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会变的。
施夷光以前是个顶胆小的人,别人说话若是声音稍微重些,她的心尖都要颤上一颤。
勾践将她掳到九嵊山宫关在偏殿里,是起了金屋藏娇的打算。那时她还只十八出头,在那阴暗奢丽的偏殿里整整生活了一年,唯一能见到天光的,便是高墙上一道四方窗户。
她抬起头,瞧着那块阴云密布的天,黑沉沉的。这是于越的王城,高台铜阶、樊蛇盘柱。但在施夷光的眼里却半点也比不上她的诸暨,她的苎萝村。再如何锦衣玉食、仆奴成群,施夷光也不愿意在这潮湿阴暗的九嵊山宫里,无声无息的了此一生。
她憎恨、厌恶,但她还是不敢逃跑。人大抵都是蛤蟆蟾蜍,被温水煮着的时候从不想着逃跑,终于到忍无可忍的时候才会去爆发。
就这样一直熬着困着,日子久了,她竟然也渐渐觉着这样寂静黑暗的生活也堪能忍受,也再鲜少去透过那道四方窗户去瞧外头的天,外头的云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一日她吃了勾践命人送来的一盏甜羹,甜得有些牙疼。门外忽然丁零当啷落下了锁,吱呀一声推开了。阴冷凉风习习挂进殿中,清白天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只听到一声接着一声的脚步接近了她,停顿半晌,一双冰冷异常的小手捏住了她的下巴。
她细细睁开眼,逆着光模糊瞧到面前站着一个身量矮小的女童,似猫儿一般眼睛黑白分明,或许还只有十来岁的年纪。她抬起施夷光的脸,金鸢冠笄垂下两条金纹黑翎带,斜斜滑过她的手背。
那人扯嘴笑了笑,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生得是有几分颜色,勾践倒会挑人。”
又道:“孤宫中恰好新死了一个婢子,你可愿意做孤的近身女婢?”
她眼角生了一点泪痣,似牵引了万千求而不得的怨恨,无声呼啸着将施夷光寸寸吞噬。如鬼使神差般,她愣愣瞧着她,点了点头。那守门的婢子却着了急,噗通跪在地上,“郡君不可啊!太子若是知道郡君带走了西子,婢子性命可不保啊!”
她毫无血色的脸上似笑非笑,不轻不重道:“你的死活,与孤有何干系?”
那婢子白了脸,又磕磕绊绊道:“这可是太子最宠爱的夫人,可不是平凡女子,郡君怎么能将亲父夫人认做婢子!郡君那若是短缺婢子,带婢子走也是一样的,何必定要取太子心头好?”
“孤要的便是他的心头好。”她走近那婢子,字字句句如“莫说是区区一个施夷光,勾践身边任何一个女子,我用来做婢子也使得。”
她转过身,垂眼瞧了瞧那婢子,“你生得不好,不合孤心意。”
“郡君!难道不怕太子怪罪下来吗!”
“怪罪?”她冷冷笑道:“孤提了他的人,于他而言可是天大的恩赐,感恩涕零都来不及,谈何怪罪?”
这话说得实属惊世骇俗,那婢子出了一头冷汗,再不敢接话。只瞧着施夷光似丢了魂一般,跟在她身后,巍巍颤颤的跨出了高而阔的门槛。
这一天是下起了细密小雨,施夷光已然分辨不清是如今春还是秋,扑面湿冷空气混杂细细水汽,她眯了眼睛往黑沉天边望去。
九嵊山宫依旧是那座九嵊山宫,终年不见日光,潮湿阴冷。以前的她最愁雨天,晒不干晾出去的麻,冲坏了豆苗梗。
只是今日,她却不愿意再躲在伞下,只抬起脸任由雨水打湿了她的脸。
……
勾践得知此事后,果然连一声也没吭,而后竟还送来一批貌美女婢任姒玼挑选。姒玼自然是照单全收,那时施夷光还有些忧愁,姒玼身边多了这些女婢,她笨手笨脚的,说话又说不伶俐,定要被这些人比下去,若是哪天她被姒玼嫌弃,赶出长生台可如何是好……
只是她的担心是多余的,那些女婢自那天以后,施夷光再也没瞧见过一次。她去问姒玼身边的另一个贴身婢子,那婢子阴沉沉的抬起头,眼下生了重重乌青,了无生气。
她瞧了施夷光半晌,随后才迟迟道了一句,“不知道。”
施夷光撇了撇嘴,心想这女子模样倒是不错,只是脸色忒差,青面乌眼的,瞧着怎么跟个死人一样。
没过多久,那婢子真的成了一个死人。
那日施夷光去了山下采桑,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山间刮起了冷风。暮色苍茫,是夏尽秋临的时节,远天晚霞猩红似血,青石小道也似蒙上了一层旧红的纱,昏暗朦胧。
一路走来,各宫各室皆生起了清灰炊烟,她心里着急要赶回去做饭,生怕姒玼饿了肚子。推开门却见长生台内漆黑一片,连个人影都没有。所有人好似恍然间消失不见,偌大一个长生台只剩下自己的喘息与心跳声音。
她先去了庖房,灶台上水咕噜滚的沸腾,火里架了两三根松木,烧得正旺,可烧火的婢子却不知去了哪里。院内更是空无一人,幽深如井的檀廊漆黑寂静,从尽头凉凉刮来几丝风,若有若无的吹过她的面颊,好似人的吐息。施夷光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来来去去,从东院走到西门,却一个人也没有寻到。
眼瞧着西山日迫,施夷光出了满头的大汗,心里已经起了恐慌,却还安慰自己,或许今日山下办了什么宴席,那些人随公主去了山下而已。
正这般安慰自己,一转身,却瞧见半掩着的长生殿门后,不紧不慢的走过一道漆黑人影,而后又是灿烂似血的夕阳,透出门缝落在地上。
她擦了脸上的汗,缩在半掩门前,颤颤悠悠唤了一声,“嫡公主?”
