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不错?”
悠悠的提问声在耳边响起,百机子一怔,晃晃手里的茶杯苦笑:“您还是别取笑我了,魏大人。”
百机子当然知道魏金名为何出此一言。无论是否有被逼迫的成分,之前为了接过金牌的他可是夸下海口,要在短短三天内看出这天玄宗里的势力纠纷。只是……
百机子轻轻摇头。
事到如今……似乎很多的“常识”,已经不能当作参考了。
理论上来说,铁铲帮、纤夫帮还有山石帮应该是三家一体,共同进退。毕竟,铁矿、运输还有石料是西蜀地区的三大支柱,而且相互之间互相依赖,因此分别负责管理它们的帮会只有联合在一起才能获得利益的最大化。这不仅是“兄弟情义”,更是“帮会兴亡”,是不可断裂的纽带。
数百年来,三大帮会为龙头,大量小帮会为爪牙的模式让它们受益非常。无论是朝廷、门派还是各路地头蛇,都没办法撼动他们的地位。哪怕天灾人祸,三大帮会始终把持着自己的地位,不可动摇,不肯动摇。
但,如今不同。山石帮恶了朝廷里的某位大员,被人下了血本,一顿暴揍,整整五年都没能恢复元气,帮主至今还在京城打点,生怕下一道旨意和六扇门或者东厂有关,那才是真的万劫不复。
纤夫帮这边,也不知刘毒蛇许了什么好处,竟然能让堂堂西蜀野猪,陈姓这一代最杰出的弟子,陈业先和有名的刘家独狼联了手。
不过,独狼的态度却值得商榷。百机子注意到,在和那洛家小姐交手的时候,独狼完全没有在意猛猪的死活,好像这是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似的。这种态度究竟是来自于他散漫的天性,还是来自于刘毒蛇的授意呢?
“一半……对一半吧……”百机子看向远处,喃喃自语,“所谓财帛动人心,更何况是能成为一个门派基石的密匙呢?”
不过……
百机子的目光一闪,重新落在了远处的一栋小房子上,那里住着铁铲帮少帮主与少夫人,也是现在铁铲帮的权力核心所在地。
不过,百机子想的并不是这对江湖新嫩,而是一个威震西蜀数十年的枭雄。
“铁三爷……”
想起那位和铁铲帮前代掌门通力合作,甚至在上一代西蜀兵马指挥使手里保住独立地位的老人,百机子不得不竖起大拇指,说一个“服”字。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但在握有十万兵马的指挥使面前,任何帮会都只能乖乖低头,连一个屁都不敢放出来。
唯一敢发出自己声音的,就是这位铁三爷。不但所作所为不卑不亢,有理有据,他甚至还联合京城的大官们给指挥使下了绊子,并最终一鼓作气把他撵出了西蜀。立刻,他的声望在“蜀人治蜀”大行其道的当地,瞬间来到了一个巅峰。
然而,嫌隙也就此产生。所谓功高震主,不但朝堂如此,江湖门派也是如此。从那以后,铁三爷便转入暗中工作,以情报和算计对抗逐渐崛起的蛇形门。对这位擅长使用堂堂正兵的大将而言,比拼阴谋与暗算实在是让他带上了镣铐跳舞。
可是,就算如此,他的才华也展现得一览无遗。即使阴谋诡计并非他所擅长,但他仍然在这方面抗衡住了刘乘运,阻止了毒蛇的进一步扩张。就连老毒蛇都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难以战胜的对手。
但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这位为铁铲帮立下了汗马功劳的老人,闯过了无数风风雨雨,躲过了万千明枪暗箭的老人,居然死在了自家后辈手里。或许长年的久居高位让他不再愿意蛰伏他人手下,可他更没想到的大概是川凰儿的杀伐果断。
于是,西蜀难得的暴雨之夜一过,人们惊讶地发现铁铲帮的天已经变了。铁三爷的头颅上了旗杆,和他一起的还有林林总总五十余人,都是他的嫡系,铁铲帮的中坚。少帮主和他的夫人用铁铲帮现在实力的大幅削弱换来了未来的绝对掌控力,做了笔好买卖。
百机子很难说这是好是坏,毕竟一个问题永远看需要辩证地看。哪怕令牌没有到手,他也已经是朝廷的人,至少整个西蜀武林已经这么看待他。
天道中有句话很有意思:人有人道,鼠有鼠道,意思是万事万物皆有自己的本分与位置。百机子的心态很好,既然被当成了朝廷的走狗,那就要尽到走狗的义务。更不用说,读书人一直有种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思想,因此在百机子看来,武林人眼中的“走狗”,未尝不是自己实现理想的契机。
因此,他才这么自信于西蜀的事物。毕竟,哪怕当狗,也得闻得出东西不是?
好在,百机子别的没有,就是灵醒,凭借他过人的直觉,还是从这几天的波澜不惊里品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几天前,阎王殿竟然敢在天玄宗的地盘上公开追杀扬州豪门,这本身就是一种不正常。阎王殿是杀手,杀手往往要隐藏在暗中,他们的行事方式决定了他们永远不可能光明正大。这一次,他们竟然有恃无恐地向武学圣地发难,相当正式地发难。可看那几个杀手的行为举止,又不像是阎王殿自己能做出来的行为。
难道……
百机子目光一闪,他觉得自己已经抓住了什么东西的尾巴。如果说,阎王殿本身并不想如此行事呢?如果说,阎王殿做出这种事,其实是受人指使呢?
