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刀,狭长而略略弯曲,精专于中距离劈砍。是大梁朝锦衣卫和御林军的佩刀。
带刀之人眉目修长,鼻正口方,正是胡四海。他一路追踪袁欣欣,除了不敢贸然闯入武当山,不管是武林大会还是嵩山少林,他都暗中跟随。他的真实身份不止是锦衣卫,更是飞鹰卫第四令。他的任务是找到魏王宝藏,或者不让别人找到。这是一个极为漫长的任务。所以他兼也做做别的事情。比如替别人调查一些东西,或者替别人传传话。
胡四海走入醉仙楼,寻一空桌坐下。
易准道:“客官要吃点什么?”
胡四海道:“寻常小菜一碟,两个馒头,一壶茶水。”
易准道:“不喝酒?”
胡四海晃了晃佩刀,道:“公务在身。”
易准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封信,放在了桌上。转身走去厨房。
不一会儿,易准端了饭菜回来。
胡四海已把信收了起来,道:“袁欣欣来过?”
易准道:“来过,昨夜里走了。”
胡四海点点头,倒了杯茶水喝了。
易准道:“你倒真能沉得住气。”
胡四海道:“你随我去见一个人。”
易准道:“谁?”
胡四海道:“指挥使曹飞曹大人。”
易准笑道:“可。”
胡四海露出笑容,就着青菜吃起馒头来。
……
雨还在下,而且越下越大。
易准随着胡四海进了内城,走进了锦衣卫都指挥使司衙门。
曹飞已经六十几岁的年纪了,虽然仍是武夫的健硕体魄,却已是满头白发,眉目间总有些挥散不去的疲态。
胡四海拱了拱手,道:“曹大人。”算是打过了招呼。
易准连忙跟着行礼,心却想这胡四海不知还有什么身份,见了指挥使竟然只行半礼。
曹飞道:“易准。”
易准道:“见过指挥使大人。”
曹飞道:“英雄出少年。”
易准道:“不敢。”
曹飞道:“你有何不敢?老夫写的情书你都敢盗走,还有何不敢做的?”
原来那晚易准窃走的,不是什么密信,而是留给曹飞外宅的情书……易准回家看过,心生一计。这曹飞当了三十来年锦衣卫指挥使,从来没人撼动过他的位置,却也没有升迁过,只有个小小的爵位,按照律例,等他死后,爵位传一辈便小一级,到他孙子辈便跟没有了一般,只能做个普通军户。从前,他把自己的性命看的十分重要,一生无非只做一件事,便是揣摩圣意。所以先皇在世时,谢驰与沈言彻查武备案,他也出了不少力。先皇病重后,他见大势已去,他也是第一个投靠白麓党的。
随着年老体衰,他不禁开始为儿孙们担忧起来。他想在死之前,为儿孙们多少再攒些军功,多少再为皇上办几件事,好让自己和儿孙们多享几年福。所以他要杀血魔,要统一武林,要废了携武自重的少林和武当,陛下欣然同意。一番计策,不知费了他多少心思,谋划了多少时日。只是他没想到,事到最后,一切功劳都让东厂抢走了。朝廷里,锦衣卫最大的对头便是东厂。厂卫面上互相合作,实则斗争不断。
易准那晚初遇小五姑娘,动静闹得太大,必然会惊动锦衣卫,而他不管是在醉仙楼,还是跟着沈言在江湖上,都算小有名气。他相信锦衣卫早晚要查到他头上。他也细细分析过曹飞这个人。如果沈言仍在世,必定不会选择易准走的路,他必定会直截了当地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但是易准不行。易准没有沈言那么高强的武功。如果沈言那日在少林寺,没有为了按下剑仙与少林的仇怨而自残两剑,那萧敬绝不是沈言的对手。如果袁欣欣没有走火入魔,常定方丈没有为了救袁欣欣而死,准能撑到易准引来常慧常进二僧。可惜没有如果。
沈言太了解他这位小师弟了。易准天纵之才,神机百变,却涉世不深,不懂人世间的欺诈隐瞒,阴谋诡计,假仁假义,暗箭伤人。沈言担心自己不能永远护着小师弟,才会在少林大战之中,说出那番“大道至诚”、“其次致曲”的话来。易准在沈言死后,早已想过无数遍。致曲,才是他的道。
这世道,皇帝虽不爱搭理朝政,可好在还有些大臣撑着,一切机构运转正常。忠臣孝子,朝廷给他建牌坊,发匾额;奸盗邪淫,朝廷也一一治罪。看似海清河晏,天下太平,可百姓的日子为何一天不如一天?且不说萧敬,刘瑾,关顺景他们,就说那南郊小村围了山谷黄泥矿,贪得无厌的小地主,王法如何治他?还有醉仙楼的小厮,怡红院的吴妈,拉了客人来,直说又好又实惠,外地来的客人不懂,点上满满一桌,往往就要付上千八百两银子,气得咬牙切齿,只当花钱买了教训,王法又如何治得了呢?