殿内空空荡荡的,隐约回荡她的回音,回音过后,更是寂静得两耳起了嗡嗡耳鸣。枯枝上立了一只黑鸦,它扑腾翅膀停在了起翘屋檐上,却也无声无息,只歪了头定定看她。
她咽了咽口水,壮着胆子踏入殿内,铜壁后是一间积放杂物的厢房,那里许久未去打扫,生满了灰尘。便如施夷光这般殷勤擦洗的人,也懒得去扫那里,因为那从未有人会去踏足,便不必去废那个力气。
只是今日,那厢门大开,落日透过窗格分割成道道光束,一如无声川河,一如猩红目光,刺得人眼睛发蓝。格格光束间,正中是一道漆黑笔直的影子,幽幽投在地上,一动不动。
噗通心跳已经吊到了嗓子眼,她压低了声音,又唤了一声,“嫡公主?”里头无人应她。施夷光只好硬着头皮,伸手攀着门沿,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却见姒玼独自一人站在屋内正中,脚下横七竖八倒着陈旧的木案箪桶,都厚厚的蒙着一层灰。
她抬着头,好似是在瞧着什么。身后暗红夕阳透过陈旧窗格,落了她满身,周身好似笼在昏红轻烟中,迷离朦胧。
她注意到了施夷光,姒玼转过身,如玉般莹润鼻骨镀了一层淡淡金红,盈盈生光。她不说话,只直直站着瞧她。
施夷光紧紧悬着的心总算是松了下来,她长出了一口气,“公主在这做什么,这里灰那么重,别弄脏了衣裙。”
说完她伸手便要去抱姒玼,忽然察觉到有一丝不对劲。
她抬起头,一双苍白僵硬的脚悬在半空,脚尖伸到了极限,绷得笔直。房梁续下一根粗黑麻绳,那人笔直吊在横梁上,丝丝凉风透过窗格,吹开她垂散开胸前的发丝,是一张青灰寂静的脸,双眼爆红突出,似要炸裂。
夕阳斜斜射进屋内,她的影子投在地上,被拉得又细又长、漆黑笔直。
她吓得跌在地上,一声凄厉尖叫惊飞了停在屋檐上的黑鸦,它抖开翅膀,肃得掠过窗前,惊惶失落在无尽暮光中。
远天的夕阳终于要燃烧殆尽,昏红迟日似混沌人眼,灼热而凄凉。施夷光血液凝成了冰,连头也无法转动,只瞪大了一双惊恐双眼,连滚带爬往后退去。
眼前忽然陷入一片无尽黑暗中,姒玼伸手按住了她的眼睛,冰凉气息习习拂过她的脖颈,低低道:“别怕。”
“只不过是个死人罢了。”
只不过是个死人罢了。
……
施夷光是个顶胆小的人,更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子。
她愁的最多的,便是九嵊山的雨,总是淅淅沥沥没个停,丙婀便开解她,天天下雨少见太阳多好,省得下田采桑麻的时候遭日头毒晒,晒得乌漆嘛黑双颊通红,到了年纪嫁不出去可就好玩了。
丙婀是个直爽率性的女子,论起女子出嫁,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她告诉施夷光,自己小时候被父母带去相过面相、算过八字,那方士告诉自己,她是要嫁给于越之主做如夫人的尊贵运数,于越尊水崇月,她又有一个傍水旺木的八字,是个多子多福的好命数。
她眉眼带笑,露出一道弯弯酒窝,“到时候生个十个八个的,就不信里头出不了一个人物!若真没本事,也不能强求他去争什么太子之位,总归我是不贪心的,随意给个清闲大夫的世罔,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施夷光听了只觉得疼,她以前听苎萝村的老妇人说过,生孩子的疼比让人剜去心还疼,疼到受不了的时候,是真的能瞧到门口站着一黑一白两个索命鬼。丙婀却还要生十个八个,可真不怕死。
施夷光小声打趣她,“若真生了那么多,都不是儿子你可怎么办?岂不是要全都丢去山野角落里去?”
