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单位终于放假了,我马不停蹄的来到车站,坐上了开往老家的最后一班车。彼时关于疫情的所有消息还只是停留在遥远地方稀稀落落的几个新闻上面,在这样偏远的小县城暂时还没有闻到那种叫做死亡的味道。车上坐满了回家团员的乡亲,偶尔可以看到几个戴上了口罩的,我心里对于他们的小题大做确实感到有些好笑,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无知无畏。
年年难过,年年过,春节假期在锅盆碗盏之间慢慢流逝,遥远地方的可怕病毒也在不断发酵,它变得不在那么触不可及,有了些步步紧逼的意思。伴随着相邻省份的先后沦陷,伴随着线上线下各种或真或假信息的沸反盈天,搞得原本毫不在意的我也开始心慌慌,那个不怕死呢!
初二,在媳妇的一再追逼下,我出了门。先是走遍了镇子里面的每一个药店,甚至去了一家正骨的按摩馆,半个口罩都没有买到。我想可能是因为地方小,口罩这种医护用品平时要买的人也不多,镇子上的药房可能没有进货。县城肯定是能够买到的,不慌,不慌。挤上公交车,我又风风火火的去了县城,不一样了,不一样了,以前人来人往的繁华小县城,街头现在已经几乎连人影都看不见了,我从城北走到城南,又从城南走到城东,最后去了县医院所在地的城西,两三个小时二三十家的药房,处处都贴着口罩消毒液已经售完了的告示,两条腿累了,我的心也累了,一声叹息,回家。
手机上每天更新的都是坏消息,感染人数不断上升,城市的道路开始管制,没有多少挣扎,在值班的前一天,我坐了弟弟的车回到了工作的地方,媳妇大包小包的带了很多的蔬菜水果,我嘲弄她是要把整个家都搬走,随着事情的发展,我才后悔没有多搬一点,再多搬一点。
上班第一天,明显感觉到了疫情防控的紧张,大街小巷全部都已经没有了往日的热闹,到处都是带着红袖章的人在巡逻,到处都是移动或是固定的喇叭在高声的宣传,我脸上没有口罩,急急忙忙的奔走在别人异样的眼光中,我担心着家里的一大一下,担心着老家的老少,他们都还没有任何的防护,而确诊病例已经在当地出现。
意料之中,我被抽调到了社区参加小区的防疫值班,疫情其实我还不是很怕,因为我相信现在的医疗技术,也相信密不透风的防控网络,上了前线,戴着口罩,按着规定流程来,应该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可是心里还是有些忐忑,全是老婆孩子的影子,此时此刻,我才发现了作为一家之主应该有的责任,清楚了自己儿子、丈夫和父亲的身份,我想他们了,如此的想他们,尽管刚刚分别没有几天,我得承认,我并没有自己设想的那么坚强、高大。
执勤第一天,早上七点到的小区大门口,早班的保安刚刚把门打开,我帮着他很快把摊子铺了开来,宣传资料、登记表册、体温测量的仪器,一样一样的,他们已经连续干了很多天,业务比我熟,我老老实实的看着、学着,大气都不敢出,我觉得这是一件十分神圣的事情,事关重大,力压千钧,不敢有丝毫的马虎。
天色慢慢的亮了起来,小区里的居民们也开始三三两两的出现,我就住在这个小区,两年了,这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观察他们,尽管隔着口罩,只能看见眼睛,但我相信眼睛比容貌更能反映一个人的本色。每进出一个人,都会登记,盘问,量体温,发卡片,宣传一遍防疫知识,我也会借着机会大胆的看看他们的眼睛,以前我是不敢的,现在戴着口罩,一下子有了胆色,胸口的党徽也为我提了不少的气。
大多数的眼睛里都写着疲惫,毕竟都是要自己讨生活的人,现在所有行业基本上都处于歇业状态,这个悠长假期让他们显得特别的无所适从,勤劳的人是闲不下来的,而我看见的那些眼睛恰好就是那么一群人,他们的手上有厚厚的老茧,眼角有密密的鱼尾纹,鬓角大都已经挂霜。偶尔几双欢快青春的眼睛也在小区封闭管理几天后开始黯然失色,我的心也随着一天天更新的官方数据,往下沉呀沉。
