,从公司总部逐层下分,从每个子公司到每个部门的经手案子,完结状态保存着售后重提点,正在经手状态按时间点记录进程,未开启状态则是集中引起关注的多方提议。每个阶层的领导人的大部分过去未来的行程表都记录在案。我毫不犹豫的点开了陈塘的个人信息,近五年来我们断了的联系,都能在这里做及时补充。我看了他的过去,从海南一别后,两年都是空白,他回北京做交接的那一段甚至也不再公司企划内。再以后,便都是与工作有关的种种,从里昂的公司驻地,到出差全世界的行程安排,从行程表上看,我们在飞机上的重逢,如童话般充满了浪漫情怀。
陈塘接下来一周的时间被各方预定——十号北京到里昂的机票预定?
我盯着陈塘一整天,见他有拿衣服出门的动静,我眼疾手快跟进了电梯:“你十号要回里昂?”
陈塘目不斜视:“是的。”
“什么时候回来?”
“年后。”
我松了一口气,笑出的鼻息声有点大,陈塘避嫌一般往门口挪了挪位置。
“那,现在去哪儿?”
“莫瑞来了,我去接机。”
“莫瑞我也认识,一起去吧。”
陈塘微微转过一点朝向我的角度:“我们是工作上的事情。”
“我和你也不是私生活关系呀。”
“陈天也一起。”
我张望着电梯的四个角落,突然想起下午的会议:“晚上六点钟有董事会,尽量早点回来。”
“好。”
我一直以来过分亲近的话,陈塘似乎正在接了,但是我们仍旧以暧昧周旋,像见不了光的灰色恋人,彼此心满意足,却始终是谁都不能再往前一步。
曲康嘴角还挂着拉面:“看来,他是要把你发展成秘密情人。”
“我如此落落大方,为什么是秘密情人的首选。”
曲康又是一副同情脸:“你要是不介意,我可以帮你找人查。”
“上次陈塘突然间提起你,吓得我以为他背后查你,差点就掀桌子了。”
曲康一气呵成的闲话:“我们在博物馆这件事情上正面见过,看来他什么都没跟你说。”
“你们见过?”
“不是为了你约出来打架的那种关系,是成年人之间的互相认识。”
我真的疑惑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曲康喝了一口汤面,推开碗转向我:“是跟你无关的事情,他就像我见过的每一个乙方,我也是他见过的每一个甲方。”
“你们之间没有我?”
“你还记不记得从昌黎回来的那天晚上你问我,是不是讨厌陈塘。”
“记得。”
“宣宣。”
我大抬头,这小子敢直呼我姓名了。
“这种事情是小朋友才会选择的人身关系和周边关系。你处理大部分事情都很好,可是在陈塘这儿,完全不像你。”曲康张着嘴,分明还有话没说话,言语被他自己突然打断:“对吧?”
“我是不是不该和你说关于陈塘的事情?”
“你说什么都可以,只是我不能和别人说起你。”
我扶着脑袋:“这个逻辑太深了,我得转一会儿。”
他推给我一杯:“多喝点就清醒啦。”
陈塘回里昂的前一天我找他请了年假:“我有回家冬眠的习惯。”
“你不参加公司年会了吗?”
“既没有两百万也没有你,我还是回家吧。”
陈塘思索了一下,十分伶俐的给我签了字。
我们心照不宣的暧昧着,没有拥抱没有吻别,他往异国,我回家乡。
宣老爷驾着他刚换新的大众跟我面前一把炫耀,下车拉墨镜的那一下分明就是港剧阿sir的低仿版。我海狗拍掌奉承一路。宣太太早在在楼下等着帮我拿行李,一直拉着我的手上楼,直至进了房门才松开。
“妈,你是不是把我当导盲犬了。”
话音刚落,客厅里汪了两声犬吠,渲染蹲在地上和一个同龄小男孩保持同一姿势围观一条巴掌大的狗。
渲染从爱犬回过神来,捕捉到我的存在,一点点放开笑脸,不紧不慢朝我走来,以身高方便,抱住我胯骨高度:“姐,你回来啦。”
好像有那么一点点感觉,是夏歌儿曾经说过的那样——‘总有一天他会让你爱不释手的。’
当天深夜接到夏歌儿的电话:“你回家啦,来上海吧。”
我摩擦着睡梦惊醒的声带,眯着眼睛确定时间后,恢复了依稀神志:“半夜了姐姐。”
“十二点嘛,我可是刚下班。”
“赶紧回家休息吧。”
“休息什么呀,让你来上海呢。”
“回头再说,陈塘在梦里等我呢。”
中午起床,喝了碗豆浆,随手拿了渲染的小学课本在阳台上翻阅,宣夫人路过给我倒了杯茶:“我送阿染上补习班,十一点半回来,我家姑娘今天中午想吃什么?”
