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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理智的声音

与苏格拉底道别后,使者并没有把我带回家中,而是继续漫步。

我们在雅典的街道上漫无目的的走着,身边是穿着白色亚麻长袍的男女老少,他们在聊着对苏格拉底的判决。

我有些茫然,又有些烦躁。

“走吧,使者,我只是个幽灵,不想在这个时代继续滞留了,是苏格拉底给他们上了最后一课,与我无关。”

“还有人在等我们。”使者说。

“谁?苏格拉底不是已经给我解答了疑惑,还有谁么?”

“去看看就知道了。”

身边的雅典如水波颤动般消失了,我们出现在一座宏伟的教堂前。两座钟楼尖锐而优雅,奇异诡秘的造型和哥特式的风格让我一眼就分辨出它的名字——

“巴黎圣母院?”

使者嗯了一声。

我们开始快速移动,穿过人群和房屋,朝着某座庄园飞去。

这是座美丽的庄园,蔷薇布满精细的黑铁栅栏,梧桐和枫树整齐列在院内,三层的华丽建筑将中间的景观花园围住,身着白衣黑裙的女仆在其中忙碌,华贵衣裳的管事在一旁向男童交代着事情。

一辆马车缓缓从街道那头驶来,车夫缓缓挥着手中的马嚼绳,让马匹小步踱进门中,门边的管事左手负后,右手搭在胸前,染成白色的卷发微微倾斜,显得极为恭敬。

马车入园后片刻,豪华宅邸上走下来一位衣着华美的中年人,他留有两撇庄重的胡子,面容严肃,不怒而威。

车夫吁停马匹,立刻有仆役上前,拿出木阶梯摆在马车门边,掀起帘子。

一名活泼的少女走下马车,她一眼看到站在门口的中年人,露出极为可爱的笑容,拎着裙边,冲了上去,和他拥抱在一起。

“父亲,我回来了。”

中年人微微点头,依旧面色严肃,但微微翘起的嘴角却显出他心底的高兴。

“我带了同学来,而且……我要推荐她当亚当的家庭教师!父亲,你们聊几句?”

那个男人微微皱眉,但还是点了点头

见她父亲同意,少女欢快地跑回车边,朝车内伸出手。

一只苍白纤细的纤手抓住少女的手掌,上面系着一条精美的手链,悬着一小枚精致的徽章。随后,一名瘦弱的少女探出身子,小心翼翼地走下马车。她面色苍白到有些不健康,像森林中走出的幼鹿,小心翼翼的注视着一切。看见中年人,她垂下眼睛,紧紧拉住身边的女孩。

我觉得似乎在哪儿见过她的脸。

中年人看了看这名瘦弱的少女,面色似乎有些惊讶。

“贝亚娜,既然你的学业已经结束了,那便在家里多住些日子。今晚,我给你安排了与公爵家二公子的见面舞会,现在去打扮打扮吧,晚上会来很多朋友,他们都等着欣赏你美丽的小脸蛋呢。至于你的提议,我会考虑,不过不会是现在,昨天,路易十八阁下邀请了我,所以亚当正在与皇储阁下一起学习,暂时不需要别的家庭教师。”

中年人说道,随后他将贝亚娜招呼过来,轻轻吻了一下女儿的额头,对身边的管事点了点头,老管家微微鞠躬,便带着贝亚娜朝宅邸走去。

其余的仆役识趣的离开,庭院中只剩下两人,瘦弱少女更加惶恐,低头看着地面,手指绞着,藏在身后。

“我听贝亚娜说过你,也听同僚们提起过你,安娜小姐。”送走女儿后,中年人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严肃和高高在上,“她说你是个才华横溢的学者,也是个比她更加优秀的画家。”

“并没有,先生,贝亚娜小姐比我优秀多了……”叫安娜的少女嚅嗫着。

“不,我了解你的才华,即使在皇家剧院和艺术中心,也有人对你的作品称赞不已。”中年人叹了口气,“但因为你兄弟的事情,你可能并不适合走进我们的圈子。”

安娜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无比。

我突然想到什么,看向使者。

“是的,那个士兵的妹妹。”他肯定的告诉我,声音有些伤感。

这时的安娜连脚步都有些踉跄,她垂着头,落寞地转过身,朝大门走去,我注意到她洗到发白的裙子下是一双破旧的布鞋,死死掐着的双手让关节丝毫没有血色,浑身上下都一片惨白。

