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游千万家,美女颜如花。三三两两映花立,飘飖尽似乘烟霞。
聂隐终于从车里走了出来,一身轻松。自此面纱也不戴了,短剑也不配了,眉目间泉泉冒着一股淡雅与自在。
归见与爹爹团圆了几日,感念聂隐与易准两人恩德,情愿做个贴身婢子。只是易准不许,聂隐也不喜。
这一日,聂隐与归见闲来无事,来到郊外踏春游乐。萧敬死后的许多麻烦,一股脑儿留给了易准。
……
易准跟杨恭圣碰了头,自然是被杨恭圣大骂一通。当着皇上的面,还敢抗旨杀人,杨太师肯定不会为易准上书求情,只劝他先老实几天,看看动静。至于有没有人趁此机会弹劾易准,那就说不准了。白麓党内,也不是铁板一块。对杨老太师来说,他手心手背都是肉,总不能只关照易准一人。
为了平复皇上的怒气,冥思苦想,终无对策,似乎不得不去请教一下魏公公了。正想动身,却见卓不凡匆匆赶来。
易准笑道:“卓掌门,多日不见,您都忙什么去了?前日可是发生了一件大事,匆忙之中没找着您,就没喊您一起去,您可是来怪罪在下的?”
卓不凡道:“盟主大人啊,您去端了无根门这么大的事儿,等老夫回来一起合计合计不好吗?”
易准道:“等不了啊,打了草惊了蛇,若是再耽搁,可就难了。”
卓不凡道:“老夫跟萧敬那厮尚有夺剑之仇,我昆仑派武功和无根门也没分个高下,未免太过遗憾。”
易准道:“这个我可以实话告诉你,萧敬之前受的内伤太重,他全盛时我不知,起码前天的他,绝不是你对手。”
听了这话,卓不凡仍旧高兴不起来。
卓不凡道:“且不说这事,连日来,老夫跟好些个当官的对谈,朝廷似乎有意与我昆仑派结盟,好借我昆仑之力,为朝廷在西域拓出一条完整商路。不知盟主对此事可知情?”
易准道:“略有所闻。既是公务,里面详细说说吧。若有本官可以效劳之处,在所不辞啊。”
卓不凡笑道:“你大仇得报,心情舒畅,老夫却是烦闷透顶啊。”
二人落座堂中,醉仙楼奉上两杯茶水。许是黄泥岭日子久了,易准偏爱龙井。
易准道:“今年新茶,明前龙井,给卓掌门尝尝鲜。”
卓不凡抿了一口,顿觉神清气爽,忽而转念想到昆仑之事,又长叹一声。
易准道:“与朝廷结盟,得我大梁助力,不是您老一直想要的吗?现在有了,您叹什么气呢?”
卓不凡道:“你有所不知,我昆仑如今在西域有些地位不假,要保全几座城池绰绰有余,可打通商路?这就难了。一路上,强盗马贼倒还好说,可要是城主与大梁有仇,非要与我们作对,那就不好办了。难不成,单靠我昆仑一派,就能攻城拔寨了?”
易准看了他一眼,笑道:“不能么?”
卓不凡道:“能,怎么不能。朝廷打得好算盘,不伤一兵一卒就得一条商路,我昆仑……”
易准打断道:“打住打住,您光这么说,朝廷就没许你什么好处?”
卓不凡道:“许了啊,许给我三万两现银,往后每年都再给三千两。此外,还派送徭役上昆仑山修筑宫宇。”
易准道:“这都是实打实的好处,想来也还不错。”
卓不凡道:“这只是盟约中的一样,另有一样事,才是我最拿捏不准的。”
易准问道:“何事?”
卓不凡道:“宫里有位御马监张公公,您认不认识?”
易准道:“嗯,算是认识吧。让我猜猜,他有意聘你做禁军教头,对也不对?”
卓不凡道:“您知道这事儿?”
易准道:“猜的。”
卓不凡道:“禁军剑法教习,有俸禄拿,还不低,相当于从四品武官,号宣武将军。跟您这个游龙将军比也差不多少。”
易准笑道:“那我提前恭喜卓掌门了。这是好事,您有什么好担心的?”
卓不凡道:“禁军要学什么剑法,我昆仑派精擅剑法,却从不传与外人。教给外门弟子的昆仑剑法,江湖上说不上广为流传,也有许多人会练,那平平无奇的剑法,怎能教给禁军?朝廷怪罪下来,我又该当如何?”
