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三点半。
奶茶店的店员是个长发姑娘,年轻的面容看不出是全职还是兼职的学生,她把打包好的奶茶双手递给欧阳琪。
“抱歉,让您久等了,您的红茶玛奇朵和波霸拿铁好了。”
欧阳琪回头看了眼排队的人,不知是不是放学的缘故,队伍越来越长。
他小心翼翼地拎着袋子,生怕奶茶洒了,要不是公司前台胖姑娘推荐,他怎么也想不到如今的奶茶竟然这么红火。胖姑娘害羞地说:“要是有男人肯替我排队两个小时买奶茶,我肯定会答应做他女朋友的。”因为不知俞笑的喜好,他特意买了两种不同的口味。奶茶店店员偷偷告诉他,没有女孩儿能逃脱这两种口味的。
欧阳琪在华强公司楼下,本想打电话让俞笑下来拿,纠结一番后还是决定亲自送上去,一路问到销售部办公室,里面有两个员工,好像在讨论周末的自驾游。
“请问俞笑在吗?”
“现在怎么连外卖员都可以进来了。”短头发的女员工瞥了他一眼。
欧阳琪有些尴尬:“我是她朋友。”
“她去见客户了,今天不回来了。”
欧阳琪有些失望,把两杯奶茶放在桌子上,有些腼腆:“请你们喝的。”
“那谢谢了。”两个员工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
欧阳琪离开后,赵瑜晴进来,二人忙放下奶茶。
“那个人是谁?”
“来找俞经理的。”
“她人呢?”
“去永盛集团了。”
赵瑜晴不屑地说:“永盛集团,她能行吗?我们已经跑了两三年了,那个朱鹤真是软硬不吃。”
我这几天都干了些什么?俞笑第一次用疯狂形容自己。
这几天她都会在早上7点40分到达永盛集团楼下的烘焙店,此时距离永盛集团工作时间还有五十分钟。她选择靠窗最里面的位子,这个位子的精妙之处在于她可以看到落地窗外的街景,而店外和收银台处都无法看到这个位子。约半小时后,朱鹤会停好那辆黑色的奥迪车,然后步行五十五秒到烘焙店,挑选一袋全麦面包后离开,他从来不用店铺主动提供的包装纸袋。这让店员对他交口称赞:帅气、有礼貌,更有环保意识。有一个女营业员还说,曾经看到他为两个乞丐买过够他们吃三天的面包,只有那次他拿了免费纸袋和纸巾。
目送朱鹤离开后,俞笑也会假装不经意间,在同一位置选上相同的全麦面包。
俞笑并不依赖微信、微博这类网络社交平台,但这几天她一直会用朱鹤的个人信息去搜索,例如他的手机号码、姓名、姓名拼音加出生年月等。她找到了他的微博以及他在论坛上发的帖子,然后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才把他微博上的所有主题看完,甚至连底下的评论都一字不落。但她不敢点击关注,潜意识里觉得这是一个秘密,这种秘密感让她感到了快乐。
她越来越了解朱鹤,例如他是一个民间环保组织的骨干。她因此加入那个组织的QQ群,可惜群的活跃度并不高,朱鹤没发过言,但俞笑还是把QQ信息设置为主动提示,生怕错过任何一个信息。
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这样疯狂,却无法停止,和他共处一个QQ群都能让俞笑感到幸福。
原来喜欢一个人,不,原来爱上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
俞笑又想起了上官燕。就在昨天,俞笑回到公司时遇到了正在收拾东西的上官燕。上官燕说,她已经离职要回老家了。俞笑买了两杯咖啡,特意叮嘱店员那杯香草拿铁多加点儿奶和糖。二人靠在大厦天台的栅栏上,望着远方。
“因为他?”俞笑看着不远处的大厦。玻璃幕墙上有三四个“蜘蛛人”正在擦拭着,他们身上的绳摇摇晃晃的,让人很是担忧。
上官燕摇摇头。在过去那么长的时间里,她总渴望在这个孤单又寂寞的城市里,可以把暗恋的喜悦和苦涩不经意地告诉另一个人,可今天她却不知从何开口。那些“蜘蛛人”慢慢下去了。
“人生最痛苦的绝望是被人嫌弃,被你的亲人嫌弃,被你的密友嫌弃,被你暗恋的人嫌弃。”上官燕转过头,对着俞笑扬起咖啡杯,笑着说,“真好,很甜,我喜欢。”她一口喝完了整杯咖啡。
风继续吹,吹乱了上官燕的长发:“有时候我会觉得这个世界很不公平,有些人的起点却是你朝思暮想的终点,后来我想明白了,人生就是这样,不能只对比一点,也不能永远拿自己的弱点去对比别人的长处。我尽力了。这是我二十六年人生里最全力以赴的一次,虽然我并不想用没有遗憾这类的话安慰自己,但是我真的尽力了,毫无保留地对一个人好也是奢侈品,很有可能这辈子就这么一次了。只是我还是很难受,一个人究竟要受多少次伤害才会明白,无法被回应的热情早就该撤了。”