“等等,安娜小姐。”中年人突然出声说道,“今年是个很敏感的年份,但皇帝对艺术的喜爱和追求不会因为一些小事而被影响。我问你,你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庭么?我可以以养女的身份收留你,你会作为贝亚娜的妹妹、拉纳家的女儿,出现在我们的圈子里。我相信,以你的才华,很快就将受到所有人的欢迎。”

“我……”安娜站住了脚步,站在金黑色的大门边,她身边是盛放的蔷薇和铃兰,也是贵族宅邸的象征。

“她应该留下。”我说。

“她想留下,但她不会留下。”使者低声叹息,又补充道:“现在是1814年,拿破仑的时代暂时结束了,到明年的百日王朝之前,法兰西重归路易十八和贵族们的手中,这和他哥哥所代表的势力水火不容。”

“不留下,她哥哥知道会伤心的。”我喃喃地说道,“只有留下才能活下来,才能对她和她哥哥的父母负责,离开这儿,在未来的一年中,除非另有际遇,否则她只能就这么离开巴黎,甚至于死在巴黎。”

“如何,安娜?”中年人始终站在宅邸门前,看着庄园门口的安娜,他们之间隔着数十米的距离,同时也隔着一个时代和一个阶层的距离。

“抱歉……我很抱歉,拉纳爵士。”安娜低下头,发出啜泣声,“再见,贝亚娜。”

宅邸二楼,一扇微微打开的窗户,悄然合上。

少女就这么离开了庄园,慢慢的,轻轻的,虽然她感到自己浑身被抽干了力气,但她不能在这儿倒下,因为她还要离开巴黎,离开大学,离开艺术的世界。

“你这让我如何向他的家人说。”我看着使者。

“你本就不能做什么,何必自扰。”他淡漠的回答道。

我愣了一下,随即自嘲一笑。这倒是,我实际上已经是个死人了,还能做什么?

但我就是很恼怒,越看着安娜的身影,就越恼怒。她毫无疑问是个聪慧的女子,否则也不会如此年轻就让这些大人物都听过她的名字,更不会作出这般冷静到机械般的选择——我自问自己是无法做到的。

这种落差感让我心情躁动不安,狠狠跺了跺地板。

突然,安娜回过头,看着我。

我愣住了。

她露出凄美的笑容,视线穿过我,挤出一张皱巴巴的笑脸。

一个身影从我的虚影中穿过,和安娜拥抱在一起。

“再见,贝亚娜。”安娜哭着重复道。

“不,安娜,你不该走,相信我,走,我们去找我父亲,我一定会说服他的……”

我叹了口气。

使者也叹了口气。

一切如镜花水月般悄然释散,她们的声音淡去,庄园也随之淡去。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一片绿意盎然的草坪上,远处是低矮的树林,一张桌布摆在地上,一个带着圆帽的老人正坐在上面,微笑看着我。

“我是弗洛伊德。”

我还没有从刚刚沮丧的情绪中自拔出来,便闷闷地回了一句,“你好,弗洛伊德。”

“你陷入了自责。”他说道。

“自责?我没有,我只是在叹息刚刚见到的事情。”

“是的,你在为某事而叹息,但同时你也在为自己而自责。”老人面带笑意的重复了一遍。

“我没有,我为什么要自责,你都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妄下论断?”

“不,我知道你刚刚经历的事情,使者告诉了我,所以我才会在这儿等待你,回答你的问题。”

“那你讲给我听,我为何会自责?”

“因为你觉得自己太过轻易就选择了自杀,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觉得自己在温柔的命运面前却选择了最糟糕的路。”

老人轻而易举地列出了我心头的阴霾。

“其实你在见过布鲁诺之后就陷入了自我怀疑,但那时你还只是觉得自己在很多条路中选了不受欢迎的一条,但因为你听过很多人的自杀,却没认真思考过它,于是它的分量就变得轻了,就没那么可怕,更像是正常的路了。”

他继续说着。

“但见过苏格拉底之后,你就彻底摒弃了这个思想,而是发现了自己思想的漏洞百出和软弱,那时候你就接近彻底的否定了自己,可却没有别的东西作为填充。阿奎纳和老萨满的奉献让你觉得遥远,小男孩和无名士兵的死让你甚至生出一点庆幸,觉得自己还可以在选择死亡后有如此多的时间用以思考,但面对如此柔弱却坚强选择了某条最艰难道路的安娜时,你的思维就陷入了无比大的自责中。”