百机子快速回忆起近几年阎王殿的动向,逐渐品尝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元龟五年(十年前),西蜀兵马指挥使王绍义被数百官员联名上告,全家问斩,指挥使一衔至今空悬,由蜀王刘夜雨遥领。其中,有几封关键的没头信,便是六扇门也没能查出它们的来处。
元龟七年,御史台向圣人进谏,表示西蜀作为天府之国,理应受到朝廷节制。不到三天,六扇门突然收到密报,说是大批刺史以权谋私,家财万贯。六扇门不敢隐瞒,立即上报。圣人自然是龙颜大怒,下旨彻查此事。六扇门联手东厂发力,居然清查出黄金白银无数……于是圣人盛怒之下,抄家流放千人之巨。
元龟十一年,朝廷预备重新建立西蜀兵马指挥使,以老将赵绪远为主将,京城六卫中的青龙卫为骨干,组建一支有力的军队。哪知道构思才提出半年,就有人揭发赵绪远谋反,并自杀在六扇门门前。若是旁人也便罢了,可偏偏出首的是赵绪远的嫡孙,将来家业的继承人!自白书里明明白白写到,自己由于不忍心同流合污,见天下生灵涂炭,只能狠心出首自己的亲属,并自杀谢罪。
一时间群情激愤,官员士子纷纷上书,请求圣人彻查此事。于是六扇门再次介入,不料事情竟然极为顺利,仅仅对主宅的一个突击就缴获了大量证据,甚至连赵绪远本人都供认不讳。
于是圣人下旨,只诛首恶,其他人流放三千里,徙琼州。自此,朝堂再无一人敢提西蜀二字。
这些事看起来毫无关联,但百机子还是找到了一些共同之处。首先,引爆事情的往往是没有来头的一封检举信。或许赵家孙子除外,然而死无对证,谁都不知道那番话究竟是出自他的本心,还是被人摄魂夺魄,操纵行事。
其次,每次揭发的目的相同。无外乎阻止外来势力,尤其是朝廷这种庞然大物进入西蜀。百机子再联系到一些商人莫名其妙的死亡,它们大半是发生在这些人拓展对西蜀业务之前或之后。
最后,每一次这种行动,阎王殿都似乎有所牵扯,或者分散注意,或者刺杀证人……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被牵涉其中似的。
这不会是杀手的行为,起码,不会是阎王殿这种谨慎的杀手组织的行为。所以,他们做出这样的举动,就很值得商榷了。
“在想阎王殿的事?”
百机子悚然一惊,转头对上了魏金名似笑非笑的脸,一时间竟然有冷气从脚底升起,莫非面前这人……
“我不会什么读心术。”魏金名笑得更开心了,“那可是奇人异士的本事,不是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能够染指的。”
百机子茫然地点点头,幅度小的几不可见:“那……您……”
“用已知去推算未知,就能得到不少东西,不是吗?”魏金名轻轻品了一口茶,似乎有无限的感慨,“西蜀这一大摊子的事,看起来很容易分辨,实际上犹如乱麻,没人能理顺清楚。在这种情况下,最反常的组织一旦跳出来,就会第一时间落进我们的眼睛,不是吗?”
“确实。”百机子笑得很苦涩,“原来大人已经注意到了他们。”
“只是有所猜测而已。”魏金名摇摇头,“我能想到问题,但是怎么分析问题、解决问题却不是我所擅长的。这方面,”他转过头,语气前所未有的真挚,“还是需要像你这样的智者来解决。”
“……明白了。”百机子稳定住心情,脸上的表情变得郑重。如果说之前他还对魏金名以及朝廷的强迫有所怨言,那现在他已经彻底地服膺。魏金名说的很明白,他只负责指出问题,至于其他的,就需要百机子自己去解决,各司其职。等到了具体执行的时候,也一定会有适合的武学高手来动手,完完全全按照他的规划去进行计划。
在别的地方,自己能得到朝廷这么多的资源吗?
在别的地方,自己能得到如此赏识自己的主公与上司吗?
在别的地方,自己能得到如此令行禁止的下属吗?
更不用说,这位总是笑呵呵的大内总管,他的经历,他的智慧,绝对是实实在在的财富,只等自己去发现,去攫取。作为一个智者,百机子不能容忍的就是这世上有自己不知晓的知识,更不能容忍的,是别人明明白白地展现了自己不了解的知识,而自己却不能把它学到手。
说到底,像百机子这样的智者,最大的弱点与最大的优点都是自己的好奇与求索之心,睡能满足他们的信念,谁就能驱使他们为自己所用。
看着魏金名又一次靠在椅背上悠然自得的模样,百机子突然郑重地深施一礼,极其恭敬。礼毕,百机子再次拿起茶杯,心里的郁闷之情早已烟消云散。他和魏金名都知道,即使自己没能如之前所说的找出西蜀各大势力之间真正的关系,朝廷也一定会有他的一席之地。毕竟,一个已经归心的“自己人”,无论哪个势力都不会将他拒之门外。
或许……
百机子突然轻笑一声,或许这才是魏金名真正的目的也说不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老手段,不得不说是相当有效。
等等……
百机子突然眉头一皱,好像有一丝火花在他的脑海中闪过。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过是一种障眼法而已,利用醒目的行为来吸引他人的注意力,却在别的地方使出真正的手段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现在想来,这阎王殿的举动,就是在明修栈道啊,而且成功吸引了不少人的关注。
再往深里想,难道密匙的出世,不也是一种明修栈道的行为吗?甚至,连西蜀各大门派被摆上了台面的冲突,都是这种障眼法里的明线。
那么……
百机子的手有些发抖,因为他已经不敢想象,能够把阎王殿这种顶级杀手组织,把密匙这种不传之秘,把整个西蜀无数势力都当成障眼法的,究竟是怎样的强大的恶龙?甚至于,朝廷派来的这支队伍,会不会也是障眼法之一呢?
“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