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荒僻之处,皇帝怎么也会涉足?!
“主子,要怎么办?”
云兰终于从震惊中回神,想起灵歌此时一身的素淡。
灵歌讷讷摇头,一言难发。如果宣妃还没有看过这边的话,她尚且还有可能避开,如今,四目已经相对过,她已是避无可避。
愣愣地望着一行人越走越近,直到皇帝转过头,直视过来,灵歌方才一个激灵,慌忙垂首跪了下去。
唯今之计,只有赌一把了。赌她上次在凤仪宫的妆容,到底给皇帝留下了多深的印象。
脚步声及近,却停在了亭外。
灵歌没敢抬头,急忙俯身叩首,“臣妾给皇上请安!”
“平身吧!”皇帝多少有些惊讶,因为此处偏远,他实在没想到在此处还能遇见嫔妃。好奇地打量了灵歌几眼,陌生之余,不知怎地又生出一丝似曾相识之感,“你是……。”
宣妃忙笑着上前,“这是玉泉宫的元美人,皇上没见过吗?”
“元美人?”茫然地看了宣妃一眼,皇帝略思之下,蓦地瞪大了眼睛,“原来是你!”话语中,明显带了一股“多亏想起来了”的庆幸之意。
显然,凤仪宫那一面之缘,委实将他吓得不轻。
灵歌一听之下,心念一动,忙上前两步,故作欣喜道,“正是臣妾,没想到皇上还能记得臣妾。”依旧不曾抬头,只是这模样看在皇帝眼里,却成了羞涩之态。
皇帝面上明显闪过一丝尴尬,轻咳了一下,方敷衍道,“你们都是朕的妃子,朕怎么会不记得?”话落,又忙看向宣妃,“你不是跟朕说,此处有个金鲤湖吗?”
宣妃自是明俐之人,这一听,忙笑道,“就在前面不远处了,臣妾这就带皇上去!”说着话,又同情地瞥了灵歌一眼,方才轻挽着皇帝离去。
一行人缓缓撤离眼前,灵歌始终低垂着头,直愣愣地站在原地,连恭送也忘了。而她这由于危机乍去而一时回不过神的呆愣之态,看在回眸的丽嫔眼中,却似是受了莫大的打击一般,丽嫔无声一笑,笑中有漠然,有讥讽,亦不免有些许怜悯。
见皇帝已远去,灵歌却仍怔愣不动,云兰忍不住扯了扯她的衣袖,轻唤了一声。“主子。”
灵歌轻抖了一下,下意识地转头看她,眸中茫然犹存。须臾,方才恢复清明,又看向皇帝离开的方向,怔怔无语。
“主子,想什么呢?”危机已然过去,为何却是一脸怅然的模样?
灵歌垂下眸,笑了笑,“我在想,我这个妃子做的,到底是太成功了?还是太失败了?”
云兰一愣,半晌才嘁了一声,“管它成功还是失败的,只要咱们现在还安稳的活着,就是胜利。”说着话,又一把拉起灵歌往亭外走,“主子,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咱们当务之急还是快些离开,若是迟了,回头再撞上,那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
灵歌心下明白,自是也不迟疑,快步随云兰往云轩居走去,只是走到一半,脚步又忽然慢了下来,“云兰,宣妃方才所说的可是金鲤湖?”是说云轩居后院的那片湖泊吗?
云兰想了一下,点头,“是金鲤湖没错!”话音刚落,也猛然想起下午钓起的那条金鲤,脚步蓦地停了下来,“主子,您是说……。”
灵歌沉默地看着震惊的云兰,突然就抑制不住地笑了,越笑越起劲,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云兰,我们无家可归了呢……。”
多么可笑的事情!想回家避难,却发现家里比外面还危险,这是天要亡她吗?
云兰看着她笑,忍不住跺脚嗔道,“主子,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笑得出来?”
“我不笑,难道还哭吗?”只怕如今已是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您真是……。”云兰此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左右看了看,才又道,“主子,那现在如何是好?”这周围花木稀疏,空旷易览,总不能一直在这儿晃悠吧?