易准道:“卓掌门,您门户之见太重了。不过这也不碍事。朝廷聘你当这个禁军教习,原也不是想学你们昆仑派的剑法。”
卓不凡道:“难道不是?”
易准道:“朝廷对你们昆仑派的了解太少,多半也都是从我这里知道的。您别怪我,同朝为官,我这武林盟主,说实话就是给朝廷办事的。把贵派的消息通报给相关衙门,也是我分内之事。但您也别担心,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我心里有谱。再说了,贵派的辛密我也不知道呀。”
卓不凡道:“你这说的是哪里话,我昆仑山里从没有什么见不得人。”
易准继续道:“卓掌门大度。您想,朝廷知道昆仑山在西域势力广大,门客弟子众多,拿下一两座西域小城,根本不在话下。这种实力,在我们中原,已经相当于是个小藩王了。朝廷聘你在京留任,其实只是想把您留在京城,如此昆仑派有所顾忌,便会老老实实效忠朝廷,免生异心。”
卓不凡道:“原来如此,我却成了人质。”
易准道:“所以,禁军哪里是真想学什么剑法,您呢,例行公事一般,随意教上两手就行了。”
卓不凡道:“不教真把式?”
易准道:“怎能不教真的?”
卓不凡眉头一皱,一副听不明白的样子,易准又道:“您是昆仑掌门,您亲自教的,还能有假?”
卓不凡道:“哦!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今日老夫才算是活了个明白。”
易准道:“但是您真的愿意留在京城?昆仑山可有日子没掌门在山了,您真放心?不打算回去看看?”
卓不凡道:“老夫自然是放心不下,可又有什么法子。常言道,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与儿孙作马牛。大概就是这么个心思罢。”
易准道:“您真想走,其实也有个法子。”
卓不凡道:“您说。”
易准道:“何念襄是您首徒,您觉得她怎么样?”
卓不凡一脸骄傲,道:“收她为徒,实乃老夫平生第一等大幸事!”
易准道:“自然。昔日她以为您被无根门害死了,欲为您报仇,在少林寺拼上了一条性命。幸而未死。足可见其衷心。您不妨修书一封,叫她来当这个教习。您只管跟朝廷说,西域战事,缺了您不成,您这徒弟跟您亲生女儿一般,实乃昆仑一宝玉,情愿献与朝廷。”
卓不凡道:“献与朝廷……”
易准道:“又不是卖身,只是个说法,听着好听。”
卓不凡道:“那便如此,多谢盟主。”
易准道:“您要走之前,可得跟我说一声,要摆上好一桌酒席,恭送先生才是。”
卓不凡起身告退,刚走了没多远,又有一人到了醉仙楼。
易准见到那人,瞧了瞧他身段神色,看出他是个太监,忙着人重新上了茶水。
那人前脚刚踏进醉仙楼,易准便前来相迎,一手虚扶住,一手在前开路,好不恭敬。
“哟,易大人,您这是?”
易准道:“公公且随我上楼,有今年新摘的龙井伺候。”
“咱家就说一句话,说完便回。”
易准道:“公公说哪里话,好不容易来一趟醉仙楼,不吃点喝点怎么行。”
“啧,你倒是真好心。咱家这就跟你说了,魏公公想见你。”
易准道:“不知魏公公找在下,所为何事啊?”
“这个咱家也不清楚,可是魏公公说了,是要紧事。您呐,最好麻溜儿的去。”
易准道:“不急,先伺候公公吃饭。”
“不必了,我自吃自的。您公务在身,耽搁不得。往后咱还有机会见面不是?”
……
豹房,今日皇帝不在,魏公公请来了易准,不避旁人,二人直坐前堂叙话。前来伺候的秀童美婢,屋外把守的黑袍侍卫,一个个都是万里挑一。魏公公亲自挑的。
魏公公笑眯眯道:“易大人,瞧您面色不错,伤好的差不多了?”
易准道:“多谢公公关心,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只是胸口时不时有些烦闷,仍需调养几日。萧敬武功果真深不可测,若不是他有内伤在身,我与聂隐二人决不是他对手。”
魏公公道:“一个死人,你夸他,他也听不见啊。咱给您备了疗伤圣药,九龙回阳散,前两日有些事情耽搁了,今天才有空,一会儿让人给你取来。”
易准道:“多谢公公。”
魏公公又道:“萧敬死了,咱家却又有一个难处,想请易大人一块儿参详参详。”
易准道:“公公请讲。”
魏公公道:“刘瑾。”
易准道:“这事儿不好办。”
魏公公道:“咱给你几天时间想想,萧敬你都敢杀,刘瑾又岂在话下?”
