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子超出门时没拿钥匙,他站在楼门口给晓天打电话,晓天拿了门禁卡下来接他。
“你妈回去了。”“我妈怎么样?”在电梯里他们两个人几乎同时跟对方说话。然后又同时沉默了各自看着别处。
全家人还都没睡,见郑子超进门,郑裕拉着岚岚站起来说:“三叔,我们先睡了。”
郑子超的爸妈和哥嫂还坐在沙发上没动,看着他,好像在等着他说些什么,郑子超舒了一口气,苦笑了一下,说:“没事儿,睡觉吧。”
哥哥嫂子起身回房间去了,老爸看了他一眼,叹着气走过去,老妈站到他跟前,仔细看着他的脸,问:“温暖说什么了?和你吵了吧?”“没有。”他往前走了几步一屁股倒在沙发上。
“老三,”老妈坐在他身边,拍了拍他的大腿,“你听温暖的吧,她是大学生,比你明白,现在这人心都坏了,就你信人家说,那个祖斌,该杀的,都是他害的。你要是什么都和温暖商量能出这么多事吗?你太不听话了,你的心也太大了,人家都做点小生意,挺好的,怎么就你这么多麻烦。”
郑子超抓住妈妈的手,示意她别说了:“麻烦,这回真麻烦了,我把自己弄麻烦了,麻烦喽。”他顿了顿,看着老妈,坐直了身体:“妈,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你好好的,你要是犯病了,我更麻烦。”
“伢呀……”老妈拖着哭腔,郑子超搂住了她的肩膀。
老妈顺势把他拉着走进自己的房间,房间里还亮着灯,老爸靠在床头上看电视,见他们进来按下遥控器的关机键。
老妈回手带上房门,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手绢包塞到郑子超手里:“这是你大姐和大哥给我们的过年钱,你拿去用吧,我知道你没钱了。”
郑子超鼻子一酸,本能地推开老妈的手,摇了摇头:“过年我都没给你们钱,不要。”
老妈拦着他的手塞进他上衣的口袋,抹了一把眼泪说:“老三,你是妈的心尖子呀,我们老了,又没本事,你别再惹事了,好好的日子你怎么就不知道好好过呢?你18岁来北京,临走的时候你帮我收稻子,你说以后你在哪儿就把我接到哪儿。我给你在老家找对象,你说你的老婆你自己找,晓天生下来我们就来北京帮你看孩子,二十年了,你最先买了车买了房,你不是老说吗,温暖就是你要的人,她哪儿都好,你一辈子都知足。晓天那么聪明漂亮,咱家祖坟上烧高香了,出了个北京的大学生,你还折腾什么呀?”
郑子超再也忍不住了,嘤嘤地哭出来,肩膀抽动着无法抑制,老妈一下子抱住了他的身体,一只手用力地捶打着他的后背。
老爸也站起身摸了一下他埋下去的头。
是呀,这几年他到底在折腾什么,他想要什么?他走进房间,正趴在床上看手机的晓天也问了他这个问题。他斜靠在晓天身边不知该怎样回答。
晓天一跃身坐起来,看着他:“爸。”
郑子超扭头迎着他的目光,那目光里有这个年龄的男孩子特有的血气方刚,他仔细端详着儿子,忽然觉得他有好久没有这样仔细看着儿子了,他发现他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脸上脱去了几分稚气,多了一丝夺目的英气。
他的确好看,有点出众的好看,他想起岳母在世的时候,抱着几个月大的晓天,合不拢嘴,喃喃自语:“我们晓天就是漂亮,真会长,长得比他们都好看。”
每当这时,温暖和温煦就在旁边无奈地耸耸肩膀,调侃着说:“得,我们都成废品了。”
岳母去世后,温暖曾经有一次跟他说过:“我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情就是生下了晓天,满足了妈的心愿,让她享受了天伦之乐,虽然只有两年,但了却了妈的遗憾,谢谢你!”
温暖哭了,无声的,含着笑,泪流满面……
晓天两岁的时候,疝气卡顿需要马上手术,必须把他胃里的食物和水清理出来,情况紧急要下胃管,当时他抱着晓天,眼睁睁看着一根管子从儿子的鼻孔一直插下去,晓天哭得撕心裂肺,他的全身都在颤抖,豆大的汗滴附满了额头。
后来医生要家长签字,他都没有进去办公室,抱着晓天站在门口等温暖。
一个多小时的手术时间他没有离开半步,术后的第一个夜里,他不错眼珠地盯着浑身插满管子的儿子,两只手一直扶着止痛泵的导管。
此刻,这个对于他像眼珠一样宝贵的儿子就在眼前,因为他在除夕夜以这样的形式和他共度,他到底在干什么?
“爸,”晓天又叫了他一声,他捋了一下头发答应着:“说吧,想说什么?”
“孟子曰:‘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二乐也;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乐也。’你都占全了,应该偷着乐呀。”
郑子超愣住了,他等着晓天跟他说点什么,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但这个内容让他意外甚至有点震惊。他听见儿子继续说:“我爷爷奶奶都健康,大姑、大大都好,你又没做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亏心事,困难都是暂时的,谁也不会一帆风顺的,解决呀,摔倒了就得爬起来,不能老在地上趴着吧。你说呢?”
郑子超点点头,笑了一下,他突然觉得晓天说话的样子和语气有点像温暖,他意识到在儿子成长的过程中他缺失了很多重要的东西,他忽略了他的珍宝,是温暖一直陪伴着孩子。
他知道晓天十岁就开始自己读《论语》,初一的时候他还在学校的读书会上开讲坛,讲了一篇“论语于我”,获得了读书小博士的称号和500元的奖学金,那张醒目的大奖状还镶了镜框挂在他的房间里。
但是他们好像从未讨论过这方面的事情,所以在这个时候听见儿子的这番话,他感到震惊。
“两乐了,那天下英才跟我有什么关系呀?”他故作轻松地问,想掩饰和调节一下自己的情绪。
“我就是英才呀,爸,教育我你还不知足吗?你太贪了。”晓天笑了,认真地笑了,拍了拍怀里的枕头。
郑子超也笑了,会心地笑了。儿子长大了,震惊之余给了他一个莫大的惊喜,他的心情好像灰蒙蒙阴郁的云层中间突然喷发出一线阳光,让他呼吸到希望的味道,那个味道使他想起春天河边的小草刚刚冒出新芽,毛茸茸的,微风吹过飘散出来的那一股和着泥土的清香……
在这个晦涩的除夕之夜,在大年初一的黎明悄悄湿润了窗棂的时候,他沉浸在一这股醉人的清香里,想念温暖,他想对她说:“我爱你,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