如何是好?灵歌敛下笑,抬头看了看已经明显转暗的天色,未及思量已先叹了口气,“以后……撑死我也不出来遛弯了。”
云兰动了动嘴角,终是没言语。
灵歌正垂首思忖,忽闻不远处一声召唤,“前面可是元主子?”
转头,来人却是皇后的贴身侍婢秀姑。灵歌不由心下一懔,下意识地看了云兰一眼,“她怎么来了?”
往前迎了两步,秀姑见状,忙小跑过来,福身请安,“怎么能让主子相迎?这可真是折煞奴婢了!”话虽这么说,但实在没看出来她有多少惶恐。
灵歌笑了笑,“小事而已,姑姑不必挂怀。姑姑此来,可是皇后娘娘有事召见?”沉寂了这许久,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了?
秀姑笑了,“小主果真聪慧!皇后娘娘欲去温泉游玩,想是人多热闹一些,遂宣召几个主子同去。”
“温泉?”灵歌有些糊涂了,这是唱的哪一出?想了一下,方道,“皇后娘娘召见,我自是没有不去之理,只是我尚未梳妆,怕要劳姑姑稍后了!”
秀姑闻言,忙笑阻道,“小主不必预备什么,皇后娘娘已在清莲池,也早已备妥了一切,您且随奴婢去了就成!”
直接去温泉?灵歌微愣,直觉事情有些不对劲,但如今已容不得她迟疑思量,只得走一步看一步,见招拆招。
一路走着,灵歌皆沉思不语,云兰跟在身后,亦是满心忧虑。
步上临水复廊,秀姑忽然停下了脚步,灵歌心神不定,差一点撞在她身上,然而心绪未平,便见她福身道,“参见太子殿下!”
岳擎?灵歌忙抬头,正对上他的目光。
“太子殿下。”灵歌回神颔首,极力平静下来。
岳擎点点头,容色未变,又看向秀姑,“你们这是去母后处吗?”
“回太子殿下,皇后在清莲池那里,命奴婢召元美人一同过去。”
“清莲池?”岳擎轻喃,不由又看向灵歌,灵歌轻轻垂下头,避开了。
秀姑又道,“殿下这是去哪儿?可是要见皇后娘娘?”
岳擎摇头,“父皇召见。你们且去吧!”话落,已越身而过,空气中余留下淡淡麝香,清冽,沁心。
灵歌心头微微一动,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腰间的香囊。
到得清莲池外,灵歌抬目观瞧,眼前只一座雅致楼阁,隐现于水雾氤氲之中,四周假山嶙峋,流水淙淙,加之幽兰环绕,花香袅袅,让人不觉步入仙境一般,徜恍如梦。
随秀姑入得楼阁内,陡觉温度高了几分,四下里白纱微扬,遮掩了池内风光,只听得不远处女子的欢声笑语不断,隐约可见绰约的身姿。
“小主请!”
秀姑掀开一侧纱帘,里面飘出阵阵雾气。
灵歌回头看了一眼云兰,极力忍下满心忧虑,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方才慢慢走了进去。
纱帘在身后无声落下,几个侍婢走上前,扶着灵歌走到一扇兰花冰绡屏风后面,三下五除二已将她身上的衣裳脱了个精光,手脚之麻利,几乎让灵歌来不及反应。
一侍婢取来纱衣,伺候灵歌穿上,只是这过于透薄的白纱,穿了等于没穿,反而使得白嫩的胴体若隐若现,更加撩人。“小主的皮肤真是美丽,只沾了一层水汽,就像是有光在上面流动一样。”
侍婢啧啧赞叹,毫不掩饰的目光,顿时让灵歌红了脸。
“小主害羞了呢!”
几个侍婢轻笑着,忙簇拥着灵歌走向温泉池,池呈莲花状,以汉白玉雕砌,朵朵相连,通向极远处,眼见着池水热气氤氲,灵歌的心缩了缩,一时竟不敢下脚。
“小主由这里入池,一路往前走,皇后娘娘等人正在最里面的大池子里。”
感觉有人握紧了自己的双臂,灵歌已知避无可避,只得小心翼翼地步下池子。池水很热,却不烫人,初入不过及膝,却是越走越深,待前方的欢笑声清晰之时,水深已没过胸部。
有了池水的遮掩,灵歌一直紧绷的心方才稍稍松懈下来,又往前走了几步,皇后等人的身影已映入眼帘。皇后靠坐在池边,身子浸在水中,只露出头,贤嫔、静嫔、瑾美人围在身侧说笑,竟然连一向深居简出的成嫔也在。
灵歌瞧见了她们,她们自然也看见了灵歌。察觉到皇后的目光,灵歌忙福身,“给皇后娘娘和各位姐姐请安!”
