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到学生午休也丝毫没有暂停一下的意思,校园里的师生散的只剩下荒凉。咱们那条路上的水这会儿都该没过膝盖了,夏歌儿泪眼婆娑的看着我,叹了一口气:
“咱们怎么办啊。”
“我爸不好说,你爸肯定会来接你的。”
话音刚落夏爸爸巨人一般出现,他一手提着半袋大米,另一只手夏歌儿扛在肩膀上,转过头来对我说:“宣宣,我回去让你爸来接你,你再等一会儿。”
“好。”
时光荏苒,我耗了一个小时的童年时光也没等来宣老爷一只雨水靴的影子。同我一样被家长遗忘的还有艺林,他苦笑:“你不会是捡来的吧?”
我上下打量,他搬了个凳子,翘着二郎腿坐在走廊的劲头靠着墙嘚瑟,怀中抱着崭新的书包,双眼从书包的背面探出来瞧我。
“还说我,你不也一样。”
艺林听了我的话笑的更张狂了,他不紧不慢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白面馒头在手里晃悠:“还不算凉,你要不要?”
“要。”
“叫小爷。”
“小爷。”
“乖,给你半个,小爷也还没吃呢,咱俩得分着吃。”
我走投无路时,艺林就是这场洪涝里的救命稻草,我俩靠着门口边啃馒头,边闲话:“你爸妈怎么也没来接你?”
“早上我妈就说了,今天天气不好,让我把午饭带着。”
那时候艺林的这一句话让我崇拜了他妈好几年,能够说天气不好提前预备着孩子午饭的人,当真是此村第一人。
“也不是过年,你们家还蒸馒头哪?”
“想吃就蒸喽。”
“你家馒头很好吃,下次多带点。”
“你爸爸昨天有提着肉回去吧,是我爸给他的。”
“也不多给点儿。”
“我们家昨晚炒着蒜吃了,我妈说今晚要炖着吃,你要不要也来?”
“快别说肉了,我还饿着呢。”
艺林看我们两手空空,只得作罢。
基于客观的天气原因,许多人都迟到了,夏歌儿回来一脸歉意的看着我:“你没回家啊?”
“艺林给了我半个馒头。”
“我书包里有牛奶,别在廊底下坐着了,进屋我拿给你。”
下午课上了一半,宣母突然打断课堂非要带着我去商店买吃的,由此可见我并非路边捡来的,而这一次我也终于有机会以爱之名,指着货物架上的白象方便面说“就要那个,来三包。”
年级逐升,我们学习最多的知识就是如何理性的在一张桌上画三八线,割据独自的领域,甚至夏歌也不让涉足,闹起来也到了把粉笔往眼珠子里戳的程度,不闹还好,这一闹竟然闹出了艺林的态度,他巴巴着脸站在夏歌儿一边指责我的不是,按族谱来我和他才是一家人!
而这一切无非就是小孩子的吵闹,第二天夏歌儿照常来家等我一起上学校,我也就照常和艺林说笑闹课堂。
又是夏天,我和夏歌儿走在上学的路上,路边开满了野花,女孩子心性大发,一路菜花,耽误了上学时间。夏歌儿的两条辫子上还沾着青草和零碎的花瓣,从她的眼球上也能看到自己的蓬头垢面。其实我们只是摘花,当时的老师却认定我们路上贪玩,不仅摘了花,还割了草去喂路边的牛,捡起石头砸了湖里的鸭。严重将这件事情夸大,再次叫来了家长。宣发对老师办事办公室可以说是轻车熟路,下午来早了,我们班主任不在,他就自己张罗起到茶来了,班主任来了之后,还非常热情的给他倒了一杯。春去秋来,即便我在学校乖乖,宣发还会时不时跑到办公室与各位知识分子畅谈政治经济。
事情过去了一个礼拜,我才在意到我们班多了一副陌生的脸孔,宽额头,尖下巴还是双眼皮,那张脸夺去了班里大部分女生尚未打开的芳心。邵辅受人瞩目的不仅仅是好看的脸,还有他傲人的成绩单。凡人一周背会九九乘法口诀表,邵辅却只用一节课。
中午太阳很好,我和艺林蹲在走廊下面用镜子反光照射教室里面,一屋子都是乱糟糟的人群,只有那个不合群的俊俏书生抱着语文书本不放,我拿着镜子反射的阳光照在邵辅的眼睛上,他眨了几下,朝这里看了一眼随即背过身去。我揣着镜片,大刀阔斧走到邵辅的座位前,一屁股坐在他的桌子上:“三好生,偷过东西没?”