“青椒土豆丝儿。”
“还有呢?”
“清蒸鱼,回锅肉,三鲜鸡翅,蜜蜡猪蹄,番茄炒鸡蛋,冬瓜炖排骨,就够啦。”
宣夫人溺爱的目光逐渐清冷,在我说完之后应也不应一声,拉着渲染头也不回出了门。
宣老爷偶尔会约上几个同龄好友在客厅打扑克,为了不妨碍他们尽兴玩耍,我便提着保温壶,搬着折叠椅跑到附近公园晒晒。艺林对我的状态无非就是羡慕五体投地:“拖着年轻的身体,过老人的日子,简直无耻。”
“有本事你别拖着老人的身体,谈年轻人的恋爱呀——你不开这口,我本不好意思说来着,夏歌儿得罪过你吗,你要这么报复她。你要真还算是个人,往日里有过什么仇怨,就该两巴掌甩过去完事儿了,你倒好,还爱上了,你让她以后怎么见人。。。”
“你臭皮糖一样粘着陈塘,我可是什么都没说呀。”
说到陈塘,我的确没有立场,勉强辩解:“我们是互相吸引。”
新年之初,温帝姬报喜,喜得贵女。大家伙商量着在满月宴时再聚。
初三日,公司的群邮件发来信息,展示馆正式更名为北京市第三公益博物馆。我即刻给领导去了电话,拖着午睡惺忪:“LA是不是把你踢出去了?”
领导砸吧着嘴,颇不悦:“大过年的,我不介意你先问候一声。”
“——LA是不是让股给政府了?你现在要晋升公务员了吗?”
“上午陈总刚签的股权转让,公关正在拟稿,等你们这群小兵回来,天下就易主喽。”
“怎么说?”
领导沉浸在自己的理想世界里,伴随着一口深沉呼吸,他似乎在自言自语:“我们是师出有名的博物馆了。”
我又着手给陈塘打了电话,连续性通话中彻底让我焦虑。登录了之前的公司账号,查到陈塘下午四点钟有个人采访,晚八点飞广州。
我甚至没收拾上两件衣服,带上所有的证件,与家人匆匆道别,从银川直飞北京。
总部大楼关了楼层信息,楼下值班室大爷说楼上那个年轻的老板刚提着一包厚重的文件袋走了。
我折回机场,查到了广州航班信息,跑上航站楼的检票大厅,依旧找不见人,我一遍一遍打着陈塘电话。
而他——突然就出现了。
我松了口气,脚底板顷刻间有些麻木,连着身体退了两步后在窗前栏杆处稳住。
“你怎么在这儿?”
我打量他准备远行的衣着以及随身推着的行李箱,心口再次紧张起来:“你要去哪儿?”
“广州”陈塘顿了顿,补充道:“出差。”
“准备去卖掉广州的展示馆?”
陈塘松开行李箱,往前两步扶住我:“你在这儿做什么?”
“等你。”
“我一星期就回来,你先回去吧。”
我为陈塘而生的羁绊,一直都被他快刀斩断。
他心无旁骛的直奔检票口,我抖了抖麻木的腿,一瘸一拐义无反顾的跟上他走路的节奏。
陈塘略停,皱眉看我。
“我要和你一起去,帮我补张邻座机票。”
“为什么?”
