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陈塘换了一身病号服,颈间裹着石膏,左手搭在小食桌的电脑键盘上,右手捏着一张A3图。因为脖子不能转动,他便扭着整个上半身在屏幕与图纸之间来回核对。
我脚下很轻,琢磨着是不是该打断问候一声,他眼皮也没抬倒首先开口了:“放这边就可以了。”
他这句话倒是提醒我两手空空来探病的尴尬了。
“要不,我下楼给你买点水果?”
陈塘为了抬眼,将后腰拉伸起来,见到我也是不意外:“我以为是张师傅回来了。”
“夏天不在北京?”
“她出差——昨天多谢你帮我叫急救。”
“脖子还好吗?”
“没事。”
我打量一圈室内,桌面上除了一壶水再无其他:“我去帮你买点水果。”
“不用了,我不吃水果。”
我打心底里感到不快,嘴上也就毫无顾忌:“连水果都不吃,你是靠凝聚天气正气存活的吗,还是说医院的葡萄糖能续命。”
陈塘分明感到不快了,丢给我一句礼貌:“你请便。”
我出门正迎上买了速食和水果回来的张师傅,他与我初次见面,不知道具体身份,互相颔首算是招呼了。陈塘也首先道谢,我慢慢出门,最后回眸一眼瞧见他打开的食品包装都是精致的食堂标配。
当天请了假,超市一圈采购回家查了筋骨之伤对饮食的忌讳,积极方面提倡以骨补骨。
熬了一个下午的火候,我这边打包好正准备出门,赶上倪诗蓓回来瞧见了厨房的一片狼藉,她盯着我的保温盒嘀咕:“你给谁送的爱心餐啊?”
“崴了脚的小丽。”
晚间医院住院部稍显静谧,我扒着门缝,瞧陈塘仍旧保持着白天的姿势,食桌上不曾有放过饭菜的痕迹。在过道的座椅上等了约半小时瞧见张师傅拎着一个鼓鼓的包装袋从过道尽头回来,我原地跳了几下一路小跑到跟前:“张师傅,这是夏助理订好了的营养套餐,我刚取来的,劳烦您给陈先生带进去吧。”
张师傅双手接了,示意病房方向:“宣小姐不进去吗?”
早上照面,下午就知道我姓名了,如若都是有来头的人,我也不敢轻易糊弄:“我一个小员工就不打扰了,以后一日三餐我就放在一楼服务台,到时候麻烦您多跑一趟。”
“好的。”
我赶早熬了米粥,清蒸一盘半素,送到医院又跟着张师傅上了楼,从病房门的玻璃窗里看了几眼陈塘吃饭,心满意足的下楼,在院中长椅上和一群病友开启了闲话家常。
如此早中晚我冒名顶替给陈塘送餐,这几天竟然成了这几年中最开心的时间。
最后一天晚上送餐被抓个正着,医院服务台我放下保温盒,一句“住院部2916室陈塘”刚出口,陈塘的衔接就在身畔:“我明天出院,以后不用送了。”
我转过头,对上陈塘的视线:“这么快,医生说可以出院了?”
陈塘双手插着口袋,脖子仍旧被石膏固定的紧紧的:“明天拆石膏。”
“不要勉强。”
陈塘转向往后院走:“明天早上七点钟,你从秘书部调辆车到医院。”
我提着保温盒跟两步上前:“张师傅不就是负责代步的吗,怎么还找我这个外人。”
“他请假了。”
“你们公司几百个员工,单单秘书室除了夏天还有就五个,也轮不到我吧。”
“其他人不知道我在医院。”
“第二天那么紧急的持续会议你都没出席,难道是跟他们交代海外旅行了吗?”
“你不做,我找别人。”
“当然做了”前方树荫下有张长椅,我首先坐了:“你这是在给我机会。”
我的话太过直白,陈塘跟着坐下的姿势有一刹那的僵持。
我看着他太过自然打开盒子吃饭的动作,脸上不自觉要笑出来。
眼神找寻着锁定他干净的右手无名指:“后来,没有和Sara结婚吗?”
我对陈塘的唐突,没有考虑,他应对我的贸然,思忖良久:“没有。”
“为什么?”