易准知道,这个世道并不好,否则就不会有那么多江湖豪客,仗义行侠了。
哪里不好呢?
萧敬,关顺景之流,无非是尽忠职守,皇帝叫他们一统武林,他们就得办事,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错了吗?
醉仙楼王掌柜刘掌柜,一天净挣个三五千两,这一天的钱省着点儿花,就够万余户贫苦之家活一年的,可他们只管自己挣个盆满钵满,不管百姓死活,这错了吗?
孙老汉和他儿子,每晚要担心房子会不会塌,却没法好好修缮一番,每天还要辛苦耕田,他们又有什么错?
聂隐是个孤儿,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都被萧敬杀了,她要报仇,有什么错?王法治他不得,难不成这世上的仇就都不让报了?
所有人都没错,那就是王法错了,或者人心错了,总的一句,世道错了。
如何变王法?如何渡人心?
易准就算每晚不顾王法,去“劫富济贫”,又能济得了几个?沈言当年是状元郎,都没能变一变这王法。易准他行吗?沈言觉得他行。
易准收敛了心思,道:“曹大人,胡大人,我这三四个月来,探遍了京城所有官邸私宅。户部李思卿,他书房有间密室,存银八千万两,另有许多礼单,有的是收来的,有的是还没送出去,不过我看过了,许多都跟宫里的公公们有关。兵部许邺,请了歌姬在家,装扮成丫鬟模样,大宴御马监刘公公,我亲眼所见……”说着,递上一封密信,又道:“京中许多官员,都与东厂过从甚密。甚至,还有您治下的锦衣卫,也不是铁板一块。”
曹飞接过密信,道:“你查出来的,还不少。不过你以为这些,我都不知道么?”
易准摇了摇头,道:“您一定知道一些,但您没有好办法。”
曹飞瞥了瞥眼,道:“难道你有?”
易准道:“关顺景争夺武林盟主的计划被我和师兄打乱了,幸亏东厂相助。可东厂是如何得知的?我本以为关顺景是东厂的人,可我细细回想,关顺景当时并不知道刘瑾会上龙门山助阵,也没有调兵遣将去少林抢夺功劳,所以他不是东厂的人。他只能是锦衣卫的人。而且地位绝对不低。”
曹飞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易准又道:“但他地位也不会太高。因为他是个有野心的人,行动力也很强。如果做到像您这种高位,武将基本也就到头了,最多再加些爵位。那没有实打实的军功是换不来的。可关顺景却在谋划当武林盟主的事儿,这能有多少军功?他武功高强,何不从关外砍几个鞑子脑袋回来?可见他是没这种机会,非得先有个借口,带上人手出关才行。故而他上面一定还有不少人能压着他。”
曹飞笑了笑,道:“接着说。”
易准道:“东厂设下毒计,导致少林方丈惨死,罗汉阵全灭,气数大伤。这是江湖中罕见的大事。请问锦衣卫是何时得知此事的?”
曹飞想了想,道:“你什么意思?”