邵辅用两只手奋力将我从桌面上推下来,气呼呼的说:“才没有。”
“我带你去?”
邵辅翻我的那个白眼,我一辈子都记得,典型的死鱼眼:“我才不偷人家东西。”
“你放学等我一起走。”
“我不等。”
“你还不知道吧,我们村前面的那片墓地最近闹鬼呢,专门吃一个人走路的小孩,你要是不怕给鬼吃掉,就自己走吧。”
果然,当天放学之后,邵辅在校门口徘徊,不停的拽着书包的背带,还是崭新的书包被他拽起了好几道褶皱。
艺林流着鼻涕问我:“他谁啊?”
夏歌儿笑嘻嘻的看着邵辅,说:“我班的三好生。”然后并肩和邵辅走在前面,她用自己的态度说话:“邵辅,你平时都玩些什么,我们带你去玩好玩的。”
邵辅像个新进入集体的胆怯老鼠,偷田里的番茄才一趟回来,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艺林一口下去,手里黄瓜短了半截儿:“怂样儿!”
我紧跟着踹了艺林一脚:“管好你自己吧,好意思说别人。”
夏歌儿也圆场:“他这不第一次么,下次就好了。”
邵辅连连摆手:“不行,我不做了,爸妈知道了会骂我的。”
我将书包丢给邵辅面前:“那你看着东西,我再去一趟。”夏歌儿和艺林纷纷将书包丢出来,让邵辅看家。庄稼人突然气势汹汹从沟渠里蹚过来,手里还拿着竹竿拍着水面,口中骂骂咧咧。我见苗头不对赶紧往回跑,邵辅老远也看见了,他起身拽起书包的一连贯,堪称电影动作片的再现,拖着四个书包没命似的竟然一口气跑回了家。第二天又把我们三个人的书包整齐的带回来了,还帮我们仨交上了一份整齐的作业。从那以后,邵辅就是我们团队里不可或缺的一员文官,就算他手脚不灵活,我们也需要一个帮我们搞定门面作业的人。慢慢的,好像因为邵辅的缘故,老师们也不是那么讨厌我们了,他的出现拉高了我们整体的存在感。中学之后艺林反驳过我的话,他表示不服气:“本大爷的存在感是与生俱来至死方休的,来来来,你走学校主干道上,拉一人头过来问问,有谁不知道我艺林!”
