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日子总是跌宕起伏,总是苦涩多余甜蜜不足,日日都是顺心遂意的人多半短命早夭。
和铃烧了一大锅热水,给姒玼从头到脚洗的干干净净。搓到脚丫时,和铃故意用手指去挠她的脚底心,看姒玼湿润幼白的小脸憋满通红,最后终于忍不住挣扎着笑出声来。
洗完后,姒玼浑身热乎乎的裹进被窝里,只露出半个脑袋。或许正是长个子的时候,姒玼吃的多,饿的也快。她有一眼没一眼的去瞧鹿郢手里的烫栗子,搀得直咽口水,却不好意思开口问他要,是怕鹿郢笑话她贪嘴。
姒玼叹了一口气,转过脸背对鹿郢。果然是与苏衷这些俗人玩多了,一心都钻到了吃吃喝喝上面,自己以前可不是这样贪食的人。
这般迷迷糊糊眯着困着,也不知和铃与鹿郢何时离开的。外头窸窸窣窣好像是落起了雪,风停了下来,一片万籁俱寂,没有一丝声音。
姒玼陷在温暖厚实被窝里,睡意朦胧间忽然想到:明天起早一些,和苏衷一起去田野里挖白萝卜……嗯……萝卜炖猪骨头……
就这样想着想着睡着了,结果梦里真的梦到她与苏衷围在灶台上喝汤,灶台里火升得正旺,水咕噜咕噜的冒开,雾气弥漫,烘得她浑身暖融融的。有人站在雾气后唤她:“公主……公主……”又顿了顿,道:“公主早些回来,羊婢给公主蒸了糕,晚了可就凉了。”
她好像是怒了,伸出手要打她,“你骗人,明明锅里什么也没有……”
她掀开锅盖,却是一口幽凉冗长的石井,井沿生满了苍绿的青苔,里头低低传出一阵阴森笑声,“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公主!!快……!”
一声尖利骇叫撕破黑夜的寂静,但立马便被掐灭。拴在院子里的黄狗忽然狂躁的吠叫起来。姒玼猛然惊醒,昏黄火光透过窗纸照进屋内,在地上投出一道黯淡摇曳的光影。
外头好像是马蹄踏地、铁胄剑戬碰撞的声音。只不过隔得远听不真切。姒玼屏住呼吸,悄悄掀开窗户,天上果然是落起了大雪,一片一片好似洋洋洒洒的鹅毛,冲天火光映在白皑皑的地上,格外刺眼。姬炎骑在马上,冠簪发髻上落了霜雪,苍白侧脸忽明忽暗,被火光映得猩红。身旁有人问了他什么,他笑了笑,一字一句道:“孤只要能捉到越姬,是生是死暂且不论。”
那人得了这句话,心里就有了底,于是再不客气,他拍了拍门,声音闷闷的透过门板传来,“我等前来接公主回宫,还请公主开门。”
无人回应,那人继续敲道:“公主若再不开门,可别怪我等鲁莽行事伤了公主。”
是该走了。
姒玼早就料到了会有今日结局,她直直坐在榻上,周身渐渐被寒气浸染,再没有一丝温度,冷得她手脚僵硬,从里到外都是冰的。姒玼从未想过逃离那些是非羁绊,逃离那如坟墓一般沉寂黑暗的九嵊山宫。但今夜,她却有些舍不得了。
脸上湿湿冷冷了,姒玼知道自己是哭了。喉咙里好似哽着一块石头,咯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其实挺喜欢与其他小孩子一起玩耍的,从村头跑到村尾,在田垄上摘一朵蓝紫色的小花,陡峭寒风吹得小脸小手通红皲裂,却还是伸手在清澈冰冷的溪水中摸出一颗颗细小的黑螺。
她一边抽泣,一边在黑暗中不紧不慢的套上衣服。屋外朔气好似寒冰一般侵入心肺,天上飘飘洒洒落下似鹅毛一般的轻雪,也不知道是心凉还是手冷,止不住的发颤,但却是冷静了下来。院子里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声音,也不知鹿郢和和铃去了哪里。
也好,省得姬炎为难鹿郢,再剜他一刀肉。
姒玼深深吸了一口冷气,压退了眼泪,缓缓行到门前,门栓上薄薄的落了一层雪,一如落在了她的心头。身后忽然有人低低道:“小乞。”
姒玼回过头,雪光映着鹿郢格外苍白,他的漆黑眉睫上落了雪星,神色间有些凝重,“跟我到后院来。”
“哥哥这是……”
“莫说话。”鹿郢牵过姒玼冰凉小手,边走边道:“我前几日已经派人去楚国与伯姒联络,楚夫人虽已嫁做他人妇,但也会念在姊妹之情庇你一世平安,以后……”
他叹了一口气,“以后,就不要回来了。”
后院养着一匹马,姒玼是一直知道的,但那马不是什么好马,毛色黯淡、双眼无神,尾巴光秃秃的。这是范蠡将军为鹿郢从齐国牵来的马,春去秋来,除去那被鹿郢拔光毛的尾巴依旧还未能生出新毛,其他的,都已经垂垂老矣,再瞧不出以前的威风矫健。
马背两侧挂着行囊,和铃牵着马,鼻尖冻得通红,她使劲的在地上蹦跶了两下,哆哆嗦嗦道:“公主待会只管紧紧抱着和铃,马背颠簸得紧,别摔了下去。”
又问:“公主还困吗?若还想睡觉便坐到和铃前面来,和铃护着公主,只是要委屈公主在前头吹些冷风了。”
姒玼望着鹿郢,却有些不愿意松开他的衣角,“哥哥不与小乞一起同去?”
他不说话,只抖开一条崭新厚实的毛氅紧紧裹住姒玼,厚实的毛氅领口缀着蓬松狐毛,逆风拂过面颊,麻酥酥的。鹿郢蹲下身,伸手拂过姒玼幼白柔软的脸颊,指尖温暖而粗糙,“到了楚国,若是熊壬还对你纠缠不清……能避则避,若避不开……熊壬虽样貌粗俗,但也不失为一个中兴之君……他原便对你念念不忘,你嫁于他,他定会好好待你,想必是不会让你受什么委屈的。”
大雪纷飞,没过一会姒玼身上便落满了苍白碎雪。她流了满面的泪水,捂着眼睛一抽一噎道:“小乞不要离开哥哥……”
他好像是笑了,头一次用一种格外柔和的语调对姒玼道:“哥哥第一眼看到你时,你包在一张绣着‘平安喜乐’的襁褓里。我与亲母,从来不期望你去做什么扬名立万的大事,只希望你一辈子平平安安,过得静好顺心……哥哥无能,没有护好你,教你这几年受了诸多委屈。从今以后,你只剩下你自己了……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过……”
前院砰砰砸门声和冗杂的脚步声在黑暗寂静的雪夜格外突兀,鹿郢将姒玼托上马背,马前后摇晃了几步,重重打了一个响鼻。
风雪愈大,阵阵寒风好似利刃。姒玼冻麻了一张脸,便连哭都哭不出任何神情,只眼泪流个不停,她努力朝鹿郢伸出手,言语被寒风吹得支离破碎,“哥哥……哥哥……小乞不要走……”
九嵊山鲜少下雪,但今年的雪似要寂灭天地万物,他站在雪地中,最后深深看了姒玼一眼。
“走罢。”
他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