“是……你说的没错。”我羞愧道。

“最早,你坚信自己应该死亡,但一件件事情过去,你愈加怀疑自己,否定自己,到现在你已经将自己过去的思维彻底推翻。”

弗洛伊德总结道。

“所以为什么我十分茫然?”我问。

如弗洛伊德所说,我在否定自己的时候,连带着否定了自己的经验观和人生观,于是此时的我无比贫乏,无知而自责。

“思考,你需要思考。”弗洛伊德说,“你有你的人生,它决定了你的判断和选择,如果说最早的你是一条向前的线,那每一桩发生的事情都在默默对它施加一个转向的趋势,如果你一直不加以回首并修正,你的路迟早会弯弯扭扭,前后不定。”

“思考……”我呢喃道。

“低头看自己的路,不要左顾右盼,你可以观察思考别人的人生来做参考,但你的精神和意识永远是由自己的思考而得来,无论是八种基本意识的作用还是四个基本选择的结合,你最终要成就的,是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思维。”

他抬头看向草坪的另一边,一位和他一模一样的老人,正被一名女子搀扶着慢慢从屋后走出来,随意散着步。

弗洛伊德静静看着那一幕,换上一种感慨般的语气,说道:“人的思维是很奇妙的东西,它基于周围的一切瞬息万变,我究其一生来寻找它的规律,也只是略有所得,但这期间,我看到太多的人并不知道这些事,他们只是单纯的跟着潜意识而走。”

潜意识。

“我似乎也是如此,思考和推演占据了我接近一生的时间,潜意识里,我给所有事情排了个序,我冷漠的分析一切,于是生老病死变得轻描淡写,但直到死亡淹没了我,让我沉溺进去,我才明白自己的思考如此苍白。”

他看向那个女子,她面容温顺,享受着阳光,她身边的老人却面色淡漠,机械地迈着步子。

“社会提供了两类清晰的意识边界,一为法律,二为道德,它们代表着自我意识的集群肯定,自我意识的集群束缚,即使是没有意识到这些东西的人,也会因学习和背诵而将其纳入脑海,这是浅层,却非常牢固的意识。而更深的东西,则如夏夜飞舞的萤火一般,清晰可见却难以捕捉。”

他怀念似的盯着那边,似乎在说着哲理,又似乎在数落自己的无知。

我其实没怎么听懂。

“我知道,你听不懂。”使者嘲笑。

但这不重要,我逐渐明白了一个思路,一个反思自己的思路。很早之前我就听说过笛卡尔的沉思录,卢梭的忏悔录,他们都花费大量的时间来试图看清自己,这或许是我这些天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

“错。”

我抬起头,看向弗洛伊德。

但老人已经不在那儿了,周围也变成一座鸟语花香的庭园。

那儿坐着一名眼神尖锐的大胡子中年男子,满脸嘲笑的看着我。

“错?”

“我是尼采。”他答非所问,自顾自介绍自己。

“为什么是错?”

“你所思,即为错。”他嗤笑道,“第一错,你出现在此处。”

“贫弱者之所以贫弱,是因为他处处不如强者,既然如此,贫弱者应当贫弱。你既寻死,则为弱者里最弱的那一个,却来这儿与我交谈,这既是错。”

“其次,你在思考与自我辩证中,反复寻求他人的帮助,却浮于表面,轻易就变更思想,这是轻浮的思考,是功利的思考,在你既已死亡的前提下,还反复说服自己死亡的意义,这简直是笑话。”

“你试图用理智说服自己,用理智建立起已然无用的意识,这是将技巧的构建凌驾于自身生命意志之上,生命之所以为生命,既有其原始之火,也有其奋进之所欲。你克欲,抑欲,将自己的思想与行为,都画上框,贴上标签,只求笼中徘徊,没有丝毫逾越,这简直是对生命的侮辱,我开始对你选择自杀感到愉快了。”

我默然无语,只能冷冷的看着面前这个人。

“生命是有意义的,是每时每刻的奋斗和思考,思考中你需要明确生命的价值,寻找更强大的意志,于是人人都应当坦然接受命运,在其上挥洒欲望和思想,向前,向前。”

“他是疯子么?”我问使者。

“没错,尼采是疯子。”使者答道。

尼采对沙漏笑了笑。

呵,这个使者,他已然看不起我了。

尼采并不是疯子,我也不是疯子,但我看尼采是疯子,尼采看我,却只是个可怜人罢了。

使者摇摇晃晃落到我面前。

“第三天到此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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