易准道:“刘瑾平日里没出过什么岔子,要查他,也得有个由头。”
魏公公道:“没出过什么岔子?他仗着皇上不常上朝,整天在守宫里作威作福,毫不把咱放在眼里。似他这等人,一查一个准儿。”
易准道:“那是宫里的事儿,当由宗人府管。下官只是个刑部的小小按察使,要查,也只能查查宫外的事儿。”
魏公公道:“你打算怎么查?”
易准道:“容下官回去想想,三日后再跟公公详谈,如何?”
魏公公道:“成,也不急于一时。咱比刘公公年轻,又承蒙您关照,学了一身好内功,自然能比那姓刘的活的长。三天,本公公等得起。”
易准道:“那是,那是。”
魏公公又道:“还有一事。你可知皇上今天回宫做什么?”
易准道:“还请公公示下。”
魏公公道:“说是江西来了个人,皇上去见他了。”
易准道:“什么人这么大面子?”
魏公公笑道:“那人你也认识,皇上也传你去见见,只是本公公中途拦了一拦,让你先来了豹房。不过也不打紧,你腿脚快,现在过去,也还来得及。”
易准道:“下官告退。”
……
萧敬一死,可就没人能镇得住这些公公了。姓魏的要杀姓刘的,姓刘的要杀姓张的,姓张的又要杀姓魏的。狗咬狗乱成一团,易准只想看看热闹。至于答应魏公公的事儿,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太和殿高踞皇宫正中,金瓦金銮,乃皇帝举行仪式典礼所用。元康皇帝也就是登基的那天,坐过一回太和殿的龙椅。今天大概是第二回。然而今天并没有什么典礼,而是接待一位贵人。
只见皇帝高高坐在龙椅上,不断散发着人间天子的威严。
殿下站着三人,一人是杨老太师,一人是易准。
剩下那人,粗布麻衣,黑黑瘦瘦,白花花的胡子,松垮垮的束发,易准见之大惊道:“萧老头!”
当初在滕王阁,萧老头找沈言测了一个萧字,露了一手轻功,就此结下缘分来。一路同行至龙门山,萧老头追踪无根门高手而去,就此再没回来,直到今天方才重逢。
只听皇帝身边的刘公公喝道:“放肆!什么萧老头,这位乃是宁王千岁!”
易准一愣,随后恍然大悟,道:“见过宁王千岁。”
萧老头摆了摆手,道:“我早已传位于吾儿,哪里还是什么宁王。本想孤身逍遥天地间,再不理凡尘琐事,奈何生在帝王家,易老弟莫怪。”
易准道:“当年您测了一个萧字,进了滕王阁见了宁王就躲,我本来就该猜到的……这些日子您都去哪了?自龙门山一别,已将近两年光景,小子还挺担心您的。”
萧老头道:“身不由己啊……陛下,臣与易大人两年未见,臣也一大把年纪了,一时多嘴絮叨了几句,还请陛下莫怪。”
皇帝道:“无妨,易准,朕今次请你来,是要给你升官儿了。”
易准跪道:“谢主隆恩。”
皇帝道:“你别忙着谢,先听完不迟。如今天下皆知现任宁王屯兵江西,图谋不轨,朕本来是不信的。老宁王来了,也说他儿子绝无造反之心。可今年江西等地许多官员,并未来京述职,押运的税赋也没送来,反倒是送到了宁王那里。易准,你说说,宁王这是想做什么?”
易准瞧瞧看了眼萧老头,见他明明心中担忧,却强装出气定神闲的神态,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应答了。
杨恭圣拱手道:“圣上,依老臣之见,宁王虽说平时胡闹了些,在税赋这等大事面前,却从来不曾僭越。此番恐怕是有什么误会。”
易准见老师帮忙解围,忙道:“杨太师所言极是,臣也是这么想的。”
皇帝道:“果真如此?”
杨恭圣笑道:“陛下,易大人刚查定了京城流民失踪一案,朝廷尚未封赏。不如就让易大人走一趟江西,查一查宁王拦截税赋之事?”
