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怀城显得格外宁静,只是宁静下有多少暗流在涌动,却是不得而知。
……
城中的一处客栈中,灯火摇曳的一个房间里,白天在茶楼高谈阔论的胡须大汉弯腰站立在桌旁。
他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半个时辰了,脸上却没有丝毫怨色。
房间的另一边,靠近窗子的地方,站着一个面容清瘦的男子,和大汉比起来,男子显得纤弱无比。男子正看着窗外的月色,沉默不语。
片刻后,瘦削男子终于说话了:“今天做得不错。”
在听到这短短六个字后,胡须大汉明显松了口气,但身子却不敢有丝毫放松。
见瘦削男子开口表扬自己,大汉忍不住壮起胆子讨好道:“还不是大人您调教的好,经常跟在大人您身边,小的再笨也能多少沾一些仙气不是?只是大人,您让小的这样做会不会打草惊蛇,还是大人您另有妙计?”
瘦小男人转过身,瞥了眼身前比自己高大太多的大汉,嘴角翘起道:“对极!不如此怎能让他露出破绽?只有受惊的野兽才会失去方向,到处乱撞,不然撒下的这张大网岂不是白费了。”
扑通,瘦削男子的话没说完,大汉便已跪倒在地。
此时的他冷汗涔涔。他很清楚身边这位的身份,更是因为清楚了对方的身份,才知道自己白天鬼使神差冒出那句很“应景儿”的话是何等的大不敬!
没有丝毫犹豫,他抬起双手狠狠地朝自己脸上扇去,啪啪声在这间屋子骤然响起。
瘦削男子摆摆手制止道:“说了你今天表现得还不错,不用在意这些细节了,本捉影手这点容人之量还是有的,干好你该干的事,比什么都来得实在!”
听到此话,大汉方重重地吐了口气,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
原来他身边的这位,竟是风影阁中数量极少的捉影手!此人名叫郭易尘,一身变幻莫测的本事,哪怕在风影阁中,依然可以排进前二十。
为了捉拿要犯,帝国这次的确出动了一名捉影手。
大汉在茶楼故意泄露出去的这个消息,的确是真实的,目的嘛,刚才他身前的这位大人也说了,就是要打草惊蛇。
至于为何要打草惊蛇,则是因为到现在为止,他们还不知道这条蛇是谁!
“大人,是否还需要小的做点什么?”胡须大汉小心翼翼地问道,他终究心里没底,要知道这次的任务,完不成可是要丢脑袋的。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本官比你更清楚任务失败后的严重性。”瘦削男子一眼便看出了他的不安。
“一千名军士和二十名天罗在前,十位地网在后,再有本官居中坐镇,还能让他逃到千叶不成?”
“何况我已经拿到了灵引,今夜子时,定能找到那件东西。安心在我身边守护即可,需要用到你的时候,本官自会吩咐!”
见瘦削男子说的极为肯定,大汉终于不再那么不安,他找了一处宽敞的地方,盘膝坐了下来。
既然大人说了,让他守护其安全,那他就一定把这个差事做好,尽一名保镖的责任,哪怕他刘福走出去,别人都要叫他一声“地网大人!”
……
北门外,距怀城不足两里的地方,有一座废弃的土地庙。
庙不大,只有一个大厅两个偏房,即使这些,都只能从那些尚未完全倒塌的墙根上大致推断出来。
尽管如此,这里依然成了乞丐宿营地。虽然庙宇残破,但总好过露宿街头。
这些乞丐,大多相隔一段距离躺下。
庙宇对他们几个人来说足够宽敞,但大夏天的,实在犯不着挤在一块。何况平时抢夺地盘的时候,难免结下了一些梁子,挤那么近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在破庙一扇偏门处,蜷缩着一位身形瘦小的乞丐,他的身下,只有很少的一些干枯杂草,身上则是什么都没有。
残破的庙墙遮住了大半的月色,却还是有些许照在他身上。
银白色的月光透过乱糟糟的头发,映出了一张瘦黄的小脸,正是在白天挨了门卫一顿鞭子的小乞丐。此时他脸上,还有一道淡红色的鞭痕。
夜渐深,虽然此时空气中还夹杂着一股淡淡的酸臭味,但并不妨碍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响彻整个寺庙。
就在所有人都酣然入睡得时候,小乞丐的眼中却慢慢睁开一条缝,透过这条缝,那双清澈的眼睛慢慢的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一刻钟后,没有发现异样的他缓缓起身,蹑手蹑脚地朝庙外走去。
一路上,小乞丐换了好几个方向,并细心地清除着走过的痕迹。终于,走了小半个时辰后的他,在一颗歪脖子树旁停了下来。
极为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发现没有人后,他弯下腰,借着月色在地上慢慢摸索着。
摸到一处潮湿的泥土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块在路上捡来的扁长石块,慢慢刨了起来。不到半刻钟的时间,一个破布包裹的小盒出现在他手中。
他没有将盒子打开,因为已经看过无数次了。
少年捧着这个小盒,坐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面。望着朦胧的月色,喃喃自语起来。
“爹,小花这回是逃不掉了。一千多个军士和一个号称千人敌的捉影手,哪怕咱陌家倒着数八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
说到这里,小乞丐啜泣起来,瘦小的肩膀一耸一耸,显得格外可怜。
“半年前我还能仗着他们不知道我的身份,远远地躲开,现在我是走到哪,他们追到哪啊!这次怎么都不可能逃掉了!”
小乞丐原来叫陌小花,看样子,今天闹得满城皆惊的阵势,竟然是因为他而起!
“爹,光宗耀祖我是没机会了。这几年在外吃的那些苦,其实都不算什么。只是我才十二岁,咱陌家指不定就得断在我这一代,到了下面,您见着我可千万别骂我!”
