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妄再见到姒玼的时候,她被姬炎从马车上抱下来,好似一只温顺纤细的猫儿一般,虚虚的靠在他的胸膛前。眼角细细碎碎染了烁光金粉,迷离散淡。
她勾了勾小脚,似不满一般嘟嘴,湿润饱满的小唇撅成了一朵红花,“太子……小乞身上病还没好全呢?太子不怕被过了病吗?”
姬炎低下头,也不知说了什么,她的脖颈至眼角由里而外淡淡的起了一层朦朦红晕,仿若人间四月的芳菲,半是冷若冰霜,半是艳若桃李,直教场内众人都看迷了。
从未见过那样的姒玼,这般柔弱,这般纤细,他们站在一起,却意外的契合,仿似天生一对。姬妄暗自捏紧了拳头,他原本是有些犹豫不决的——弑兄夺位,这四个字自姒玼口中说出后,便好似梦魇一般日日悬在他头上。从前的姬妄,悌敬长兄更害怕长兄,是从未想过忤逆或是背叛姬炎的。
但如今,他心中妒恨却似滔天炎火,迫不及待的要烧尽捏碎一切。他要杀了姬炎,从姬炎手中夺回她,夺回本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是了,只不过是个养狗的屠夫,有什么好怕的。
也不知站了多久,身后忽然有人噗嗤笑开:“世子站这风口吹了这半天,不怕吹出头风来?”
他转过身,却是施夷光从牛车上下来,她扶着婢子,一步一踱到他身前,笑意盈盈:“世子脸色怎么这般差,可是大王给世子受了什么委屈?”
姬妄自小便厌恶夫差身边的莺燕妃嫔,他皱了眉,提步便要离开。却忽然被施夷光唤住:“世子留步。”
施夷光敛了容,左右环顾周围没什么人后,才压低声音道:“公主,有话托夷光转告世子。”
他微微一怔,转过身瞧她。她面上再瞧不见一丝笑意,好似恍然之间换做了另一个人,“公主日后是生是死,全在世子一念之间,世子若想救公主出来,便听公主一言,将此物赠予伍相国之子伍封。”
她从袖中掏出一叠白茬茬的无轴绢布,上头好似是用了鲜血横七竖八写着什么,血迹已经干得发黑。他接了过来,触到绢面细细密密绣了一角对开桃花。
“伍封若问起此物何来,世子只管告诉他,姑苏台乌栖囵里关着一个蒙面妇人,世子有一日无意闯入此处,那妇人哭求世子将此物送到伍封手中,若他再问起别的,世子只说一概不知便是。”
他捏着四方绢布,却好似牵住了一片游魂,十轻时重。半晌,他才听见自己声音晦涩沙哑,道了一句,“这样就能救小乞出来了吗?”
施夷光笑了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将绢布又往他手心里塞了塞,“世子说笑了,这只不过是救出公主的其中小小一步罢了,最重要的,还是要看世子的决心和胆量。”
最后,她还是道:“世子若是不敢,那么便趁早放手。世子也应该知道,公主多待在太子身边一刻,便多受一刻的折磨,世子若不想公主落得和那对齐姜姊妹一样的结局,便趁早下定决心,莫要在犹犹豫豫的了。”
………………
姑苏本是楚国的边城,周敬王六年,吴相国伍子胥伐楚还师后,奉吴王阖闾之命,筑其大、小二城,并以阖闾二字名命之,又称为姑苏。
姒玼小的时候是来过一回姑苏的,那时吴王阖闾尚在人间,文种丞相告诉她,阖闾虽是以专诸刺王僚而得来的王位,但也算是个枭雄,以后更将是于越的头等大敌。待会见了他,可不能和其他不懂事的小子们一样,要恭恭敬敬的才是。
姒玼瞧了瞧不远处的阖闾,不过是个高瘦苍白的中年男子,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她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但还是应了。
这是姑苏桃花最繁盛的三月,这一年风调雨顺,吴国各郡各邑贯朽粟陈,于是阖闾大举烝祭,祭得便是万物农神田祖。
姒玼被文种牵着坐到了上首,三四月的天气,她里三层外三层系上了金鸢冕服,衣裙拖拖沓沓的甚是拘束,又加上被吴人贵胄还有那些乡野来得邑郡世子有一眼没一眼的偷瞧。她皱紧了眉头,生生压抑住要剜下他们眼睛的念头,心里似堵了一块磐石,脸色便不是很好看。
于是阖闾接下来说的话更教她不快活。
许是喝多了酒,殿中气氛也渐渐活络了起来,阖闾喝得醉眼朦胧,摇摇晃晃指着下首坐着的一个冠簪少年,“越郡君还未许人家把,瞧瞧寡人这王孙如何?”