对这个问题,他闭口不谈,也不再说其他话,在长椅上空置了自己一个晚上。
他曾经有过无数种美好的样子,积极,热情,温暖,天真。唯独没有此刻的空洞。
陈塘在里昂的这几年里经历了什么,我需要知道,为了理清思绪甚至不惜将这件事情告诉夏歌儿,她掐着自己的手掌心对我愤恨:“你可不可以不要管他,还是说你一定要到我当年的地步才会死心!”尽管数落我半天,二十分钟后还是给我回了电:“Sara三年前因病去世了。”
心陡然间疼得厉害,那是陈塘可视为亲人朋友和爱人的女人,Sara于他而言,或许就像是绍辅艺林曲康和夏歌儿加起来于我的分量,恍惚间失去了二十多年的陪伴,在生死面前,这所谓与我孽缘其实根本就无足轻重了。
次日陈塘出院,我从公司调了车,从医院接送到公司,中间接了宣夫人的又一个电话,一再说起下个月初回家的事,我满口应着。收线后陈塘目不斜视:“你下周要回银川?”
“恩。”
“下个月15市层的文化展示基本上内部已经定下来了,你们负责文案编辑应该会很忙,这个时候请假不容易。”
“那就辞职吧。”
陈塘余光瞟我:“你可以这么轻易放弃一份工作?”
“挣钱的行当而已,我又不缺钱,现在社会谁朝九晚五的上班是为了通过公司宗旨来洗涤灵魂啊,反正我不是。”
司机师傅偷偷从后视镜里扫过一眼后座,抿嘴乐了。
陈塘轻轻咳一声:“我可以帮你。”
“职权之便,以权谋私?”
“看来你不需要我的建议。”
“您请说。”
“其实总部不太方便对子公司的人事调动过多干预,但是可以先将你的人士备案签到LA,简单走一个转任,在隶属问题上换一个上司,职位和工作性质可以保持不变。”
“为什么要帮我?”
“算是答谢你送我进医院。”
“这话让你说的,好像是我推你下楼梯一样,我只是单纯的帮你叫了120,仅此而已——话说回来,我垫付的那笔费用,支票都还在,可以找会计报销吗?”
“签字送到秘书室。”
车到总部停,陈塘首先下了车,司机不太理解我的一动不动。陈塘落地后扭头看了一眼后座的我,那迷惘的眼神突然间像个孩子一样。
“师傅你能不能顺便送我到展示馆?”
司机转向陈塘等回复。
陈塘折回来,从后座拿走了手提,给师傅松了口:“送吧。”
我工作上的流程也正如陈塘所建议的那样,在原公司代着工作,却又时常接到总部的会议通告邮件,于是开启了两头跑的模式,我和原领导商量:“如今公司处于发展阶段,又面临大工程上档,您能不能跟总部的人事知会一声,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会就别叫上我了,我也很忙的。”
领导呵呵笑道:“你勾结总部做人事转任的时候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再说了,你当总部是我家开的呀还我去知会一声。”
我有口难言。赶在月初晨会结束后,我交接完手上的临时工作,拿着假条找人事请假,对方翻了文档回我:“宣小姐的档案归在陈总秘书室了。”
我在陈塘坐在的楼层徘徊,他的独立间对我来说仍旧有回忆里的诱惑。
“你在这儿做什么?”陈塘突然从拐角处出现。
“我明天要回去了。”
陈塘锁定我手里的假条,拿了过去,点头:“走好。”
“可是我的档案怎么会转到你这儿来。”
“不然你这休假前一天能批的优越待遇,还有谁能做。”
“你能,就你能行了吧。”
陈塘被我怼的一脸茫然。
当晚温帝姬电话约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有点害怕和温帝姬单独见面。饭桌上她高兴的说起自己怀孕的事情,工作上要先搁置一下准备回家养胎,满脸洋溢的幸福是我从来不敢想象的。一顿饭吃了一个小时,她说起曲康也有个好奇的问题:“他现在有女朋友了吗?”