保安们都是五十以上的半老头子,每天都要和很多的人打交道,很健谈。问了我的单位,问了我的老家,问了我的具体工作,我很老实,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们,而且也照着他们的样子问了他们一通,这样就算把朋友交上了。闲下来的时候也能三三两两的聊上几句了,有抱怨,有牢骚,有对过去的回忆,有对某事某人的不满,更多的是对于这场没有硝烟战争的牵怀。我是个胆小的,又穿了公家的衣服,只能偶尔附和两句,没有敢随便胡说,好在他们都是一群乐观的人,嬉笑怒骂,打打闹闹,举重若轻的神色翻转过来鼓舞了我。
执勤的地方就在小区大门口,一扇铸铁大门后面放上一个夏天用的遮阳伞就是,这些天风很大,我把桌子上的资料压上几块板砖,又裹了裹身上的衣服,感觉寒气还是丝丝的往我身上爬,我跺着脚,转着圈,眼睛时刻没有离开人员进出的小门,脑子很空,没有烦恼琐碎,感觉到一些以前感觉不到的东西,像是顿悟,又像是一片混沌,可能是大难之时我能参与的平静。
我时常会想起一首歌,一首老歌,我盯着大铁门,心里默默的唱“铁门呀,铁窗,铁锁链。。。。。”。唱一唱的我自己也笑了,太无厘头,很解压。院子里偶尔出现的几个围着小区转圈圈的居民又让我有点难受,谁又不希望自由自在呢,我们在里头,自由在外头,病毒也可能在外头。有个老太太,每天都会扒着铁门看外面,每次我都问她是不是要买什么东西,她每次都说只是看看。有中年人每天都会到小门边上的残疾人摊位上买上几包烟,不走远,付了钱就回来,直到那对残疾人母子的所有货物被他们蚂蚁搬家般的全部买完为止。
我开始用眼神与眼神认识一些人,早上三四点钟就要登记出门的是拖家带口的环卫工人,工资一千多,工作到晚上。六七点钟登记出门的是超市职工,他们穿着朴素打扮的一丝不苟,干干净净。七八点钟出门的是城管,他们手上戴着红袖套,穿梭在执勤的大街小巷上,客客气气,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青面獠牙。等到九十点钟的时候,家庭主妇们开始强睁着惺忪睡眼,领着大袋小袋,背着背篓,拖着小车流向外面。歌声会在正午断断续续响起,那是一位关在了城里的养鸡专业户,他唱的是“我是这条街上最靓的崽”,后来这位最靓的崽开着别人的车不听劝告上了路,很幸运的遇到了执勤的警察叔叔,交了一千的罚款,记了十二分,而我总是纠结这位靓仔养的鸡到底是什么品种。
小蔡是个二十出头的单身汉,一个人住,啃老为业,没事的时候就在小区院子里转悠,见到人,口罩里面都是笑呵呵的,好像很多人都认识他,见了面都会笑着骂他几句,说几句俏皮话。这天天气好了一些,难得的出了太阳,小蔡隔了我几丈远,扯着嗓子和保安们有一句每一句互怼着,他毕竟年轻,保安们总不是他的对手,说不过,生气的时候也就说两句他不懂事,不知道尊老。而我也慢慢的在他们的互怼中知道了他的一些故事,他成长的蛛丝马迹。我觉得他还年轻,还有救。
观察了几天,我也爱和他嬉笑几句了,慢慢的他就由隔我几丈远,进到了执勤的棚子里。看着我们忙的时候,也会大着胆子吼上几句,帮着做些宣传,招呼一下进出的生人熟人。小区防控的这一套流程早就被他学得个七七八八,他总是喜欢盯着我胸口的党徽看,而且对于穿着制服的人特别尊敬,有几次我还看到他悄悄的看了几眼执勤的红袖套,我递给了他,告诉他他也能带,社区正在招募志愿者,你去,就可以有,他笑呵呵的摸着头走了。第二天,他真的到社区戴了一个红袖套回来,而且坚持了下来,认识他的保安们都不敢相信,可是明显他们的眼睛里都充满了欣慰的慈爱,没错,这个啃老的小伙儿,还行。
那个不知道名姓的老人走了七个小时的路,从老家背来了一背篓的白菜萝卜,他的女儿住在小区里,听说城里道路都禁止通行了不放心,千山万水的要来看看她。我给他量了体温,破例把这个外人放了进去,进门的时候,他在背篓里选了几个最大的萝卜放在了桌子上,我和保安们没有拒绝,收了。在他走的时候,保安队长给他开的门,出门的时候悄悄地往他那空空的背篓里丢了几包烟和一把口罩,我们看着没有说,队长笑着很腼腆。
我也会抱怨执勤的漫漫长夜,小孩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总是想。逃跑是不可能的,板上的钉子,追不上的倔马就是我。大年夜,环卫工人老阿姨送了几碗汤圆来,我不吃糯的,背着身子吃了个精光,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