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一缕茉莉茶香里,吴家梁享受地吃着牛角面包,指着旁边一根短棒说:“这个给你,吃呀,这不是你的最爱吗?”
温暖笑了笑,撕下一小块短棒轻轻泡在面前的牛奶杯里。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二十年前的那条商业街入口处,也有这样一家法式面包房,温暖最爱吃那里的短棒,吴家梁则偏爱牛角,他喜欢咬一口起酥滋滋作响的声音,郑子超则要变换着花样尝遍那里的热狗和小披萨,意大利香肠搭配起司和番茄酱,这一款常常脱销,他被迫要换其他品种或者为了口腹之欲,更早一点去买。还有楚薇薇,她喜欢水果派,但总要为和温暖一样喝咖啡还是热巧克力左右为难。四个人都能到齐的早餐最热闹,他们一定会占领那张唯一靠窗的小桌子,看着外面川流不息的人群,陶醉生活的鲜活与浪漫。
他们想要的浪漫不只是一个形式,而是一种灵魂。
吴家梁决定去画画,也是因为浪漫的灵魂。只有拥有这种灵魂并要一直保有这种灵魂的人,才能体会浪漫的重要,才有勇气不顾一切地去追寻。
当然勇气和不顾一切也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而为了抵消这些代价你需要更大的勇气和更加坚定也坚强的不顾一切。
吴家梁经历过这样的洗礼和考验,在他当年的创作进入谷底的时候。
进入画家村专职画画后,他就把商业街的摊位租给了郑子超的一个老乡,用租金的收入支持他的生活和创作。起初还比较顺利,他尽情享受着专注的快乐,自由的情绪,他的创作热情高涨,作品数量虽然不太多,但是质量他基本还是满意的。让他不满意的是市场,他的作品比较抽象,用色彩和线条表达情感,这种表达对于作者来说淋漓尽致,但读者未必真能看懂。他的经纪人和他谈论过创作思路的问题,直白地说,更具象的作品才适合市场的需要。
他因此陷入了创作艰苦的时期,他给温暖打电话,让她来时多带几个牛角面包。
温暖和郑子超去看他,一个夏天的晚上,捧着一个超大号的面包盒子。天气很热,院子里的树上响着震耳的蝉鸣。
吴家梁照例沏了一大壶茉莉花茶,特别浓,浓出一点苦涩的那种。温暖说他的茶,闻着比喝着更好。
吴家梁的画室里,绷着一大张画布几乎占了半边墙,画布上已经涂满了灰蓝色的背景,笔触流畅,覆盖这些笔触和颜色的是一层透亮的乳白,好像夏天微明的晨曦,那晨曦里有一丝湿漉漉的雾气,缥缈着若隐若现。红色的,绿色的,紫色的,蓝色的……不规则的线条和色块疏落其间,看不清形状,却又好像组成无数形状,画面在这些形状里展开,让你的视线延伸,看得好远好远。也许那是一条通向森林的小路,路边的草叶上凝聚着晶莹的露珠。也许那是一个乡村的入口,袅袅炊烟升起,桑巅鸡鸣。也许那只是一个小院,一条街道,一扇洒着阳光的窗,遮着轻曼的帘子,一阵风吹醒你惺忪的梦……
温暖站在画布前良久,她的喜悦让她想唱歌。
吴家梁说他觉得这幅画还没画完,但是不知道怎么画完。
温暖看了看他回答:“永远也画不完。”
吴家梁认真地凝视着温暖,等着她继续说:“因为这是个开始,你画的是一个开始,你只想到了这个开始,你根本就不知道结局,怎么可能画的完?”
温暖流利而顺畅地表达着一段好似有点曲折的文字,她自己都不能准确地判断她是否用语言说明白了她想说的所有,这幅画所带给她的所有。
“你能猜出这幅画的名字吗?”吴家梁问。
温暖沉吟地笑着,心里默念了三下:“晨曦。”
“清晨。”吴家梁同时也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吴家梁拍着手,转身找了找,提起地上的半瓶二锅头,仰起脖子咚咚地喝了两口,然后哈哈大笑,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那一晚,郑子超也陪着吴家梁喝了一瓶啤酒,三缸子浓茶,直等到郑子超的酒劲都散了,凌晨四点多他们才开车离开,临走前,吴家梁在画布的右下角签上了他的名字,龙飞凤舞,枝丫横生。
而此刻,那幅“晨曦”端正地挂在温暖对面的墙上,隔着一缕轻腾的茶香,袅袅婷婷的,映着东窗外高大的杨树枝头,一簇嫩绿嫩绿的新芽……
吴家梁随着温暖把目光收回来,晃动了一下手里的搪瓷缸子,试探着问:“出什么事了?”
温暖咬紧了嘴唇,自温亦刚出院的当天他们分手以后,也就是短短十来天的光景,发生了那么多事情,那么多几十年来都不曾经历过的事情,可能也从未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那么具有戏剧性,它的情节和结构足以满足最丰满的戏剧冲突的要求。拿吴家梁的话说,七八块板砖就这么一块拍下来啦?
“人的命天注定,改不了的。”吴家梁慢慢地说:“命改不了,运也改不了,能改的只有势,别想太多,这些都是你命中该有的劫数。”
这句话吴家梁说过,在十几年前,他说这是一个佛学师父跟他说的,在他怀疑自己的选择的时候。后来他一直坚持听那个师父的讲经布道,思考并体会佛的真意,这些都在影响着他对于人生和世界的看法。
就像今天他再次跟温暖说这句话,和十几年前不同,他不是单纯地在转述一句话,而是他想告诉温暖这句话。
“一辈子遇到什么都有可能,顺或不顺都是自然。你也顺过,也许就该不顺了,不会永远都只有顺利的。别人也会遇到,别人也有不顺的时候,别人能有,你怎么就不会有?”
吴家梁看起来很严肃,少有的严肃,以往在温暖面前他几乎没有这种程度或这种状态的严肃过。
“人总要经历了这些不顺才能知道顺的可贵,才能真正懂得珍惜。”吴家梁喝了一口茶,又点燃了一根烟,烟雾混合着热气飘散着。温暖和他都顿时觉得恍如隔世一般。
“温暖。”吴家梁按灭了烟蒂:“老天爷给你凑作料呢,要不是这些事儿你能明白真实的人生吗?张爱玲要不是经历了那么多别人都没经历的,能写出那样的文字吗?还有那萧红,她的经历就是她的财富,不然她那么短的人生能有那么多光彩吗?不给你点颜色,你能画出‘晨曦’这么高水平的画儿吗?”他呵呵笑了两声,用力来回揉搓着他那短得几乎贴着头皮的头发。
“你没问题的,相信我,以你的智慧和能力,你肯定能过去的,欸,你也写一篇吧,跟《芳华》那样的。”
温暖盯着他,他知道吴家梁想安慰她,鼓励她,不想看到她的消沉和脆弱,就像二十年来她觉得吴家梁的纯粹那么真实,那么宝贵,她愿意他好好保存这种纯粹,她甚至比吴家梁还要紧张地保护着这一切,她不忍心散失,哪怕只是一点点。
“我不想安慰你,在颤抖的枫叶上写满关于春天的谎言。”吴家梁歪着头对温暖说,温暖笑了,这是温暖念给吴家梁的一句诗,在每次安慰他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