易准道:“锦衣卫很难进入少室山,想来很晚才从江湖上听说这件事。不过东厂却请出了萧敬。这说明东厂对龙门山,对少林寺,都早有布置,处处领先锦衣卫一步。试问,除了武林盟主关顺景,谁能把如此细致的情报递给东厂呢?最大的可能,就是关顺景与刘瑾串通好了,刘瑾才能请出萧敬来对付我师兄,顺便灭了少林寺。”
曹飞暗想,关顺景是第十令,武功高强,野心勃勃,早看自己这个第七令不顺眼了。他也知道锦衣卫里有不少人跟东厂关系很好。可锦衣卫不可能知道得太多。要是有叛徒,也是出在飞鹰卫之中。关顺景获利最多,自然嫌疑最大。他没想到易准靠着细枝末节与人情动机,就能推断出关顺景是锦衣卫的叛徒,这让他不禁起了爱才之心。飞鹰卫是当朝最为机密的组织,易准不知道,可如果他知道的话,又能推断出什么来?曹飞好奇,却也不敢随便透露飞鹰卫的秘密。
曹飞道:“关顺景是武林盟主,现下为圣上效力,与我同朝为官,怎能随意污蔑?你可有何凭证?”
易准摇了摇头,道:“没有。关盟主手段厉害的紧,江湖上大多数人都已经‘天下归心’。如果不是我知道他是怎么当上武林盟主的,恐怕我也会认他。而且他做的确实也不错。”
曹飞道:“接着说。”
易准道:“关顺景是为了自己的前程,办事可谓尽心竭力。这对锦衣卫并没有坏处。这种人,是他的功劳,不会让给别人。所以他一开始应该也没想借助东厂的高手,但是他没料到我师兄会插手,才不得不邀请了东厂。然而,在这之前,东厂就已经知道关顺景夺盟主的计划了。我大胆猜测,锦衣卫最大的奸细,另有其人。”
曹飞面无表情,实则内心大起波澜。他见到易准一直恭恭敬敬地低着脑袋与自己说话,说实在的,他对易准产生了几分好感。但是易准说的话,简直是在直接告诉自己,飞鹰卫里除了关顺景,至少还有一个东厂安插的人。这太可怕了,飞鹰卫的人选,都是从锦衣卫里挑的。而自己是锦衣卫的头头。曹飞虽然不是第一令,却是飞鹰卫里权力最大的,是极为特殊的一人。既然是锦衣卫的首领,自然不会别起二心,自然对飞鹰卫忠诚不二。他不希望飞鹰卫里有东厂的人。就像他始终探听不到无根门一样。
他回头看了眼胡四海,只见胡四海眉头紧锁,正深深思考着。转过头来,对易准道:“此番叫你过来,本是想好好给你个教训,不成想你倒是反客为主了。既然你如此表明衷心,我便给你个军户籍,来月要选武举,你先去准备,等考上了,便要来我锦衣卫就职。”
易准抬起头,道:“我不要当什么锦衣卫。也不要考什么武举人。我告诉你有奸细的事情,只是想换我不挨揍而已。”
曹飞闻言,不由得哈哈大笑。
易准又从背后卸下一个酒葫芦,呈给了曹飞,道:“这是最近正时兴的‘醉仙望月’,孝敬曹大人。还请曹大人放我一马。说实话,我忙活一天,耗费数百斤天材地宝,也就能筛出三碗汤,这一葫芦,恐怕能有十碗了。今后三天里,除了您,谁也再喝不着。”
曹飞当然知道“醉仙望月”,只是他实在公务繁忙,脱不开身,只有手下孝敬过自己一碗,匆匆忙忙从外城带回的内城,就算凉透了,却依旧香气醉人。他接过这葫芦,晃了晃,咣当咣当的没有装满,他想,十碗的量,便是一万两。他不知道这葫芦里的汤,昨夜里让小五姑娘喝了个饱,就算易准加班加点添了不少,也不过盛了半葫芦的汤。
曹飞喝了一口汤,尝到了他心底最渴望的味道。当初年少,为何要从军,为何又进了锦衣卫,又为何能当上指挥使?他想起了先帝爷,想起了曾经战死沙场的兄弟,想起了曾经让自己魂牵梦萦的姑娘。
他看着易准离开的背影,有些羡慕,有些赞赏。挥手召来了下属,低声耳语了几句。
易准全身而退,留给了曹飞一个烂摊子,给关顺景埋了一颗随时会炸的雷。
他唯一搞不明白的是胡四海,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会不会打乱他的计划。
正忧虑着,走出衙门口,便有个家丁打扮的中年汉子拦住了去路,说他家老爷有请,请易公子赏光过府一叙。
易准随他上了马车,在京城七扭八拐的胡同里穿行了不知多久,不走大路,想必是不想让易准轻易地记住路线。
大约走了半个时辰,马车驶入了一处宅邸。易准下了马车,被另一个人领着进了一间屋子。屋子门窗紧闭,见不到一丝光亮。堂中正坐着一个人,浑身被阴影笼罩,看不清面貌。
易准行礼道:“不知尊驾是谁?引我来此有什么事?”