皇帝笑道:“杨大人真乃朕之栋梁,朕也是这么想的。”
萧敬是皇帝家人,却被易准杀了,皇帝在天下百姓面前是敢怒不敢言。宁王是萧老头的儿子,朕要你去办了他,如此咱俩两清。听说你还想成亲?别想了,朕给你派个三年五载也回不来的差事。让你不听话。
易准心思极快,一下就明白了其中关节。萧敬死后确实生出了许多事端,比如魏公公就迫不及待要掌握东厂大权,还想拉自己下水。此时若能出京避一避,是再好也不过的。可问题是,要办的事情,竟然是要查宁王叛乱!这不是九死一生吗!
皇帝又道:“易准,朕准备提拔你为江西巡按,即日上任。”
杨恭圣道:“圣上,江西那边,宁王势力极大,易大人若是贸然前去,恐遭不测。老臣以为,就不必提拔什么江西巡按了,让易准暗访即可。”
易准忽然有些不明白他杨老师为何要阻止皇上给自己升官,难道真是担心自己安全不成?
皇帝道:“嗯,确实如此。杨太师有心了。”
杨恭圣道:“哪里哪里。”
萧老头知道,若是派易准去江西,一路上怕真的会有些凶险。自己既然冒险进了宫,那就再难出去,更别提帮易准上下打点了。
易准道:“陛下,臣不想去。”
臣不想去?你不想去?朕还不想让你杀萧敬呢!
皇帝道:“易大人神功盖世,此事非你不可,莫再推辞。”
易准看了一眼杨恭圣,只见他对自己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萧老头,只见他却是点了点头。
易准道:“陛下,能否容臣回去想想。要查宁王,绝非易事。总要谋定而后动。等臣计策想好,再跟皇上讨旨。”
皇帝道:“朕给你两天的时间。”
易准道:“遵命。”
……
易准从宫里出来,只觉得十分疲惫。
他胸口被萧敬打得伤还没好,今天遇到的又都是烦心事儿,更加觉得胸闷。于是乎大手一挥,又花了三百多两,带着聂隐和归见去梅园听戏去了,同行的还有胡四海,祁鸾,吴两三人。聂隐乃是家人,是易准最亲近的人,归见一心报恩,寸步不离。至于祁鸾和吴两,易准也是当好朋友一般看待,在白龙观出了不少力,自己拿不出奖赏,请他们听场好戏总是要的。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要做。
苏人良查到了那日跟踪自己的人,庆康社名角儿,关豆豆。
关豆豆和关顺景的关系,本也不是什么秘密,查起来不难。
梅园里,桃花盛开,暮色正美。
易准四男二女同坐一桌,都是年轻人,也都是江湖人,说话没什么避讳,互相开着玩笑,其乐融融。
只听易准问道:“胡四海胡大人,你到底是哪一科的进士?又是怎么当上锦衣卫的?怎么从来没听你提过。”
其余人也很好奇,纷纷侧目。
胡四海道:“你管我是哪一科的?”
易准道:“喝!”
胡四海道:“这也要喝?”
易准道:“当然要喝,说好的,互相提问,谁答不出,谁就要喝。”
胡四海一想,确实如此,也没规定必须问“故君子必慎其独也”前一句之类的问题。于是扬手饮尽一杯,又夹了口菜,边嚼边道:“易准,你这是算计我啊。我问你,你练的内功心法,到底是什么名堂?为何你与我们年纪明明差不多,内功却高的一塌糊涂?”
易准道:“哈哈,胡大哥,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们想知道,我告诉你们就是了。”
祁鸾和吴两一听,只觉得左右为难,一面自己很想知道,一面又觉得打听人家内功心法有些缺德。
胡四海问道:“当真能讲?你可想清楚了?”
易准道:“有何不能?我连魏公公都肯教,难道不肯教你们?再说了,我师父也没说不让教别人。只是你们从来没问过。”
众人皆是满脸震惊,包括聂隐。一则不知他何时教了魏公公,只有胡四海明白,易准是靠这个办法,搭上了东厂的线。二则是不敢相信,易准练得内功绝对是高深至极的绝妙心法,当真可以轻易传授旁人?
易准道:“你们这都是什么表情?我这套内功,说起来连个名字也没有,我本来以为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自从下山以后,却发现你们练得内功,连我都不如。”
祁鸾笑道:“易大哥,不就是一杯酒的事儿,喝了算了。”
吴两道:“是啊,你要是不想喝,我替你喝。内功向来只传授内门弟子,你是不是喝多了?”