因为我仍旧是那个见你一眼就会铺天盖地跑过去的姑娘,我的魂魄早在十七岁那年便交于你一半,因为你于我而言是整个北京的缩影,是我用尽所学想要形容的完美。事隔经年你仍旧存在于我意识中,片刻未曾缺席。
我心中有千万字表白,只是现在的我似乎多了一种在感情世界里不要过分卑微的自尊,我直言不讳的态度有且仅有一种:“因为广州太远了。。”
补了经济舱的票,陈塘用前区票换了我的邻座。
我们一路静默。
通道口有接机的陌生人,对方对陈塘恭敬有加,对我却是一见如故:“夏助理,久闻大名。”
我主动伸手:“我姓宣,宣宣。”
互相略尴尬问候,接我们到一酒店下榻。言后有意,晚些时候有人到访。陈塘没有直接对我叮嘱,反而是晚八点钟左右,接机的人前来敲门:“我们张总已经在楼下餐厅了,请宣小姐与陈总一同赴宴。”
我稍作打扮,敲来了陈塘的门:“张总在楼下餐厅等我们过去。”
他眼眶泛红,鬓角的卷发也微微外翻,声音更是酥骨:“好,马上。”
陈塘放任门扇开着,转身搓着头顶几束发丝往卫生间去。我前后看看空旷的走道,闪身进门内,半分钟陈塘简作清洗,从工作台上捞起几张手稿:“走吧。”
我挡住他出门的路,将他鬓角外翻的头发顺了顺:“你的头发比以前卷多了,我们待会儿去趟理发店吧。”
“嗯。”
酒桌上另到场三个人,八成说的都是客气话,约莫到酒席结束才说了重点:“初次实地考察,陈总能亲自来,我们感到十分荣幸。”
陈塘回:“劳驾两位老总亲自招待,也是我的荣幸,LA公关部准备了一些双方共识条约,如果不冒昧的话,这份还请各位先过目。”
眼见陈塘抬手,我赶紧起身将他手下的附件接了过来,对过眼神之后一一交案各位。
LA 给出的是对于基建所有环境评估的要求资料。甲方应着将话题转交给一只与我们交涉的助理:“这些文案我们公关部门会一一处理。”
双方互相应承着。
晚饭于九点半钟结束,送走来甲方,陈塘看着大堂外突变的天:“下雨了。”
我建议到路边找个摊位吃个夜宵,陈塘欣然同意。
毛毡逢雨夜,他乡与故人。陈塘没能禁得住我劝酒,半瓶进喉就失了神志。
甚至没来得及吐露点什么,一下子跳到不省人事阶段。夜半十一点拖着他回房间。
我还是没办法一走了之,看着陈塘仰面倒在沙发上呐呐自语,不省人事也依旧不甘于无意识。
我脱了外套从卫生间打来一盆水,湿了毛巾让他火红的面颊尽量降温。我蹲在床边,看陈塘被我整理好之后的睡相,自言自语:“我们该说晚安了,以你们法国人的方式。”
陈塘没有回答,我捏着他的脸,手上一松一合,配上他嘴巴一张一合的动作,我补上自己的声音:“当然了。”
我将脸往他肩膀蹭了蹭算是一个简单的拥抱。
回过来看他意识模糊满脸迷离,倒也不失为一个占便宜的机会。
“鉴于你我之间颇有暧昧,我决定要在你的衬衫上不小心留下口红印,第二天你就会看到,并且默认为你在醉酒当晚兽性大发,对我有越轨行为,你就会往我的卡里打一笔巨款,用以弥补自己的愧疚感。”
“当然了”
“那我要一不小心喽。”
我起身抬高下巴,陈塘却突然睁开了眼翻了个身,用身体四肢将我笼在原地。可是他本就躺在床角,抱着我带一个翻身的动作,拽着我一下子跌到了地板上,哐当两声响,俩人也摔开了些距离。我捂着手肘坐起来,非礼已经落实,我赶紧起身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