只听一阵阴阳怪气的声音,那人说道:“咱家姓魏,要你来便是要问问你,曹飞那厮跟你说了什么。只要你原原本本,一五一十地告诉咱家,就能死的舒服一些。”
东厂动手忒也快了,易准心想。他凝神屏气,仔细感受着周遭环境,房梁上有一人,屏风后有一人,门两侧各有一人,均是呼吸绵长的高手。
易准道:“公公是不是认错人了,我只是给曹大人送酒的。”
魏公公冷冷一笑,道:“你叫易准,对也不对?沈言是你的师兄,对也不对?你不管是跟东厂,还是锦衣卫,都有仇。怎么还给人家送酒去呢?”
易准道:“公公火眼金睛,什么都瞒不过您。实不相瞒,在下确实想除掉关顺景,若不是他想要当什么武林盟主,我师兄便不会死了。但是小的不会武艺,只好设下毒计,去曹飞那儿挑拨离间。”
魏公公道:“挑拨离间?倒是个好主意。那曹飞是怎么说的?”
易准道:“曹飞城府极深,面上看不出来。只他要我参加来月校阅,许了我个军户身份,要我加入锦衣卫。可见他是动心了的。”
魏公公闻言,心下盘算,既然曹飞他想要拉拢易准,那他就要杀了易准,或者让易准投靠自己。
易准知道魏公公心思,道:“如果魏公公能留小人一命,小人愿意奉上师门秘传内功心法。保证您没见过。”
魏公公不禁有些恼怒,道:“我稀罕你什么内功心法么?你道我是谁?咱家虽则不在司礼监,也不在御马监,可东厂上下都怕着咱家,巴结着咱家,那是因为咱家整天陪在皇上身边,帮他老人家打理内帑!天底下有什么没见过的!”
易准道:“您想要什么有什么,可唯独一样,您再怎么想也得不到。”
魏公公大怒,喝道:“找死!”
易准忽地跪下,低头道:“公公息怒。我师兄沈言,胸口被诛仙剑开了个大洞,却还能走下山去,一直快到京城才安然离世。您道为何?我师门心法独有奇效,可医死人,肉白骨,若不是我师兄肠胃尽失,吃不进饭,他就算伤得再重,也能缓得过来。”
魏公公依旧怒气难消,道:“龙虎山九转回灵法,少林易筋洗髓经,都号称有此种奇效。咱家也都看过……”
易准道:“不然。我门内功全不同。大凡高明内功都讲究阴阳调和,可人若是却了一脉,便再难练成。我家的内功,却是不在乎损缺。神功初成之时,损伤的经脉可由健全的弥补,损伤的脏器,也可由健全的支撑。待到神功大成,则全身脏腑再无一处专擅一职,真气想怎么流动便能怎么流动,毫无窒碍。可谓是逆天改命。”
魏公公不由得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话儿。
易准道:“公公放心,只要还留了一点儿,就还能用。”
魏公公心想,确实当初没割干净,还留了一小截儿,不禁问道:“难不成还能再长出来?”
易准道:“长不长得出来不好说,但是肯定能硬的起来。”
魏公公露出阴森森的笑容,道:“好啊。若真能练到硬起来,便给你记一大功!”
