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柳石玉千恩万谢、欢天喜地的去了,自此对灵歌更是忠心不二,甚至言听计从,俨然成了其心腹之人。
不过灵歌心里却没对他有全然的信任,毕竟人心隔肚皮,宫中又是个权力倾轧、尔虞我诈的阴险之地,趋炎附势更是此处常情,保不齐有一天她失了宠,他不会借着某些秘密落井下石。
只是灵歌没想到,这厢柳石玉刚升了官,那厢她还未离开御书房,后宫就已有流言传开,说是只要元美人一句话,连杂役房的鸡犬都能升天。
当然,这传言,皇帝自然是不知道的,谁也不会冒着杀头的危险去万岁跟前乱嚼舌根,但太后却是听闻了,毕竟在后宫,她才是真正的掌权者。
第二日,太后便召了灵歌去问话,灵歌闻悉流言,一时也惊住了,没料到事情会变得这般离谱,不过好在她确实并未对皇帝说过任何有关提拔擢升之类的话,是以也有恃无恐,遂将所有的事推到了皇帝与柳石玉的爹身上,以一句机缘巧合盖了过去。
恰逢当时婉妃也在清音阁,帮着说了几句好话,好在太后对柳易元也是极为熟悉的,获悉了这一层父子关系,加之太医本也就不是什么事关社稷的要职,此事便也不了了之。
若不然,背上一个“后妃干政”的罪名,可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不过经由此事,灵歌宠妃的地位算是深入了人心,一时间,谄媚的、巴结的、嫉妒的、羡慕的、怨恨的,统统都冒了出来,逸和轩自此更是再无宁日。
“主子,这是曲州知县王禀覃王大人托宫外的亲戚送来的曲州特产——”小顺子捧着一个礼盒上了楼。
“退回去!”灵歌连头也没抬,继续看书。
云兰拿着一个精致的酒壶,“主子,这是恪御女亲手酿的桂花蜜酒——”
灵歌闭着眼翻了个身,“倒了,拿一坛子御酒回给她!”
“主子,御膳房送来的食材,厨房都快搁不下了!”巧兰一脸为难。
灵歌睨了她一眼,“那就堆在厨房门口,谁来送食材谁收拾,不收拾就留给皇上看!”
“主子,您才三天没出门,宫中就传言您中风了。”
“……。”
“主子,听玉美人宫里的人说,午膳的时候,有人呈了一碗糯米圆子给她,玉美人当即就掀了桌子,说是以后谁敢再在她面前发出“元”这个音,就撕了谁的嘴!”
“……。”
“主子,这是太医院右院判冯……冯什么昌送来的千年人参,说是让小主补身子用的。”有个字,小顺子实在不认得。
灵歌理也没理,仍低头修剪着盆栽。
云兰白了他一眼,“还愣着干什么?只要不是皇上的吩咐,就照原样退回去!”
又几日,轩内走进一个面生的宫婢。
“这位公公,我是珍美人宫中侍婢红翠,敢问元主子可是在楼上?”
小顺子一笑,“真不巧,我家主子刚睡下,皇上有命任何人不准打扰,这位姐姐有事可否先于我说?”
“这……。”宫婢迟疑了一下,“算了吧,我改日再来。”
宫婢刚走,楼上便隐隐传来一阵敲桌子的声音,“云兰,你这明明就是诈和!”
小顺子望天,无语。
这一日,大雨从早下到了中午,还未停。
一直人来人往的逸和轩总算安静了下来,灵歌瘫在软榻上,望着窗外白茫茫的雨帘,回想当初刚进宫时的清净日子,忍不住又是一声哀叹。
云兰正在收拾书架,忍不住笑了,“主子,您这从早上到现在,可叹了二十六遍了,不累?”
“你还数了?”灵歌有点不敢置信。
“奴婢从昨儿个就开始数了!不过昨天是二十八叹,您今儿还少俩呢!”
“……。”
“主子——”小顺子的声音忽然从二楼传来,接着是急慌慌的脚步声,“主子,大事不妙,太后病倒了!”
“呸!”小顺子刚露头,云兰就忍不住轻啐了他一句,“她病倒了,你跟着慌什么?这一惊一乍的,再吓着主子!”
灵歌懒懒坐起身,打着哈欠招过小顺子,“你听谁说的?”
小顺子一跺脚,“哎哟,主子您是不知道,奴才刚从外头回来,这后宫都传遍了,惟独没人知会咱们这儿,估计这会子,整个后宫的主子们都在清音阁伺候上了!”
灵歌一愣,这才急急下了榻,云兰也敛了无所谓的态度,赶紧把雨伞拿了出来,简单伺候灵歌收拾了一下,就急急忙忙出了门。
半路上,可巧又碰见了刚从清音阁出来,正欲回御药房取药的柳石玉,一番探寻,始知太后是高热,外加腹泻不止,连众太医也是一筹莫展。
赶到清音阁,果然是几乎整个后宫都在了,众妃看见灵歌,眼中皆是幸灾乐祸的笑意,灵歌扫了众人一眼,心思一转,索性直奔皇帝就去了。
“臣妾给皇上请安,臣妾获悉太迟,来晚了,请皇上恕罪!”
