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到了白露为霜的时节了,九嵊山这日终于放晴。各宫各室换下了帷幕被皮,一摇一晃的担去山溪口捶洗。
山溪水自九嵊山巅而来,却也不见九嵊山上有什么大湖,于是便有人传言,这水是从天池而来,所以九嵊山巅总是云遮雾绕、霜露不消,是因为临近天宫,仙气使然。
山下农夫又托人带了东西,姒玼打开竹筐,里头装着稷麦、粟豆,还有两个沾着鸡毛的新鲜鸡蛋。
她合上盖子,忽然有些想念施夷光。
那时她身边是有两个侍婢,一个是禹杭令持彰的女世子丙婀,另一个更是越国顶有名气的美人施夷光。她独居长生台时,日日夜夜陪在身边照顾她的,便只有丙婀与施夷光。
天气渐渐变冷,姒玼从山宫门出来时,已经到了到了起灯的时候,天边余晖灿红,风还带着白日曝晒的余温。
住在九嵊山脚的人家,女儿儿子多半都有在九嵊山宫里做婢奴,所以吴军攻破九嵊山宫时,他们的子女也多半死在山宫里。姒玼鲜少出宫,也从未去过山下的村落,只一次,也是祖父允常还未死前的事情了。但她还记得清楚,那时候山下村落鸡鸣犬吠,路旁桑树生得茂盛,轻风柳絮,是一派怡静美好风光。
而如今田间少见壮丁,田垄上堆满了猪粪,只寥寥盖着一捆稻草,被黄狗扯得东一滩西一片,再无人去收拾。路上遇到的,多半是眼角结翳的枯朽老倌,手里提着箪食,佝偻着背送去田秧,身后一深一浅的留下一道脚印。
石头小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没走几步路,布履裙边便湿进了烂泥水。这户人家篱笆扎的细密,爬满了豆梗菜苗,门前坐着一个系双辫的女童,手里端一碗拌了蛋羹的黍米饭,细瘦柴犬蹲在一旁,尾巴摇得飞快。
姒玼走到她跟前,问她:“你家大人在屋里吗?”
她咋然抬头,一时竟忘记了吃,蛋羹脱开瓢羹滑落到地上,被伺候在一旁的柴犬连泥带土舔得干净。
半晌,她咽下口里的饭食,磕磕绊绊道:“阿爹田,田秧里去了,只有姆妈在家……”
姒玼点点头,绕过她径直进了院子,正是瞧见丙婀蹲在水缸前捣衣。算起来自姒玼将她送出九嵊山宫以来,已经过了三四年了,再看丙婀,已然是老了许多,少去脂粉雕饰眉眼,瞧着与普通乡间民妇其实也没什么不同了。
她察觉抬头,愣愣瞧了许久,高高举起的捣衣杵落在地上,砰噔一声。
“公主……”
姒玼勾唇浅浅一笑,伸手捻了捻晒在簸箕上的红豆,“瞧你过得好似还不错,孤也就放心了。孤方才过来,瞧见门前坐着一个女童,那也是你的孩子?”
她却不应,只眼泪流个不停,“公主……公主是来接婢子回去的吗?”
姒玼摇摇头,似笑非笑道:“孤是来寻孤的亲侄子的。”
又重问了一遍:“门口那女童,可是你与魏夫的女儿?”
她不说话,到了,擦了眼泪垂头低低道:“婢子……到了这,他不嫌婢子已经有过孩子,对婢子很好,所以婢子……可!婢子心里只有……公主知道的!婢子……”
“住口。”姒玼冷冷道:“孤留你一条性命,已经是看在你往日忠心耿耿的份上大发慈悲……如今于越破败,你也别想着再回九嵊山宫了,往后只要好好待王孙,教他长大成人,孤自会给你荣华富贵,但若是王孙有半点不好……”她伸出指尖,划过她的脸颊,面无表情道:“孤便将你投进长生台里去,与孤那不人不鬼的二姊姊作伴。”
丙婀被姒玼的话刺得心痛,跳起来捉住姒玼的裙角,“丙婀为了公主做了那么多!公主却把丙婀送到了这么一个寡苦之地,整整四年不闻不问,只教丙婀熬着等着……公主怎可如此狠心,难道丙婀是公主用尽便可弃去的物件吗……”她微微哽咽,“丙婀日日夜夜盼着公主,哪怕只是来瞧上丙婀一眼也好,丙婀为公主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公主却这般对待丙婀,丙婀不甘心……”
“丙婀,孤对你,其实是极好了。”
姒玼深叹了一口气,一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夕阳余晖,映得她鼻骨如玉一般,润润发亮,“周敬王二十六年,勾吴至夫椒大败越国,勾吴率军入主九嵊,昔日王城无论国人野民,或是不堪受辱自刎,或是遭人玩弄生不如死。能到最后活下来的,不过几人。”
“孤送你出宫,是为了保全你们母子,让你们躲过这一劫。”姒玼拂开丙婀被泪水打湿黏在脸上的头发,“等于越时局安定下来,孤自不会让你在这荒度余生,总归你是生了咱们于越的第一个王孙,鹿郢便是再不喜你,也会给你一个名分的。”