“据我所知还没有吧。”
“曲康尊重你们之间的友情,已经到了超越他自身爱情的程度了。”温帝姬摸摸肚子,又对我笑,“宣宣,你活的比谁都明白,在陈塘的这道坎儿上能跨过去我恭喜你。”
温帝姬的话,我受之有愧,我生活一直按部就班,平仄郎朗。只是在遇见陈塘之后,我有过最丰富的计划,去法国生活,回中国探亲,我的孩子只有八分之七的中国血统,从出生到长大都美若天仙,那段时间是我自认为最明白的时间,可在她的眼里,却是我人生路上最大的坎坷。。。
如果陈塘真的是这道坎,我不想跨过去,我想死磕到底。
在宣婷结婚当天赶到,姜老辣,就在席地上宣夫人还能介绍青年俊才给我认识。
宴会后,宣婷出门前将我拉到一边嘱咐:“这个小伙是我特意给你留的,少年俊才,你也老大不小,婚姻这种事还是趁着年轻做决定更有优势,人老珠黄了穿着婚纱都不衬肤色,难不成你还想等到见牧师的时候眼角吊着褶子,眼袋托到嘴角吗!婚姻的殿堂是需要新娘走进去的,而不是坐着轮椅滚进去的,别仗着自己年轻就眯着眼睛看人。”
“大好年华给一袭婚纱洗礼之后就只剩下油盐酱醋了,妯娌姑嫂婆媳,一种关系送
你一道皱纹,每天除了要担心老公本分问题还要消化家族唾沫。希望你将来可以过上小康生活,不要纠结在粉底液和尿不湿之间,同学聚会别落下,闺蜜蹦迪也别耽误,别哪天首饰盒里被换了次品都不知道。。。”我用力的戳着堂姐的无名指,不知道她是被我的哪一句话吓着了,缓过神来郑重的强调:“这可是真钻!再说,你姐夫养活我们整个宣氏都不成问题,你就是眼红我嫁人了,我可不想年过半百还是自己到超市买脑白金来补钙,儿女不只是拿化妆品换来的——”话说到一半,前面突然有人喊新娘过去,堂姐和我匆匆告别才又赶紧的去了。
在家留了两天,最愿意面对的还是宣染,他的年纪太过美好,很多时候我也愿意待在十岁的回忆里,和夏歌儿在林间荫道上高唱我给小树穿棉袄,和艺林在雨后未干的泥泞中扭成一团,也庆幸在那以后遇见邵辅和曲康,有时候这么想想就可以笑出来。
临行前老爸坚持送我到车站,理由之一是他买了辆崭新的面包车,临别时反复劝我:“你妈这几年总是想着你能回家,念叨你也是为你好,今年回来过年不?”
过年并不是个新鲜词,当前已然是年下了,我竟然少了这次大年的安排。
踏上火车的一瞬间我回了个头,突然能够体会当初朱自清写背影时候的心情了,如果还是小时候,我爸可以一只手把我从北京拎回老家,可如今他千言万语也只在我耳边如风徐徐。
回到北京的当天便开始投身工作,刚出站开机领导的无数个未接电话窜入屏幕,短信提示音还没完全消化,又一个电话进来:“你到了吧,直接到公司来吧,打车费用报销,想吃点什么也一并买了。”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谁给我升职了吗,您这突然巴结的程度有点意外啊。”
电话里也能听出他的咬牙切齿:“你不是英语转的中文么,没有谁比你更能应付公司现在的局面了,区政委昨天刚下来的要求,非要把这个文化展往高端提,咱们之前的案子几乎全被推翻了,下周一就开展,周末之前定不下稿子来,这次工程就算是毁在我们手上了。”
我提着行李箱到公司,各部门的投入状态也算是开拓我从业数年的眼界。和同事初步核对了一下要求事项,我突然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这个文化层面往上推,我觉得有个捷径可以走,咱们做的太通俗易懂,尽数用白话文做文字传播,既然他们想要古典韵味,那就局部生僻汉字地方不做翻译,避开产生歧义的段落,不要让媒体抓住文字把柄。可以再做一份人手宣传小册,备注生僻字的解析,有高端文化水准的人,一定乐于翻译传道。”
我赶了了通宵,做了两部分宣传栏的古文范本。次日一早交给领导办公室,他还没接原稿,首先被我吓了一跳:“你没回家啊?”
“这不投身于事业么。”
他看过之后也有犹豫:“这样我都看不懂,行得通吗?”
“是初稿,要不我先做个完整的,您再往上头送送看?”
“好。”
区政委要过目的文件,我哪里敢懈怠。应用到版面上时,对自己的生平所学都产生了怀疑,于是跑到外大的图书馆重新核了半天,顺便帮负责翻译的同事准备了考古类翻译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