易准仍是跪着,低着头,从怀里摸出几张纸,道:“请公公赏我一个机会!我既没想为锦衣卫效力,也没想给东厂卖命。我只想搞清楚一件事,只要您告诉我,秘籍的后几页我隔日便会送到您的府上。”
魏公公道:“你想问什么?”
易准道:“我想问,萧敬萧公公,现在何处?”
魏公公挑了挑眉头,道:“老祖宗伤势未愈,没个三年五载,可出不来呢。”
易准道:“那三五年之后呢?”
魏公公道:“你想找人家报仇?”
易准摇了摇头,露出一丝晦涩的笑容,道:“小的不会打架,萧公公也是为皇上办事,这仇咱不报也罢。”
魏公公知他话里有话,道:“咱们的老祖宗呐,藏的深着呢。就连咱家也轻易见不着。”
易准道:“老祖宗年纪大了,又受了重伤,也不知这三五年里,能不能调理好。若是调理不好,不妨也学学咱家这门神功。”
魏公公道:“此事我自会处理。你想找老祖宗邀功?可省下这份心吧。咱家才是东厂里说话声音最大的。”
话到此处,易准终于摸清楚了这位魏公公的脾气。他要的权力,是不容置疑的权威,是人上之人的地位。其余的,性命,钱财,美色,都可列为其次。观他神色,嚣张跋扈,毫不收敛。听他说话,一时三变,多疑至极。萧敬就比他深沉的多。萧敬是老祖宗,而魏公公却是后起之秀,想来二人之间一定有着不可化解的矛盾。
易准一时间就算能博得魏公公的一些好感,也断然不能轻易接近萧敬。现下没什么好主意,只能说了几句练功时的注意事项,便告辞回家了。
魏公公不言不语,看着易准跨出房门,遥遥离去。这易准,确实有几分本事,更有几分胆色,要是直接杀了,倒也怪可惜的。他想。
易准不由得长出一口气。也没乘马车,飞快地奔回了醉仙楼。
“怎么样?”聂隐瞪着大眼睛,看着易准问到。
易准道:“尚不清楚。先吃饭。”
天色渐暗,月牙儿挂上了枝头。后院儿里,易准坐在小板凳上,聂隐坐在车上,各自捧着饭碗,就像当初相识的那样。海鲜粥淡淡的腥味儿正从锅里蒸腾出来。京城人常吃不到海鲜,穷人更是连肉的吃不到几次,所以这股淡淡的腥味儿,最是勾引人。
忽然,一个人影从墙外飘身而至,晚风吹的他衣裳猎猎作响,缓缓落在车前。胡四海来了。
易准不得不支起一张小桌,多盛出一碗饭来。
胡四海笑了笑,道:“易兄,你这手好厨艺,开个饭馆才是正经事,闯什么江湖。”
易准道:“你是来问我东厂的事?我从贵司衙门出来就被东厂的人带走了,还好我机灵,不然已经死了。”
胡四海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放下了饭碗,道:“他们怎么知道的?如果锦衣卫有人看见你,难道没看见我么?连我的客人都敢动,胆子忒也大了。”
易准道:“胡哥哥,我知道您地位高崇,但人家东厂办事,未必要看您面子吧。”
胡四海笑了笑,忽然看见旁边的聂隐,手掐剑诀,一脸怒色地望着自己。不禁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小册子。
易准连忙道:“这也不能怪他,消消气。等我真出了事儿,你再替我报仇不迟。”
聂隐一脸不高兴,捧着饭碗躲到车厢里去了。
易准看了看胡四海,道:“女人嘛……她其实没想动手,您千万别往小本子上记……”
胡四海收好小本子,道:“也怪可怜的。那么,东厂找你做什么?”
易准道:“魏公公问我,曹大人跟我说了些什么。”
胡四海道:“然后呢?”
易准道:“我一五一十的说了。又献上了一份他无法拒绝的宝贝。否则我恐怕真的没命回来了。东厂的高手果真可怕,个个阴森恐怖。”
胡四海道:“确实是我疏忽了。”
易准道:“胡大哥,其实我不是不愿意为朝廷办事,只是需要个名头。而且我个人也有想要调查的东西,混个官身会方便许多。”
胡四海道:“所以你想做什么?”