春夏秋冬,我们吃过生麦,知了,花果和雪,玩的大汗淋漓直接跳进小河里游泳,摸过河底的鱼和虾,也被小蛇吓哭过,挨过家长的揍,甚至相约离家出走,当然,最多就是临村一日游。
很久以前,龙抬头是村子里最热闹的节气,白天是老人们的传统,用锅灰在门前的空地上画一个又一个偌大的仓状。晚上就成了孩子的淘气世界,在竹竿上系上稻草,点着之后追着事先下过战帖的小孩火战,玩到自己成了山大王还不满意就整起了内讧,男孩和女孩非要分出高下,确切的说是我想要和男生分出个高下,一大帮子的麻花辫都被赶回家,艺林却被我骑在身底,火星子把差些点着我俩的衣服,那天我跪搓衣板的门口,正好可以看见艺林也在自家门口跪着搓衣板。
春去秋来又三四遍,一个炎热的午后,我们在村子后面的那条大路口聚集,夏歌儿小吊带终于多了几片布料,艺林也终于脱离了肚兜背心,本本分分地穿上了男孩子的衬衫,我当然不记得自己穿的是什么,但一定是穿了的。唯独邵辅还带了个雨伞搭在肩头,我们都笑话他傻,他还能大道理一堆,说下午有暴雨。果然,天应验了他说的话,我们四个挤进一把伞,结果还是个个湿透了。
后来邵辅告诉我们蚂蚁搬家是下雨的前兆,蜻蜓飞到眼角是下雨的前兆,名字写在书本的侧边不怕有人偷换,太阳和凸透镜真的可以点着火,溜溜子儿砸到眼睛是真的会瞎。
夏歌儿是我们中间最早买了新华字典的人,热爱学习的邵辅经常跟夏歌儿借字典来看,双方因字典结缘,这缘分的具体表现便是夏歌儿在班级的成绩排名。
我留在原地徘徊着还是逃不出笨蛋这个圈子,长大之后频繁被留校也和艺林凑成了伙伴。
小学的尾巴,是六年学生生涯的一次颠簸。按成绩分班,艺林此时和我同桌正是体现了我们一家人的相似智商,而邵辅和夏歌儿就像是长了翅膀的天鹅,带着一身洁白的羽毛不留痕迹的飞走了。
我们班主任是从附近乡镇调过来的一个黝黑的中年人,说起话来简直比单口相声还好听。对老师的重新定义是从这个中年人开始的。他认真教学,从不生气,从不体罚,偶尔会把家里稀罕的零食带到班上来与我们分享,我喜欢他毫不介意我和艺林的顽劣,作业没完成也从不会校尺对待。他比父母深刻,比朋友祥和,我对这位人生导师的感情
来源于他对我们的悉心经营,在那个容易忽略个人倾向的年代里,他尊重每一个学生尚未成熟的自尊心,也尊重每一个孩子与生俱来的脾性,乖巧或是顽劣,从不会在具有明显差别的事情上较真,比如师与生智力差、年岁差、武力差。
他用生活化的语言的告知处于混沌年纪的我们,这如何表达了诗人的想法。用肢体
语言阐述弱柳扶风的状态,用从不下拉的笑脸一遍又一遍说:“这是不对的。”
那一年明明就是玩玩闹闹,但不知为何测试的时候我竟然考了将近满分的成绩。全
班平均分也在众班之中最高,且遥遥领先。
这一成绩单看傻了除导师外的所有人,夏歌儿和绍辅的奉承,我和艺林全然不看在眼里。校长和其他班主任的认同,导师却是颇为受用。
小学的最后一个学期,班级制度再度重新调整,我们班竟然变成了学校里的佼佼者,全校的尖子生都聚集在导师的羽翼下,而我们四人也终于有机会在俗人眼里抱成一团。
他喜欢带我们出去玩,他说玩的好是学习最直接的方法,兴趣是做一项长久事业的必然奠基。于是我们班四季各有一游,而且每每收货颇丰。
东河是美好记忆的支撑点,满山路的枫叶落尽,齐腰的枸杞便撑起这一路上的鲜艳。
秋天还残留着的苍耳到处都是,艺林和绍辅忘情的翻滚在这野生的天地里,出脱的活像两只抱团的刺猬。夏歌儿就自己演绎了一场独身刺猬,她把整个脑袋放在苍耳林里跳跃,伴随着一捧枸杞还有她的惊声求救,看着她顶着一头的植物种子,我发自内心的不厚道的笑了。师生齐齐下手,也没能救赎她的长发。第二天夏歌儿换了发型,客观来说,她留短发比我更像个男孩子。
艺林仍旧一副偏心相:”人家把脸遮起来都比你像个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