二人告别时,上官燕第一次任性地将空纸杯扔向远处的垃圾桶,可惜运气欠佳。俞笑微微一笑,转身。
“俞笑!”上官燕笑着大声喊她的名字,俞笑转身被上官燕用力地抱住,在她耳边轻语,“如果遇到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一定要紧紧抓住,别像我,被你喜欢的人嫌弃,这滋味生不如死,要是下次遇到一个对我好的,我会紧紧抓住,我不想让爱我的人受这种痛苦。”
手机提示音打断了俞笑的发呆。
俞笑放下面包,拿起手机,竟是朱鹤发群里的信息:明早5点,瓦胡同晨跑。
这条消息两三秒内就被撤回了。
半小时后她就在百货公司选好了最新款的运动跑鞋和运动服,之所以选择这个运动品牌,是因为她很喜欢这个宣传语:全新开始。
她真的对现在的自己无能为力,她穿上白色的运动鞋时想。
包厢里的灯光忽亮忽暗。
“这个亮度可以吗?”缘来是你策划公司的小姐看上去有些不耐烦。
“我总觉得……”
小姐不客气地打断了欧阳琪:“你们工科生都是数据控,经验告诉我,这亮度是最舒服的,你不能完全照搬技术参数。”
小姐见欧阳琪点了点头,时间已是下午6点半,距离她的约会不到一个小时了,跟助手交代几句后便匆匆离去。
今天是欧阳琪的生日,他很早就通知几个好朋友务必在7点准时到,最后郑重嘱咐不要早到,因为他到现在都没下定决心,要不要求婚。
每当做不了决定时,他习惯把利弊写在纸上:
主观上,我想和笑笑生活在一起。
我们恋爱虽不到半年,但每次都非常开心,没有矛盾,笑笑没有拒绝过我的约会。
笑笑爸妈对我很满意,已经在催促我们结婚,前几天我听到笑笑妈跟邻居称呼我为女婿。
我们两个年纪大了,如果再晚点儿,笑笑会成为高龄产妇,这有风险。
他写完第四条后,又在第一条后面加了“非常想”三个字,这才心满意足。但这终究不是大学考试,如果这次求婚失败了,那么两个人的关系还能继续吗?而且俞笑总是抗拒两个人的近距离接触,例如牵手、拥抱,一想到这个,他的额头汗点密布。
俞笑打电话回家说不回去吃饭,她妈笑着说早就知道了,今天不是欧阳这孩子的生日嘛。俞笑懊恼自己已经第二次把欧阳琪给忘了,看着前面排队过红灯的车子,她很烦躁,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要是不用去参加该有多好,不认识这个男人现在会不会更自由。
欧阳琪不时走到窗边望向停车场,服务员已经来催过几次,朋友让他给俞笑打电话问问在哪里,但他却认为这会影响俞笑开车,有安全隐患。最后他干脆直接跑到了停车场,等待许久后,终于看到了俞笑的车,他开心得像个幼儿园等待家长接回家的孩子,飞奔过去。
俞笑进包厢后发现欧阳琪这次请了六个朋友,其中三个是她宿舍的,另外三个是欧阳琪宿舍的,因为欧阳琪的舍友娶了她的舍友,所以才有了半年前俞笑和欧阳琪的认识。
同学的情谊让生日聚会非常愉悦,每个人都有聊不完的话题,但俞笑除外,她想早点儿结束这次宴会,说不上为什么,就是不喜欢待在这里。
突然灯光熄灭,音乐响起,后面的隔板被推开,大家“哦”的惊叹声中才明白今天的重头戏在后面。那里灯光浪漫又迷离,巨大的屏幕上播放着二人的合照,音响里唱着一个男人面对爱情时的忐忑喜悦,一个“心”形的粉色蛋糕,遍地粉色的公仔,还有玫瑰花,大家此起彼伏的起哄声。
欧阳琪站在蛋糕前,拿起话筒:“今天是我的生日,谢谢你们陪我度过,三十二年前我最亲爱的妈妈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十年前她在我生日那天离开,所以我已经有十年没过生日了。”
真是一个伤感的理由。
欧阳琪笑着大声说:“妈妈希望我快乐,所以从今天起,从这个生日开始,我要做一个快乐的人,做一个浪漫的人,做一个很‘二’的人。”大家笑了。
他拿出切刀,邀请俞笑一起切蛋糕。在起哄声中,俞笑上前和他一起切,切到一半发现切不下去。欧阳琪从里面拿出一个盒子,取出戒指,朋友们尖叫,他单膝跪地,对着俞笑说:“俞笑,嫁给我吧!”
要拒绝吗?
说了就要负责,那是一辈子的责任。
我真的要和欧阳琪过一辈子吗?
真的可以告别过去,过上平淡的生活了吗?