说道这里,陌小花有些激动,不断的用手抹着停不下来的眼泪,他显然非常担心这一点。
停了一会儿之后,他再次擦了两把眼泪和鼻涕,继续说道:“既然逃不掉,按这架势,那就是死罪的份,不!死都是轻的。”
想到那些听过的残酷刑罚,陌小花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起来,仿佛看到行刑的人拿着刑具往自己身上使,不断有汗粒从他额头滴下。
“当初受老镖头所托,带走手上这东西,这半年来,小花一直亡命天涯,就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
小乞丐这些话让人听来无限唏嘘,很难想象,一个十二岁的小孩承受了这么多苦难。
“爹,我怕死,但我不后悔。老镖头待我不薄,自两年前遇着被混混欺负得奄奄一息的我,他就把我带回镖局养着。”
停顿了好一会,陌小花才接着说道:“这两年虽然做的都是端茶倒水的活,但小花知足!那是您走后,我过得最安心的日子了!这份恩情,小花不能忘!”
一回忆起那段往事,陌小花便不那么害怕了,于是他抿了抿嘴继续说道:“我八岁不到您就走了,丢下我一个人。靠着乡亲们的接济,我熬了一年,但大家都不容易,我就出去自己找食吃。那两年我受尽冷嘲热讽,也让我知道不争不抢,就只有饿死的份!而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我发过誓长大后要有出息!要风风光光的回家将您的尸骨厚葬!”
至此,陌小花复又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啪”
一声脆响,让陌小花从悲痛的情绪中猛然惊醒!
“是谁!”,他迅速朝那个方向望去。
几个刹那后,只见一个同样衣着破烂,身形瘦小的人从不远处的草丛中走出,走出后才发现,他要比陌小花高出许多。看其脸上的表情,显然也有些惊讶。
也许是在一旁躲藏多时的他,听到了触动他心弦的事情,情绪不稳之下压断了一旁的树枝。此时既然已经被陌小花发现,他索性就不再躲藏。
“是你?焉巴糠!”陌小花脸上露出了一丝慌张和懊恼,像是没料到自己会被跟踪,更暗恼自己方才口无遮拦,将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都讲了出来。
这个人陌小花却是认得,是破庙里的另一个乞丐,外号“焉巴糠”,平时便是一个欺软怕硬的角色,在陌小花来到这里时,还被其不怀好意地看了好几眼。
陌小花满脸戒备,迅速将破布包住的小盒放入怀中,打算瞅准时机逃跑。
焉巴糠从惊讶中醒悟过来,然后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变为惊喜,此时眼睛直直地看着陌小花,仿佛陌小花是一座金山般。
真是走了狗屎运了!听这小子刚才的说法,他正是当下官府在抓的逃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贴出告示,但想必奖赏非常丰厚!抓住他,说不定还能换个大官当当!
咱也有撞到大运的时候?哈哈哈!
“别叫我焉巴糠!你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也配这么叫我?我叫康有财!我爹没给我取错名字,哈哈哈哈,抓到你,我就发财了!你小子可是我的贵人啊,哈哈哈哈……”
说罢,康有财从腰间破旧的衣服里抽出一根短刺,脸色狰狞的朝陌小花扑去。
陌小花大惊失色,赶紧往旁边躲闪,但还是慢了半拍,伴着一声闷哼,他扑到在旁边的树下。
但很快,陌小花便弹起身子,飞快的朝着一个方向逃去,他没有再变换方位,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
他身后,不足两丈远的地方,康有财紧紧得坠在后面。
就这样,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在月色下追赶,不一会就进入了树林中。月光照在这两个人身上,能清晰的看到他们脸上的汗珠。
随着时间的推移,陌小花越来越焦急,步伐也有些踉跄,树枝飞快地在他脸上划过,火辣辣的疼,而月光偶尔掠过他胸前,映出一片殷红!
“你逃不掉的!”
身后传来康有财愤怒的声音,陌小花难受,他也不好过,那些树枝和荆棘,陌小花可以轻易地躲过,可他比陌小花高了两个头,躲得却不轻松。
“老老实实的停下来,等下还能少让你吃些苦头,不然,把你交给官府之前,我会让你知道什么叫后悔!”
陌小花默不作声,鬼才会信他的话,若真像对方说的那样,自己怕是死得更快!
此时他死死地咬紧牙关,利用自己矮小的身形在山间穿行,眼神坚定的在默默等待着什么。
终于,在经过一棵略微倾斜的树的时候,陌小花脸上露出了一丝狠色。
“啊!”
身后传出一声惨叫,陌小花应声停下脚步,胸前的衣衫瞬间变得更红了些,那是他骤然停下来的结果!
陌小花转过身,看到康有财蜷缩在地上,他的手死死的按住双脚,不断有鲜血从中渗出。
那根短刺,就掉落在他不远的身旁。
陌小花拾起短刺,走到康有财身边,像是没看到康有财脸上的乞求,没有丝毫犹豫的,用力朝对方胸前刺去,一下,两下……
“忘了告诉你,在老镖头那里,其实我学到了很多。”
这是康有财在世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扔掉短刺,陌小花借着月色,粗略的辨认了一下方向,一瘸一拐地朝边境方向走去。
在走出去数百丈后,少年终究还是没撑住,斜斜地倒了下来。
鲜血仍旧从他胸口流出,只是也许因为流了太久的缘故,流得越来越少。
“爹,小花来了,可我不想来,我还小……”
迷迷糊糊中,陌小花好像看到了一个身影朝他走来,那道瘦削的身影,看起来格外高大。
只是还没等这道身影走到他身边,少年便彻底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