她又从袖子里取了一块成色并不是太好的金子,“如今光景不好,孤给不了你们母子什么,这个你且留着,好好与魏夫过日子吧。”
她涕泗横流,抓着姒玼的袖子大号:“公主!不要将丙婀留在这……”
姒玼抽出袖子,将金子扔在她的面前,也不管她要不要,但姒玼此刻是不想看她继续哭哭啼啼的了。
出来后,姒玼等在篱笆外,也不知等了多久,里头忽有人唤了一声,“小阿长……”她直起身,透过粉紫豆荚花,瞧见一个身量瘦高的小小少年,脸颊手臂晒得乌黑,手里稳稳当当的提着一桶浆水,裤脚衣袖卷得高高的,沾满了干泥,但眉眼生得清明细致,瞧着是与鹿郢有七分相似。
他出生时,姒玼只匆匆瞧过一面,为他取了“朱勾”二字为名。那时她只是太过寂寞,也想体会一下血缘亲情是什么滋味。还未曾想到往日里瞧着恭恭敬敬的勾践其实心里是恨极了自己,所以并未打算去用他,只是想养在身边好陪伴自己。
她伸手拂开了挡在眼前的紫白豆荚花,瞧着他放下木桶后,又去将牛关进了牛棚里,牛蝇纷飞落在了他清冷眉眼上。虽然晒得黑瘦,恍然间,姒玼好似是瞧见了年少时的鹿郢。
或许是血缘牵引,她垂了眉眼,心里从未这般柔软过,低低念道:“小阿长,姒朱勾。”
这是她的亲侄儿,更是日后的于越之主。
姒朱勾忽然听到有人唤他,他回过头,身后却空无一人,只一簇淡紫豆荚花一摇一晃,惊起一片细瘦飞萤。
屋里文矶哭得正凶,丙婀却还是骂她,“哪里不能坐,偏要坐去门槛上吃饭!还教人瞧见了!你知道来的人是谁吗!?就乱说乱答,下次再这样就打烂你的嘴!……”
秋日西落,微凉日头晒得沙土汶汶,花鸡窝在沙里,翅膀抖起一片尘土。他看向那片紫白豆荚花,但也只是一会。他低下身子,从牛栏里抱了一把柴火,进到屋里去了。
(这里做了一点改动,历史上朱勾是鹿郢的孙子,不寿的儿子。)
受水壶滴滴答答,竹筒击石,又是过了一刻。
白天的时候和铃跟着阴姑姑去摘了一筐榆树钱,她借着微弱烛光,细细挑去杂枝。榆树钱虽说是乡间野民遭遇荒年时才会动的吃食,但其味甜性平,吃起来清甜利口,晒干了蒸来吃更是味美,太子这几日吃的少,脸上总是没有笑容,换个清口的吃食兴许能教他开心一些。
她将这些生得好似小荷叶一般的绿叶末拢到簸箕里,好等明日出了太阳放出去晒。
已经是到了深秋,露水深重,长廊木扶栏上结了霜,和铃白日的时候嫌热,脱了好几件衣裳,到了夜晚又冷得牙关打起了颤,她加快了脚步,路过院子时,忽然瞧见一道清白人影,正待细看,一眨眼却又不见了。
莫不是鬼吧……
她狠狠的打了一个寒噤,心里有些害怕,但还是壮起胆子走了过去,“是……是……”
一个“谁”字还未说出来,却被一双冰凉小手捂住了嘴,身后人吐息似霜雪一般,低低道:“哥哥睡着了?”
和铃听是嫡公主的声音,更是吓的冷汗直流,全身抖擞不停,“太子……太子没到亥时就安歇下了……公主,公主明日再来吧。”
姒玼放开了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明日?孤若明日过来,可是要被你们这些获婢拦在外头,怕是连门也进不去。”
又问:“哥哥伤口可还在流血?能吃下饭食了吗?”
“山下请来的巫医说太子已经没事了,但太子精神一直不大好,夜里只饮了一碗药汤便睡了,送去的饭食一口也未动……”她怯怯说完,抬眼去看姒玼脸色,小心道:“公主……君夫人吩咐过婢子们,不许公主去见太子,若是让君夫人知道了,和铃会被夫人打死的……”
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笑得苍白,“你倒成了孤亲母的得力心腹了,怎么,你怕夫人难道就不怕孤了?”
“孤夜里来过这的事情,若是孤在旁人嘴里听到半个字眼,孤剜了你的舌头。”
和铃是知道姒玼的厉害,只死死将头抵在地上,生怕被她记上,颤颤道:“和铃这夜睡得早,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没听见!”她终于满意,转身沿着宫室前的一排莲花灯柱渐行。白霜朔月,层层屋檐下她如幽魂一般忽明忽暗,跫然足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和铃终于回神,手脚冻的冰凉僵硬,好似被抽去了魂魄一般。万籁俱寂,宫室门洞大开,黑漆漆得好似一张无底兽嘴。
她骇出了一头冷汗,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只觉得自己方才遇见的并非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