皇后笑了笑,“行了!这都光溜溜地泡在水里,规矩能省则省了!”话落,引来众人一阵轻笑。
灵歌也垂首笑了,有些不自在地站在原地,一时也不知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倒是成嫔先开了口,笑着招呼她,“过来我这边,我这里还有一个空的石凳。”只有她一个人坐在皇后的左边,其余人皆在皇后的右边。
父亲自幼礼教严厉,所以“以左为尊”的道理,灵歌还是懂的。转眸看了看贤嫔与静嫔,一时又有了些许为难,她若毫不迟疑地过去,定会惹来闲话,可若不过去……
“过去吧!”
皇后心下了然,忍不住一笑,“我早听人说,灵知府是个极尊礼教的人,如今看他教育出的女儿,便知言传不假!”
灵歌忙垂首,“皇后娘娘过誉了。”
“过不过誉,本宫心里清楚。”说着话,又笑着转头看向其他人,“这若是换成你们,估摸早就过去坐了。”
静嫔嘿嘿一笑,“我就不好说了,不过贤嫔妹妹是个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她该是不会犯这个错的。”
“静嫔姐姐太高看我了。”贤嫔低眉浅笑,“我也是人,免不得有犯错的时候,若论这心思细腻,可是照元妹妹还差一截呢!”
众人说话中,灵歌已走到成嫔身边坐了,一听贤嫔又提起了自己,心下不由一阵烦恼,面上却仍笑意盈盈,“贤嫔姐姐又夸我,难道就不怕夸错了?”
见众人目露诧异,方又笑道,“说出来,也不怕大家笑话,我可不是心思有多细腻,而是小时候因为这“以左为尊”之事失了礼节,被父亲好一顿教训,打得我屁股都肿了,以至于以后一看见座位,我就后怕,可算是落下病根儿了!”
众人一阵错愕,继而才大笑起来,静嫔指着灵歌,笑得眼泪都飞了出来,“你……你原来是欠揍呀!”笑到兴致高扬,竟起身用水泼她,似乎忘了皇后亦在场。
灵歌忙抬手阻拦,却仍是落了一身湿,只能不断抹着脸上的水,听成嫔笑道,“我就说呢!一般人极少能想起这事,这孩子反应也未免太快了一些,原是如此!”
皇后也抿嘴笑着,眼睛也不眨地瞅着灵歌,半晌,才忽然说了一句,“果然是出水芙蓉般清丽可人。”
声音不大,却霎时让众人噤了声。
灵歌擦脸的动作一顿,抬头对上皇后的双眸,那眸中闪着一丝了然,而更多的却是复杂难懂的沉思。
发丝上的水顺着脸颊淌下,引得脸颊一阵轻痒,灵歌忍不住抖了一下,自此才明白了皇后召她来温泉的原因。在这里,就只有赤裸裸的相见,再也无法遮掩。
可是,她究竟是何时发现的?
眼眸转了转,却又对上瑾美人异常深沉的眸子,其中满含惊讶、不解,与显而易见的恼怒。
灵歌一懔,忙垂下眸,心道今日只怕真是天要亡她。
片刻静默之后,皇后笑了笑,扬声道,“来人,给本宫拿一面铜镜来!”
侍婢急急取来铜镜,又仔细地用水温了,以至镜面上不再有雾气,方才跪地双手呈至皇后,后又匆匆退了下去。
皇后举起镜子,对着自己左右照了照,不由一叹,“岁月不饶人呐,本宫真的是老了,这般模糊的镜面,竟也能看得到皱纹了……。”
贤嫔闻言,忙笑道,“皇后娘娘又说笑,您都说这镜面模糊,少不得有纹路,您必是将那些纹路看作是皱纹了,臣妾素来眼神就好,可是什么都没看见!”