“哪会有这种事情。”她从箩筐里取了一块细麻,放在膝头细细缝补,“做亲娘的哪有不心疼身上掉下的肉,就算真的全是女儿,我也欢喜。就算不能封侯拜爵,小女儿乖乖巧巧的贴在身边,抱着端着多好。”
施夷光柔柔笑开,应和道:“是这个道理。”
但天下之大,其实也并不是所有父母都如丙婀这般慈眉善目。
自施夷光到长生台,满打满算是过了两个年头。但这两年里,却一次也没有见过姒玼的亲母,也便是人人口中皆要赞叹一句“肤如凝脂,眉目如画”的于越君夫人。无论是大寒小暑,佳节丧期,姒玼好似都是一个人,除去年关的宴席才能远远瞥见一眼雅鱼,其他的时候,施夷光是一次也没有瞧见过。
后来她与山下其他宫室里的婢子关系熟络了一点,听了一些关于嫡公主与夫人的零碎琐语,才知道君夫人自打嫡公主出生,从不与自己亲生女儿亲近,都是丢给她们这些个婢子照料。嫡公主长到三四岁后,便被大王接去了长生台,此后更是一个山头一个山脚,再没有见过面。
那时她以为是姒玼小小年纪离了亲母,又听了那些虚真虚假的传言,所以才与亲母起了生疏,于是便劝姒玼,“天下哪有亲娘会不亲近自己的女儿,公主莫要听那些获婢臧奴胡说八道。今日外头天阴无雨,夷光带公主去妇姜宫见见君夫人可好?”
姒玼听闻此言愣了愣,她抬起眼瞧着施夷光,好似不认识她一般。施夷光红了脸,“昨夜夷光怕公主踢被子着凉,夜半起来替公主掖被子的时候,瞧见公主脸边湿湿的……公主小小年纪离了娘,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应该挺念君夫人的吧……”
等了半晌,上头也没人说话。她脸侧流了一道汗,心里直怪自己多嘴,正有些惴惴。面前忽然伸过一只幼白冰凉的小手,她抬起头,姒玼脸上竟是勾了一丝笑,只是那笑如蛛丝一般,淡得好像轻轻一抹就无影无踪。
“那便带孤去瞧瞧吧。”
但结果自然是没有见到雅鱼。
姒玼却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她唤回了与人争执,隐隐起了哭腔的施夷光,一言不发的回了长生台。施夷光跟在她身后,眼圈中滚着泪,小心翼翼道:“公主……都怪夷光不好,公主若是生气便打夷光吧。”
姒玼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树影斑驳,落了她一身一头,幼白肌骨如琼玉一般,熠熠生辉。她叹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施夷光脸上的泪,低低道:“孤夜半流泪,并非是想念亲母,只是人性生来如此,便是孤也无可避免。”
施夷光有些不懂,她擤了擤鼻涕,混沌道:“公主这话,夷光有些听不懂。”
她笑了笑,不再说话。
…………
“夫人?夫人?”
施夷光回过神,是身边的小婢子见她愣愣站着半晌不动身,也不知在看些什么,才斗胆伸出手揪了揪她的衣角,“夫人快上车吧,太子他们已经早先一步咱们走了,再晚一些天就要黑了,咱们追不上他们了。”
施夷光垂了眼,半晌嗯了一声,她坐上那辆描了金鸾的牛车,低低道:“走罢。”
现在想起来,那些故人旧事,无论恨的爱的,好似皆化成了一场陈旧零散的梦,再如何去记去念,如今想起来,也只不过是一阵恍然。
一只老鸦忽然横略而过,只留下一声又一声粗厉叫声。她惊惶回头,身后恍然是一片巨大猩红的夕阳,无声照耀九嵊山宫绵延不绝的漆黑飞檐,几只黑鸦立在高台残桓上,亮黑眼瞳中闪着猩红光芒,好似一尊尊肃穆神灵。它们望着她,一如她望着它们。
施夷光忽然便落了眼泪,她伸出手遮了那片混沌夕照,金红光束透过指尖,温温热热的刺进了她的眼里。
她想,若是自己那日没能跟着姒玼一起离开那座偏殿,她或许还是那懦弱胆小,连话也说不好的施夷光,虽然窝囊平庸,可至少自己还是自己……
“夫人冷不冷?好像又要下雪了,婢子再给夫人垫一层软褥吧。”
她摇了摇头,道了一句,“不必。”
她转过身,北风卷地,入目是一片苍茫雪野,天空阴沉沉的,重重卷云绵延千里,泥泞小道蜿蜒而去,也不知通向何方。
此番一去再难回,山高水阔,生死茫茫,也不知可否再见故乡清风明月,重逢乡音故人。
她擦了眼泪,于是便再也没回过头了。
——[九嵊山]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