易准道:“我想考科举。我不会打架,内功也只会防身之法,没有伤敌手段。若要从军户考武举,再到武进士,很难。从文则不然,我有自信能考中。”
胡四海道:“你户籍在临安,县试,府试,乡试,会试,殿试,等你考完,需要多少时日?”
易准道:“我算过,确实太久了。所以,少不了要请人帮忙。”
胡四海道:“找谁?”
易准道:“白麓党首,内阁重臣,杨恭圣杨太师。”
胡四海不禁哈哈大笑,道:“你想找他?他可不好见。”
易准道:“所以还请胡兄帮忙引荐一番。”
胡四海立即皱起眉头,语气冰冷起来,道:“我?”
易准给胡四海倒了一碗汤出来,说道:“我保证,将来魏王宝藏重现江湖之时,你胡四海必定是第一个见到的。”
胡四海闻言,沉吟良久,端起汤来一饮而尽,道:“好。你随我来。”
聂隐在二人走后,从车内探出头来,捧着空碗黯然神伤,心想,姓易的,你是不是把我忘了!
月儿当空,夜色正明。
胡四海与易准来到杨恭圣府上,敲了门,递过名帖,不消片刻时间,门房便把二人领进府里,到了客厅,端茶送上,可谓是上佳的礼遇。不一会儿,一个笑眯眯的老者穿着便服,从内房走了进来,身材修长,腰直背拔,看面貌是清秀儒雅,丝毫不见老态。
易准连忙起身,周到地行过一礼,道:“草民易准,见过杨太师。”
胡四海冲着杨恭圣点了点头,道:“杨大人。”算是打过了招呼。
杨恭圣没理胡四海,扶起易准,道:“果然英雄出少年。二位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易准却不肯起身,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道:“当今天下,看似海清河晏,实则波涛汹涌。草民恳请杨太师救我一命!”
杨恭圣坐到椅子上,道:“你且细细说来。”
易准道:“如今朝中,多股势力错综复杂。数月前,关顺景为了当上武林盟主,与东厂同流合污,不惜杀人放火,栽赃陷害。可武林盟主是什么官职,值得如此对待?不管是东厂还是锦衣卫,不过都是陛下的一条走狗,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了眼前的一碗饭吃。唯独白麓党不一样,是为天下苍生。”
杨恭圣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挥手叫下人去换杯热茶,才对易准道:“接着说。”
易准又说道:“武林盟主统御各门各派,打打杀杀,不过是匹夫之勇。不知杨大人可曾统计过江湖上各大门派的产业?少林占了少室山,少林寺名下有田产一万三千余亩,山下或大或小或近或远的有五个村子,一共三千来户,都是少林寺的佃户。武当也不差,名下有良田一万一千余亩,另有弟子在各地修建道观,武当山下武当镇,聚了六千余户,都是靠着武当吃饭的。还有峨眉,崆峒,华山,东海巨鲸帮,黄海海沙帮,江东排帮,广东南海派,除了昆仑,凡能叫上名字来的门派,其名下皆有土地。哪怕是丐帮,也经营着些茶肆酒楼的生意。这些零零散散的,加起来却为数不少。也正是这些田产生意,养活了许许多多的武林中人。”
杨恭圣喝了口茶,面上已然没什么变化,只是他觉得那口西湖龙井,好像突然没什么味道了。
易准道:“让锦衣卫或者东厂的人当这个武林盟主,实在是一种浪费。”
杨恭圣点了点头。
易准又道:“当初,我与师兄刚刚下山,便去江西南昌府,见过宁王招揽各路英豪,还被我师兄大大地笑话了一番。宁王为何如此?日日包下滕王阁,好酒好肉招待着,不知耗费多少银两。他会做亏本买卖?江湖中人虽然各有绝技,可上阵杀敌不还得靠兵将?有哪个皇帝是靠刺客就能成事的?宁王所为,也不过是我刚才说的那些罢了。另外,江湖传闻,魏王宝藏的重要线索也落在了宁王手里。此事不可不防。”
杨恭圣放下了茶杯,饶有兴致地看着易准,道:“那你且说,这武林盟主毕竟是个武将,与我等文官可挨不上。还有魏王宝藏,是怎么回事?”