易准道:“我没喝多。”
聂隐笑道:“他说没喝多,就是真没喝多。你们不敢学,我敢。易准你快教。”
易准一笑,从怀里掏出一本册子,跟他送给魏公公的一模一样,记录着半套心法,乃是闲暇之时信手默写的,也是为了遇到打不过的敌人时,作献宝保命之用。本来是怕打不过萧敬的话,能作缓兵之计。此时正好拿出来,让他们开开眼界。
聂隐将册子一把夺过,借着暮光看了起来。
祁鸾和吴两也凑了过来。
只有胡四海还端着架子。
归见不懂武功,也懒得理这些人,只在一旁笑着看。
册子不大,字写的也有些小,祁鸾和吴两只好凑得越来越近。
易准骂道:“你们俩,离我老婆远点儿!”
一顿饭吃的有说有笑,台上唱戏的也唱完一折,落场休息了。易准请来了关豆豆,与六人同坐一桌。
关豆豆也不避讳,笑着一一敬酒。最后敬到易准的时候,神情有些扭捏。
易准笑道:“关小哥,我跟你父亲的死,是真没有半点儿关系。你心里不痛快,我们当然能理解。你时不时地跟踪我,也只是白辛苦而已。不如就此杯酒泯恩仇,如何?”
关豆豆一惊,道:“你都知道了?”
易准道:“唉。我本想着,关盟主故去后,你失去了依凭,要做戏子这行,会不会叫人瞧不起。没想到关小哥唱功卓绝,天下无双,有这份本事在身,怎会有人瞧不起?”
易准仪表堂堂,又喝了不少酒,说这话时真情流露,丝毫不似作假。
关豆豆方才一连五杯酒下肚,又听了这话,就算再会演戏,也难压抑心中情感,道:“瞧不起?总小到大,何曾真正有人瞧过我?我爹宠我,我要什么有什么,可一年到头,我又能见他几面?我唱戏,不就是想让人多瞧瞧自己?我自甘堕落,我玩物丧志,我不这样,还能活几年?飞鹰门里,哥哥姐姐嘴里叫得再亲近,转身说不定就是一柄刀子抵住喉咙。易准啊易准,你说,我爹一死,这天下,哪里是我容身之所!”
易准蓦地站起身来,从归见腰间要来一柄宝剑。抽出鞘来,只见它映着斜阳,金光闪闪。那剑柄前,印有一朵金莲,栩栩如生。
众人不知易准何意,却也不紧张。易准从不随意杀人,在座的都晓得,所以都安然坐在原位,老实看戏。
只见易准将剑柄递给了关豆豆,剑尖对着自己,道:“此剑,是萧敬的佩剑,名为莲花。乃是一柄罕见利器。你若仍怀疑是我杀了你父亲,便用这剑杀了我吧!”
关豆豆看了看周围,道:“你当我傻,杀了你,我哪里有命走?”
易准道:“你若真想报仇,还要顾及自己性命,也太天真了些。这把剑,是无根门的神剑,我现在送你了。你拿着这剑回飞鹰门去,往后无根门的生意,统统交你打理。如此,飞鹰门必不敢对你下手,你也好与哥哥姐姐相认。”
关豆豆接过剑来,仿佛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到了什么。飞鹰门是给锦衣卫干脏活儿的,无根门是给皇上干脏活儿的。说白了,都是一样的事儿。只是无根门干的,更脏一些。当然,无根门分到的好处,也更多一些。
关豆豆不傻,他知道这把莲花的分量。他本来也没一心认为易准杀了关顺景,只不过是父亲死后,自己忧思难忘,需要一个情感的宣泄口。他捧着剑,想着如果真能回到飞鹰门,回到亲人身边,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关豆豆收起剑,擦了把泪,道:“易准,我要是女人,怕是真想嫁给你。”
关豆豆本来长得就极为柔美,又唱青衣又唱花旦,一颦一簇都勾人,一句话说来,易准只是笑笑,聂隐却目露凶光。
易准坐下,重新举杯,贺道:“庆祝关豆豆关公子,重回飞鹰门。”
众人配合着易准的表演,共同举杯相邀,关豆豆感慨着,也举起酒杯,内心似乎充满豪情壮志,一饮而尽。
易准道:“胡大人,我们想谈点儿公事。您老一会儿可别插嘴。”
胡四海一脸鄙夷,并不理会。
吴两却很老实地问道:“盟主,何事?”