皇后侧目看了她一眼,禁不住一笑,“你这张嘴呀,还真会哄人!”话落,又看向灵歌,同时将镜子也递了过去,“你也看一看,看完告诉本宫,这女人是上了妆好看,还是不上妆好看?”
灵歌心知此番就是针对自己的,躲也躲不掉,只得状似平静地接过了镜子。
不得不承认,镜子中映出的那个女人,肤白水润,眉目如画,乍一看,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
这是她吗?
到底有多久,她没有真正的看过自己了?
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心竟慢慢地静了下来,心一稳,脑子似乎也清楚了。放下镜子,灵歌淡淡一笑,“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妾还是觉得上了妆的女人好看。”
“哦?”皇后挑了眉,“那你倒是说来听听。”
灵歌低眉一笑,“其实也没什么,臣妾只是觉得红颜易老,再美也只是一时的,而精致的妆容却可以用一辈子,只要你想,就可以永葆青春。”
“永葆青春?”皇后重复了一句,却又笑了,“这可能是天下每一个女人的梦想,只可惜,从古到今,没有一个人做得到,包括男人在内!”
灵歌心下一惊,忙垂首致歉,“皇后恕罪,是臣妾出言无状了。”
“恕罪?”皇后反问,“恕何罪?你又没有说错什么,只是诚实了一些罢了,何必要请罪?”
灵歌低下头,识相地不再言语。
皇后看了她一眼,又扫视了众人一圈,方才又道,“要说这宫里的女人,美丑都有,但美不一定就会得宠,相反,丑也不一定会失宠。本宫虽不待见那些个低三下四的手段,可是话又说回来,没有手段,又万万不行,这就是后宫矛盾的地方,也是本宫这个皇后,始终觉得无奈的地方。”
话音落了,一片静默。
须臾,皇后将手搭在了石台上,侍婢们见状,匆忙跑过来披衣伺候,从起身到步上池子,灵歌始终没看见皇后露出除了头、胳膊和脚之外的任何一寸肌肤。
众人自然早已起身相送,皇后虽示意众人可以继续,但贤嫔、静嫔与瑾美人仍默默地追随而去,成嫔见几人离去,也从池中站起,由侍婢们伺候着出了池子。
灵歌独自站在池中,感受着热气蒸腾,不断扑涌向面颊带来的憋闷,那种窒息的感觉,虽让人难受,却不够刺激。
为何这般明显的意图,她会看不出来?
是她的心,如今存了太多的杂念,已经变得迟钝了?还是上天赐给她的好运,早已消亡,已经不会再有了?
不,是她自己愚笨,是她将自己推进了火坑,她没理由怨天,也不能尤人,可是,未来,她该怎么办?
斗争,只怕不会再放过她了。
思及此,心下没来由地一阵烦躁。猛地将整个人埋入水中,直到再也忍受不住,方才又猛地冲出水面,大口喘着气,灵歌忽然发现这感觉,宛如重生。
上了岸,皇后等人早已更衣完毕,先一步离开了浴池。
灵歌安静地任由侍婢们摆弄,绾发,缀饰,她都一动不动,直至有人呈上一套淡粉色的纱裙,她才有了反应,“这不是我的衣裳。”
“回小主,这是皇后娘娘特赐给小主的。”
特赐?为何?“我的那套衣裳呢?”
“回小主,按皇后之命,已经送去浣衣局了。”言下之意,不穿,就光着。
她怎么可能光着?灵歌凄淡一笑,只得任由侍婢将那袭淡粉色的纱裙套在了身上。是轻薄的好料子,却丝毫穿不出舒适之感。
“小主真美。”
焕然一新的灵歌,简直判若两人。
被人称赞,而且是真心的称赞,灵歌本是想笑的,但无奈怎样也笑不出来。哭笑皆不由自己,这不就是傀儡吗?
带着满心嘲讽,灵歌木然地走出清莲池。察觉前面有人走来,灵歌下意识地抬起头,却瞬时惊在当场——
“皇上……。”
原来,老天对她的打击,只不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