皇帝正满心忧虑地望着里间的太后,闻声,赶忙转过了身,“你怎么也来了?这么大的雨,小心淋湿了手!”说着话,已将灵歌拉到了身侧。
“皇上放心,臣妾小心着呢!”
转头瞥了众妃一眼,果然,幸灾乐祸的表情都收了,比骂一万句还管用。只不过,现下的表情,就更是五花八门了,比唱戏还精彩。
宫婢们伺候太后换下弄脏的衣裳,鱼贯地退了出来,皇帝方才匆匆走了进去,灵歌欲走,却被人先一步狠狠地撞了一下,顿时歪倒在了一旁成嫔身上,成嫔扶了她一把,却引来不少人不满怒视。
灵歌稳住身子,扫了一眼众人,又看了看装着没事人一样已走至皇帝身侧的玉美人,忽然笑了一下,也不急着进屋,对成嫔道了谢后,反而转身走到一旁的佛龛前跪了下去。
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不解。未几,皇帝竟又匆匆走了出来,环视了众人一圈之后,才将目光落在了地上的灵歌身上。“爱妃这是在做什么?”
灵歌闻言,掩下眸中一闪而过的笑意,方才敛容起身看向皇帝,“太后一向虔诚敬佛,臣妾想,佛祖不会忘了太后,一定会保佑太后的,反正臣妾进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倒不如在这里念念经,也算尽了自己的一点绵薄之力。”
皇帝面上登时又是一阵宽慰,禁不住连连点头,“爱妃果真是心细如尘,难得你还有这个心思,连朕都没想到呢!”话落,又转头看向其他嫔妃,“你们站在这里也是站着,一齐跟着念一念,人多力量大,说不定佛祖就显灵了呢!”
众人一愣,忙颔首称是,继而纷纷对着佛龛跪了下去。灵歌挺直身子站在佛龛边上,俯视着脚下众人,直到对上瑾美人怨毒的目光,方才毫不客气地回给了她一抹冷笑。
她早就说过,人不犯她,她不犯人,人若犯她,她必犯人!以前是如此,现在这种关键时刻,又怎么会退缩?
门内,成嫔默默注视着灵歌,直至与灵歌视线相对,也丝毫没有躲闪。灵歌微挑了眉,想了想,便迈步走了过去,“成嫔姐姐可是找我有事?”
成嫔眼中闪过一丝讶然,转头看了看仍围在床榻边上望着太后的皇后与二妃,这才垂眸一笑,转身出了屋,直走向阁外。
灵歌微怔,略略迟疑了一下,随即也跟了出去。空无一人的抄手游廊下,成嫔终于站下了脚,转身面对灵歌,“以前,还真是我看走了眼了,没想到这后宫真正厉害的角色,就在我眼前,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
灵歌眨了眨眼,垂首一笑,“成嫔姐姐太高看我了,我只不过是个寻常人。”
“寻常人?”成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寻常人能像你一样,如此轻易地揣摩出圣意吗?我看不见得呢!”
顿了一下,才又道,“你是如何得知皇上一定会从屋里出来的?”
灵歌一笑,“没什么,直觉而已。”
太后的寝室在东跨间,太医们则都在西跨间商讨病情,皇帝如今看过太后,下一步自然是要问太医的意见,太后现下是清醒的,当然不可能当着她的面询问,唯一的途径,就是皇帝亲自过去,其实也不难猜的。
“直觉?你的直觉,可是够准的!”成嫔显然不信,却也只笑了笑,没再继续追问,稍停了片刻,才又道,“不过让那么多人给你跪下,甚至还有地位比你高的妃子,你就不怕折了皇后的颜面?那可是她才能有的殊荣呢!”
灵歌垂眸一笑,“姐姐说话可要小心了,她们跪的是佛,可不是我!再说,是皇上让她们跪的,为的也是给太后祈福,与我可是半点关系也没有,姐姐这话,我听听也就罢了,若是传到皇上耳中,不知道会不会有点心思不纯、大逆不道的意味呢?”
“你……。”成嫔一惊,显然没想到会被驳得这般彻底。
灵歌见状,不由又是一笑,“其实,我知道姐姐是什么心思,因为威胁利诱,我实在是看得太多了,但是姐姐毕竟扶我一把,我不能忘恩负义,跟姐姐您说一句实话,我确实没有那个能力帮姐姐什么忙,毕竟大位传给谁,不是一个妃子可以左右得了的,我劝姐姐,也不要将皇上看得太简单了!万事还是顺其自然吧,命中该有的,谁也夺不走,命中没有的,即使夺了来,也守不住,到头来一场空,可能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妹妹言尽于此,还望姐姐三思!”话说完,也不再去看成嫔,转身就回了阁内。
东跨间门口,皇后已走了出来,正蹙着眉与一位太医说着什么,见灵歌走进,忙冲她招了招手,“本宫方才还在找你呢,怎么一来就没了影?见过太后了?”