易准道:“这不妨事。文臣领兵的,我朝也有不少。只不过当今的文臣却很少有习武的,更少有走过江湖,立过名声的。”
说完,易准当当当磕了三个响头,道:“杨大人,请您赐我一个秀才出身!我想考科举。”
不等杨恭圣说话,又磕了三个,道:“来日拿到各门各派的地契,必定交给大人分配!”
杨恭圣也是沉吟良久,左思右想,过了盏茶功夫,才道:“易准,你可愿拜入我的门下?”
易准露出大喜神色,道:“老师在上,请受学生一拜!”旁边早有小厮递过茶来,易准连忙接过,递给了杨恭圣。
杨恭圣喝过茶,道:“你起来吧。”
易准终于站起身来,这才看见胡四海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自己。
杨恭圣对易准道:“我等读书人,以登科中举为理想,绝不能说错了。可登科绝非易事,你有多少把握?”
易准道:“九成!”
杨恭圣笑道:“那老师考考你?”
易准欣然应允。
四书五经,各朝史书,诸子百家,佛经道藏,杂学算学甚至医科,易准都在周老夫子的书房里看过,他又是个过目不忘的人,此时一番对答,正好把少时所学应用出来,他又是个鬼机灵,往往举一反三,不由得让那杨恭圣惊为天人。后来,杨老太师一口一个贤契叫的亲切,易准则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感慨着这番知遇之恩。两人相见恨晚,谈了许多。
胡四海在一旁不言不语,只看着二人演出。
杨恭圣道:“将来你若要当武林盟主,要么是供职五军都督府。我白麓党一向对那帮武夫敬谢不敏,十分瞧不对眼。要么是进兵部。兵部尚书夏大人是为师的至交,想来此事好办。只是不知你想进兵部哪个衙门?”
易准摇了摇头,道:“回老师。兵部少不得要巡营查岗,考验武备,甚至带兵剿匪。虽是可以外派,但不见得有多余时间与江湖人士走动。倒不如让学生去刑部,进提刑按察使司,做个可大可小的巡捕,以查案缉盗为名,为老师收拢江湖门派。”
杨恭圣笑道:“你倒是想的明白。此事拖不得,中秋以后就要会试,为师想办法,求皇上赐你一个同举人出身,你要直接去考会试。”
易准喜道:“如此甚好!多谢老师!”
杨恭圣又道:“只是科场之上,为师不能帮你,一切要靠你自己。你且回去好好准备吧。”
易准拜谢,道:“老师若是有空,不妨到醉仙楼坐坐。”
杨恭圣点了点头,似乎想起了前不久喝过的汤,那汤有个极富诗意的名字,叫醉仙望月。
易准走了。
胡四海终于说话了,道:“杨大人,这小子可还能用?”
杨恭圣哈哈大笑,道:“此子不凡啊。”
胡四海也哈哈大笑,道:“他可是个妙人。”
杨恭圣道:“怎么,飞鹰卫也看中他了?”
胡四海叹了口气,道:“若是他来锦衣卫,那飞鹰卫必然对他很有兴趣。但他不愿意,我们也不能绑着他来。”
杨恭圣点了点头,道:“找魏王宝藏,非他不可吗?”
胡四海道:“我亲自见过他推理查案的本事,当今无人能及。何况,徐夫人在武当袁欣欣手里,袁欣欣是他好朋友,说不定还是他好情人。他没理由不找,我也没理由不跟着。”
杨恭圣道:“那我就放心了。朝里有我,朝外有你,天下定矣。”
……
这一日,易准试探出了朝内三种势力,疲劳至极。他回到醉仙楼的院子,刚钻进车里,被仍在车里没走的聂隐一脚踹了出来。
他疑惑不解地问道:“怎么了?”
聂隐又急又气,隔着帘子,了递出个空碗来,道:“盛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