她想到了上官燕最后的那句话。“如果遇到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一定要紧紧抓住,别像我,被你喜欢的人嫌弃,这滋味生不如死,要是下次遇到一个对我好的,我会紧紧抓住,我不想让爱我的人受这种痛苦。”
人只有一辈子,选择一个爱你的人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在短短的时间里,俞笑想了很多,直到朱鹤出现在她脑子里。
“对不起,欧阳琪。”俞笑不敢看欧阳琪,夺门而逃。
“笑笑。”朋友还没反应过来,欧阳琪追了出去,撞到端菜的服务员,崭新的白衬衣上溅满了污渍。
俞笑在角落里看到欧阳琪跑向她的车,她转身,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泪流满面。
手机短信提示音,是个陌生号码:我将离开江城,想跟你告个别,希望你一切都好。
骗子们又翻新花样了吗,类似于“明天到我的办公室”的短信诈骗。俞笑懊恼自己都什么时候了还关心这种事,她关了机。
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是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可以不去谈喜欢不喜欢,只要有稳定的薪水,在别人眼里还算体面即可?
还是有一个安定的家庭,有陪伴你的人,可以不谈相不相爱,只要对方人品尚可,没有不良嗜好,那在别人眼里就是幸福的一对?
这该死的别人的眼里,为什么非要活在别人的眼里,别人不是一个人,是你周围的所有人,是同学,是朋友,是同事,甚至是你的邻居。或许你对工作无比厌倦,对家庭感到无比绝望,但如果别人都说:“你们公司太棒了,居然有欧洲游,要是我们公司也这样多好。”“你老公太棒了,我早上看到他在菜场买菜,真没想到他工作这么忙,还这么顾家,你们太幸福了。”“你老婆太贤惠了,每天都帮你收拾得这么干净,你娶到她真是三生有幸。”
诸如此类,当事人也会感到幸福吧?
但真的是我的人生吗?只属于我,只进行一次的、无法重来的、不能反悔的人生吗?
不,我不要,我不要这样,这不是我要的人生。
那件事又突然占据了她的脑子,瞬间把刚才她对自己懦弱和反复无常的怒火熄灭。是呀,如果选择了欧阳琪,那真的算是告别过去了。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十六岁的少女光着脚一个人独自奔跑,却怎么也跑不到终点,脸上写满了害怕,想大喊大叫又不敢的模样……
俞笑在天台上,看着灯光从辉煌到只剩下广告牌和稀稀落落的路灯。她拿出手机开机,已是凌晨三点半,该回家了,好在自己经常加班,父母习以为常,现在回家他们也不会多想。
从出租车出来没走几米,俞笑就看到了坐在花坛边的欧阳琪,幽暗的灯光看不清他的神色,但肯定是无比落寞,他肯定比自己更加痛苦。俞笑上前几步,又停住,深呼吸,几秒后悄悄转身离去。
有时冷漠就是对别人最好的关心。
不知走了多久,起风了,有些冷。前面的路被推倒的房屋残骸挡住,一排路灯只剩下两三盏还亮着。这不是瓦胡同吗,江城曾经最大的城中村,俞笑对这里并不陌生,大学毕业前两年,因为房租便宜,好几个同学都租住在这里,三年前,瓦胡同的拆迁工作启动,但仍有个别村民坚守,就是人们常说的钉子户,欧阳琪家就是其中之一,怎么又想起了他。
朱鹤曾在QQ群里秒删过一条信息:明早五点,瓦胡同晨跑。
那就是今天,就是此时,如果说这个世界真有世外桃源,那么朱鹤就是俞笑心中的桃源,不管生活已经多么糟糕、多么让人丧气,朱鹤就是唯一可以给予俞笑力量的人,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俞笑想见朱鹤的决心。
瓦胡同拆迁困难的很大原因就是面积大,有人曾戏言,如果瓦胡同是一个火车站,那么至少得配两个站点:瓦胡同东、瓦胡同西。朱鹤会在哪里晨跑呢?
一阵骚动打破了寂静,俞笑朝声音方向走去,小心翼翼,那声响持续着,好像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俞笑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她有些害怕,不由得站住了,想逃离,片刻后她放低身姿,继续挪向前,绕了一个弯后才发现是一条流浪狗在垃圾箱里找吃的,她这才敢大口地喘气。
“Stop,oh,no.”女人惊恐的声音。
俞笑壮着胆慢慢走过去,她呼吸越来越急促,脚步越来越沉,灯光竟是绿色的,她头皮发麻,慢慢抬头,原来是一个绿尼龙袋罩住了路灯。她借着灯光看到十几米处有两个人,更远处好像有一个一晃而过的背影,她揉了揉眼睛。
一个女人倒在地上,另一个男人弯下身去扶她,那个女人好像已经不行了。
俞笑瘫坐在地上,拿出手机却怎么也记不起报警电话,她试了几次,眼泪流满了整个脸,她哭着想放弃,却瞥见斜对面的墙上写着:瓦胡同浴室,浴资八元,文明拆迁,城南派出所87684110。
她哆嗦着按下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