灵歌摇头,“方才忙乱,臣妾没敢进去打扰。”
皇后一笑,又指了指身旁的太医,对她道,“这是太医院右院判冯蓟昌,在所有太医里,本宫和太后都最喜欢他做的药丸,个个都是甜的,你若是病了,又不想喝苦药,就去找他!”
冯蓟昌谦逊地笑了笑,道了一声不敢,才又对灵歌作了个揖,“见过元美人。”
灵歌赶忙扶起他,“冯太医不必多礼,你我同级,这可是会折煞我了。”
皇后笑了笑,“你这话虽是没错,但你是皇家的人,地位上较他尊贵,他给你作个揖,也是在情在理之事,你用不着这般介意。”话落,才又看向冯蓟昌,“就按你说的方子,先去熬一副药来,不管好使不好使,总得试试,不能让太后这么一直折腾下去呀!”
冯蓟昌道了声是,忙揖身退下,灵歌看着他,这才忽然想起前几日小顺子拿来过一根千年人参,而送礼的人,好像就是太医院里一个叫冯什么昌的,难道就是他?
若是,看这样子,他该是皇后的人,为何会给她送礼?
正想着,皇后已轻轻执起她的右手,“你的伤怎么样了?这算一算,也过了十天了,可是好些了?”
灵歌颔首,“谢娘娘关心,好多了,只是可能是臣妾体质的关系,愈合较慢,不过太医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皇后这才一笑,放下她的手,颇有深意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本宫最爱听的,就是这最后一句!本宫这辈子,就擎儿这么一个儿子,做梦都想再有个女儿,凑成一个‘好’字,不过本宫老了,生不动了,如今也就看着你顺眼,可要靠你替本宫圆这个梦了!”
生孩子?灵歌心下一凛,抬头看了皇后一眼,又有些不知所措地垂了下去。皇后见状,抿唇一笑,又轻拉起她的左手,“走,跟本宫进去看一看太后,皇上也在里边儿呢!”
太后病榻边上,贤嫔正在伺候着,看见皇后与灵歌过来,也只微微颔了个首,又低头继续按揉着太后胳膊。
皇后冷扫了她一眼,又扬起微笑看向了一旁坐着的皇帝,轻道,“皇上,母后好不容易睡了,就让众人都撤了吧,省得再弄出点动静,惊了她老人家。”
皇帝点了点头,又看了她身后侧的灵歌一眼,站起了身,“既如此,那朕也先回去了,朝中还有事,这里就先交给你与贤嫔,若有事,直接派人去御书房找朕!”
皇后福身应了,转头吩咐侍婢遣了众人,才又看向灵歌,“替本宫送皇上。”
灵歌一凛,忙颔首,没想抬起头,又正对上皇帝投过来的目光,心一惊,忙又垂了下去。皇后看着皇帝的样子,隐在袖中的双手还是忍不住握成了拳头,连脸色也微微变了,但终究还是隐忍了下来,转身如常走回了床榻边。
阁外,雨已经停了。
垂首随皇帝走到清音阁门口,刘丛迎了上来,一句话,又将灵歌定住了。“皇上,英亲王也来了!”
灵歌倏然抬头,果然,岳沨已迎面走了过来。
看见灵歌,岳沨亦是微微一顿,但又极快沉静下来,半掩着眸,上前单膝跪地,“臣弟见过皇上!”
皇帝赶忙拉起了他,“自家兄弟,用不着这样,母后刚睡下,你悄声进去看看吧,别吵了她。”
岳沨应了,侧身让过皇帝,始终低垂着头,没抬眼看过任何人。
灵歌垂下眸,纵使心中五味陈杂,面上却仍沉静如水。皇帝拍了拍岳沨的肩膀,这才叹了口气,迈步离去。
灵歌紧随在后,与岳沨擦身而过的刹那,灵歌忽然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就将是他们的结局。
灵歌蓦地站下了,不知是因为不甘心,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然后就那么回头望了过去,有些不顾一切。
岳沨也抬起了头,与她四目相对。
没有惊讶,没有害怕,彼此的眼中,有的就只是对方的影子。孤零零的,却是那样清晰。
只能是一个影子吗?
灵歌眨了下眼,就那么一下,却发现自己再也看不清他了。
连唯一仅剩的影子,也模糊了。
“爱妃?”
皇帝诧异的声音传来,灵歌禁不住一个激灵,回过神,看见皇帝正在等她,赶忙跟了上去。
“怎么了?”皇帝握住她的双臂,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岳沨,满脸不解,“你有话与英亲王说吗?还是忘了什么事想回清音阁?”
灵歌稳了稳心神,勉强扯起一抹笑,“臣妾只是想着英亲王看见太后病倒,该多担心,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自己的娘亲,是臣妾糊涂了……。”
皇帝闻言,顿了顿,不由叹了口气,“想来这也是朕的不是了,将你召进宫中,远离亲人,你有这样的心思,朕真是脱不了干系呀……。”
“皇上……。”没想过会引起皇帝这番感叹,灵歌有些错愕,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是皇帝又笑了,“不过,事情已经这样了,朕也只能多给你家人一些补偿,于你,朕是断然无法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