易准道:“我想,给天下英豪,按照武功高低,评定排名,公告天下。我们江湖中人,谁不想要个天下第一的名头,可天下第一是谁,却没人说得清楚。我早就想做这排行榜,可总觉得这不算正事,自己也没资格评定天下英豪,今天借着酒兴,总算是说出来了。你们要笑话就笑吧!”
没想到吴两与祁鸾竟是十分激动,道:“盟主!这哪里不是正事!这才是正经八百的江湖大事!此外,还可以评江湖十大名剑!十大名刀!盟主大人放心,敢问除了武林盟主,谁有资格品评?”
易准道:“哈哈哈。那我就不客气了,天下第一名剑,乃是聂隐,不接受反驳!”
吴两和祁鸾对视一眼,笑道:“那您那把幽独又怎么说?难不成周老夫子的剑,也比不上聂隐?”
聂隐本人也兴致满满,盯着易准。
只听易准答道:“我师尊拥有许多剑,幽独是其中之一。而我只有聂隐。天下间,也只有一个聂隐。”
聂隐闻言,露出笑容,美的不可方物。
远处传来一阵大笑,声音熟悉,想来又有贵客到了。
“哈哈哈哈!品评天下名剑,怎能少了我覆帱!易准啊,你要定聂隐为天下第一剑,可问过我同意否?”
聂隐很开心,师兄来了,却也不高兴,因为师兄来拆自己的台。
聂隐幽幽道:“师兄,覆帱剑不是断了?折在了诛仙剑下,您忘了?”
一时间,聂隐与覆帱眼神交汇处,似有火光闪过。
聂隐清喝一声,抢先发难,覆帱默念口诀,脚踏七星,两柄飞剑在空中相斗片刻,又迅速飞回二人身后。只在眨眼之间。
覆帱道:“我的剑是断过,我这不是又补全了么……怎么,难道重新补过,就不是好剑了?要这么说,我记得你的聂隐剑,也拜诛仙所赐,生出一道裂痕,说不清哪天也就断了。”
聂隐道:“师兄,在她断掉之前,我非先断了你的剑不可!”
易准忙道:“你们师兄们怎么一见面就打打杀杀的!都给我坐下!”
只听聂隐与覆帱齐道:“还不都怪你,天下第一剑,当然是我!”
说完,梅园内这八位又同时放声大笑。
至于怎么评排名,还需要仔细探讨。至少,要跟少林武当详细谈过才行。
一场打闹一场酒,让易准暂时忘却了朝廷的烦恼。
归见将空掉的酒杯一一斟满,道:“既然戏听完了,酒菜还有许多,不如就让奴家抚琴一曲,为诸位助兴。”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一曲短歌行,乃东汉末年曹孟德所作。归见嗓音温柔婉转,唱起来少了几分潇洒与壮阔,于是关豆豆当仁不让地,跟着唱了起来。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周公吐哺天下归心。
关豆豆唱完,回味着两句歌词,看着易准,不禁笑了起来。
易准看着聂隐,道:“三日后,我们就要成亲了。皇上却非要我去江西,调查宁王叛乱。”
聂隐道:“我陪你去。”
易准摇了摇头。
聂隐又道:“那我等你回来。”
易准仍摇头,道:“我不想去。说好了,报了仇,就成亲的。”
聂隐拉住了易准的手,道:“那就成亲。”
易准笑道:“对。其余的,谁管他如何。”
……
一连两天,易准都在饮酒作乐。
醉仙楼早已传出易准要成亲的喜讯。萧敬死后七日之内,江湖中人凡是北方就近的,基本都来贺喜了。天剑山庄公孙怒是亲自来了。自从天剑公孙器死后,天剑这个名头,再无人能继承,公孙怒在武功上差了几分火候,说实话,能强撑着天剑山庄不散,已经不容易了。本来少庄主公孙颖天赋奇高,奈何死在了海东青手里。若是公孙怒再找不到传人,这天剑山庄,恐怕真要树倒猢狲散了。
他来贺喜,也是顺便想着,找易准出出主意。
不光是他,凡是来贺喜的,多半都带着其他目的。跟朝中大臣治政一样,没有什么是单纯的。
小五姑娘也趁机从府里出来,到醉仙楼玩耍。
说起来这几天小舞姑娘是真难,被福王老爷关在家里,寸步不得出户。更有许多人问她是怎么被人掳走的,又是怎么逃出来的。她哪里敢说。
难不成直截了当,说是自己当小偷,去了白龙观,发现打也打不过,逃也逃不了,这才被抓的?
