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公元4673年,卡尔特星刚刚告别了漫长又寒冷的冰期,迎来了气候宜人的暖季。
卡尔特人欢欣鼓舞,将这个星球都染上了一股奇妙的香味,像是花香,又夹杂着些许泥土的味道,那是他们情绪高昂的时候会释放的信息素。这个粗鲁而好战的种族,将基因里所有的浪漫都留在了暖季来临这一刻。
江尤恐怕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厌恶暖季的人。
更让他难过的是,这句话去掉定语也是成立的。
暖季的到来,意味着卡尔特星将被两颗恒星一左一右地照射着,整个星球都处于温暖明亮的状态中,在接下来的十个月里,再无黑夜的容身之处。
也意味着,江尤本就虚弱的身体,会再次的恶化。
高大健壮的监护者带着满身刺鼻的异香走进来时,显然没想到他的情况已经如此严重。因为这个精致脆弱的生物像往常一样缩在躺椅里,专心致志地翻阅着从地球带来的书籍。
察觉到了他的靠近,江尤放下了手里的书,笑着向他打了个招呼:“嗨,莫尔斯。”
江尤声音里的那份轻松愉悦透过传感器传递到莫尔斯的脑海,让他莫名有些紧张,柔软的触角轻轻摇晃着,不安地回应着:“嗨,042,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作为一个专业的人类监护者,莫尔斯当然知道“笑”只是一种很常见的表情,可042并不是一个爱笑的人类。这样的反常,足够写一篇观察报告来研究了。
江尤脸色苍白,眼睛却亮得惊人,无比得意又慢条斯理地宣告道:“莫尔斯,我快要死了。”
莫尔斯震惊地望向他,两根触角因纠结而拧成一团:“042……”
“请叫我江尤。”
……
短短半刻钟,卡尔特星最顶尖的医生和生物学家都汇聚于此,其中甚至包括制药师凯萨尔。
江尤面无表情地翻看着手中装订精美的乐谱,任由那些冷冰冰的医疗器械在他四周飞舞。造价昂贵的传感交流器被他随意地扔在桌上,不甘地闪烁着红光。因此,无论那些卡尔特人争论得有多激烈,江尤也不会被打扰到。
直到感觉到了肩膀上小心翼翼的触碰,江尤才慢悠悠地戴回传感器,侧头看向旁边眼泪汪汪的莫尔斯,不解地道:“你在难过?为我吗?”
莫尔斯拳头大的眼睛被泪水盈满,委屈巴巴的表情与伟岸雄壮的身躯极度违和:“当然是为你!042……不,江尤,我的朋友,连你也要离开我了吗?”
江尤眼中带上了几分讥嘲,可看着莫尔斯砸在地上的大滴大滴的眼泪,终究没有说什么。
“莫尔斯,不要哭哭啼啼的,你可是个战士。”凯萨尔依旧是那副高傲又嚣张的样子,颐指气使地道,“出去吧,带着那边的蠢材一起。”
防护罩无声的打开又关闭,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了江尤和凯萨尔。
独自面对江尤,凯萨尔的态度竟温和了许多,眼睁睁看着一个智慧种族就这样消亡,就算是见惯生死的他也有些于心不忍。这个一向不会顾及他人想法的药剂师破天荒地温柔了起来,淡金色的触角微微弯曲,释放出安抚的信号:“042,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很差,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江尤紧紧握着手上的乐谱,面无表情地道:“我倒是想知道,阁下身上发生了什么。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您本来是拒绝为人类诊治的。”
凯萨尔道:“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江尤看向他的目光中满是厌恶,“因为我是最后一个?”
凯萨尔摇头道:“你的特别不是因为这个。我对卡尔特星的医疗水平有信心,之前那些人类的死亡,还能说是我们还没找到合适的照顾人类的方法。可你不一样,在我们的帮助下,你已经突破了人类寿命的上限,你的细胞还很年轻,你的器官还很鲜活,你明明可以活得更久。”
江尤苦笑:“是啊,活得更久,然后呢?”
继续待在这个陌生的星球上,在各种药剂的维持下挣扎着再活几十年,最后默默死去,烂在这片土地里?
这不是江尤想要的结果。
凯萨尔沉默了,显然是意识到了江尤的处境。他一个人坚持了这么久,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都是值得尊重的。哪怕这个选择,是放弃自己的生命。
江尤不需要怜悯,却无法阻止别人对他的怜悯,这让他感觉很糟糕。他强压心头的烦躁,尽可能平和地问道:“冒昧问一句,我还能活多久?”
凯萨尔抬起前肢,液状的肢体迅速重组,变成了一个显示屏的模样,另一边的前肢分出了几道形似手指的水流,灵活地操纵着这块凭空出现的显示屏。
片刻之后,凯萨尔低头看着江尤的眼睛,告诉了他他的死期:“换算成你们人类的时间,你至多还能活一周。”
江尤长舒了一口气,真心实意地为即将到来的死亡感到欣喜
……
莫尔斯沮丧地坐在门口,粗壮的大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地面,将坚硬的黑硕岩地砖打出一道道裂痕。
“你不必自责,你把这个人类照顾得很好。”不知何时出现的凯萨尔拍了拍他的肩,“是他自己不想再活下去了。”
莫尔斯被神出鬼没的药剂师吓了一跳,连忙站了起来,恭敬地半低着头,踌躇地问道:“您……这是什么意思?”
凯萨尔轻摆触角,感叹道:“别忘了,他是人类,而我们是毁灭了他们的卡尔特人。说真的,他能坚持到现在,让我很惊讶,易地而处,我绝对做不到。”
莫尔斯想起了那段被他遗忘的过往。对于卡尔特人而言,毁灭一个低等文明像吃饭喝水一样寻常,不是什么值得铭记的大事。对于042而言,大概是刻骨的屈辱与仇恨吧。
直到此刻,莫尔斯才意识到,自己以042的朋友自居的这种行为,究竟有多可笑。
“042是我见过的智慧生物中最顽强的,也是最固执的。”凯萨尔继续道,“除非有人能重新激发他对生命的热爱,否则,他没有多少时间了。”
凯萨尔的话一直在莫尔斯脑海中回荡,可这个老实的卡尔特人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激发江尤求生欲的方法,索性直接跑到江尤面前,开门见山地问道:“你还有什么想要完成的心愿吗?能让你开心的那种。”
江尤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道:“我想回家,回地球,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