言语间,他衣袖带倒了酒樽,温热水酒滴滴答答顺着案沿流落,濡湿了他的前襟。他毫不在意,推开擦拭案面的婢子,好像颇为自己的这个王孙得意,“若是中意,郡君便留在姑苏,寡人亲自操办婚事,此后吴越交好,再无战事,想必越王也会欣然应允此事吧。”
姒玼垂眼顺着他的手指看,是一个羸弱沉寂的弱冠少年,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身上着的衣物冠簪都有些陈旧,在一众华衣玉冠的世子少年中更显落魄,想必在宫中并不受宠。他抬起眼望向姒玼,目光一如九嵊山头的乌云,阴沉沉的。
姒玼冷了脸,只觉得阖闾将这样的人与自己相提并论,是冒犯贬低了自己。她正要说话,文种拦住了她,开口道:“承蒙寡君结好之心,只可惜郡君早已与子禽小儿文修定下婚约,不过寡君若真有结好之意,太子勾践另有孟伯二女,自任寡君王孙择挑,以修两国之好。”
“哦?丞相是觉得,吴国的王孙是高攀了郡君?”他言语间透着薄怒,重重拍了拍铜案,“却拿那些个卑贱侧陋的无名庶孙来搪塞寡人?”
这话说的过分,文种也有些生气,“寡君说话还是委婉一些为好,孟伯二位郡君虽是媵嫱庶出,但也是咱们于越的郡君,谈何卑贱侧陋?”
“再者,两国联姻,纳彩亲迎的六礼更不能落下,郡君身份尊贵,贽礼便是用十寸谷圭以聘也使得,寡君若是没有这个诚意,便莫再随口提及聘郡君为王孙夫人的事。”
丝竹管弦骤停,众人皆捏了一把冷汗,吴越两国本就不合,若是此事不能善了,怕是又要再起争端。于是有人连忙出来打圆场,“大王与于越丞相为了此事争执,伤了两国情分着实不该,依陪臣的看法,还是先问问越郡君的意愿,再行商讨其余事宜也不迟。”
众人纷纷附和,阖闾长出了一口恶气,脸上又挂上了几分笑,“是寡人思虑不周了,那寡人再问郡君,可愿意与寡人之孙结为伉俪,共修两国之好?”
姒玼心底冷笑,她不是傻子,自然知道阖闾并非是真的想要聘她为王孙夫人,越国如今兵强马壮,南至于句无,北至于御儿,东至鄞,西至于姑蔑,莫说是勾吴,便是齐晋也要忌惮三分。阖闾提及此事,不过是为了牵制允常,好叫允常不敢轻易发兵攻打吴国罢了,“寡君莫要调笑仲姒了,自古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无父王亲母的应允,仲姒如何能自己做主?”
阖闾缓和了神色,只以为姒玼是小女儿怯懦,不敢轻易决定此事,“此事郡君莫要操心,只要郡君答应,寡人立刻命人操持下去,唔……便依子禽君说的,十寸谷圭,再设鸿雁一双,如何?”
阖闾心中颇有把握,照他看来,姒玼只不过是个年幼无知的女童,没见过什么世面,舍去些珠宝财物,再允个王孙夫人之位也便应了,却没想到——
她抿嘴笑了笑,幼白脸颊浅浅勾出一道酒窝,“恐怕仲姒要辜负寡君的一片厚爱了。”
“为何?”他变了脸色,只觉得于越郡君贪得无厌,十寸谷圭,便是讨个周朝的嫡系公主也绰绰有余了,“可是嫌寡人贽礼太薄?若是嫌礼薄,寡人还有一对映月宝珠,也一并送于郡君。”他顿了顿,又猜测道:“还是因与他人有婚约在前不好违忤?”
“倒并非是因为这些。”她冷冷清清一声笑,幼白指尖勾过嘴角一滴残酒,小唇湿润潋滟,好似一朵鲜嫩红花,“正如丞相说的,仲姒身份尊贵,不似寻常女子一般,舍去几件珍宝、允诺一个名分便得以为聘。十寸的谷圭,在他人眼里或是一呈稀世的珍宝,可在仲姒眼里,也只不过是一块颇为漂亮的石头,算不得什么珍宝,况且……”
她顿了顿,眼里好似怜悯,又或是厌恶,“勾吴的王孙,确实是配不上仲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