她是郡主,就算胡闹,也得有个限度不是?
于是她只好支支吾吾,不肯明言。江湖中人,义字当先,她更不会说易准和聂隐便是当年“名满京城”的雌雄大盗,也不会说侠盗联盟跟易准的关系。
审问她的人,一来碍于她郡主的身份,二来都以为她一个年轻女子,肯定受了不小的惊吓,说不清楚也难免,于是不管是东厂的,锦衣卫的,还是别的衙门的探子,审官,都草草结了案。至于鬼街和萧敬的地下城,因为跟皇上,跟豹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更加没人敢往深处查。便是易准,也没再就此说什么。若是叫沈言查这个,恐怕朝廷里已经炸开了锅。
不管如何,小五姑娘终于恢复了自由身,只是身边的保镖实在是多了些。
流民们也算是安定下来了,三三胡同空出来的六百余间民宅,白白便宜了这四千多流民。倒也不是让他们白住,只是以很低廉的价格,又许他们赊账三年,租给了他们。按照顺天府的记录,三三胡同整条街的土地,都是胡同尽头那所大宅主人,也就是萧敬的。萧敬一死,土地没了主人,于是按照惯例,又收归了顺天府。
顺天府也不能让这地白白空着不是?于是索性卖了易准和舞郡主一个面子,同意让流民租住。当然了,租子肯定是给顺天府的。
小五初得自由,在醉仙楼一连玩了两天,直拖到成亲那天,也没回过家。
这么看来,连小舞姑娘也不单纯,主要是为了自己玩儿,恭贺易准成亲也只是顺便而已。
那么,到底有没有人就是为了贺喜,甚至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特意前来的呢?
自然也是有的。
比如孟允吉,比如覆帱。
他二位,一位是刑部易准的上官,一位是聂隐的师兄。
孟允吉孟大人是朝廷里为数不多的清流。
覆帱,则是聂隐唯一的亲人。他也已经将易准,看做是自己的家人。
当然了,还有归见姑娘。她跟在聂隐和易准身边,也不图什么,只为报恩而已。自己把自己当成是个丫鬟,易准还不认。这落在某些人眼里,难免要传出些绯言绯语。这都是题外话了,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这一日醉仙楼,张灯结彩,高朋满座。
且说这一日,易准大婚。
……
萧老头从宫里溜了出来,但他不能出来太久,得赶在天亮,太监们发现自己失踪之前,回到宫里,回到重重看守之下。凭他那出神入化的轻功,三步可登滕王阁,从宫里出来,自然没人挡得住。还是那句话,奈何生在帝王家。这一夜,他去了很多很多地方。有易准跟小五见面的民宅,有福王府,有鬼街,有白龙观,有梅园,有刑部衙门,还有醉仙楼顶。
最后,他在沈言的墓前,上了三炷香,心中万分纠结。易准和沈言师兄弟,他都十分喜爱,十分欣赏。
可是易准如果真要去江西,念着跟自己认识的缘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差事糊弄过去,也就罢了。可他师兄是沈言,他怎会糊弄?他当着皇帝的面,都敢杀萧敬!
萧老头也知道自己儿子在干什么。他孤身入宫做人质,也是想缓和一下江西跟朝廷的关系。自己那傻儿子再不听劝,也是亲生骨肉不是?
易准去江西,是有去无回。萧老头也不想易准去送死。
萧老头不知道,怎么儿子今年突然犯了混,截了朝廷税赋,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出的馊主意。他闭着眼,构想着,儿子如果真能成事,自己便是大梁皇帝,坐在太和殿那高高在上的龙椅。元康这小子不念亲情,自己本来是他皇叔,是长辈,他难道不应该走下来,跟自己见礼叙话吗?为何他一直坐在那里,端着架子,高高在上……
“沈言啊沈言,那天我让你测了一个萧字,你说萧,艾蒿也。驱邪避秽,治病救人,是个好字。也说我若是顺应天时,则马到功成,若是强自出头,便难得善终。唉。我现在不出头,又能怎么办?皇上要发兵江西,除了我亲来,还有谁人能拦得下?易准要去江西查他,除了我,又有谁能拦得下?沈老弟,易准是个好小子,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伤他性命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