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第二天傍晚,姒玼才见到鹿郢。
他站在姒玼面前,衣踞上还带着泥。大概是方从田垄里回来,还未来得及去换衣服。
姒玼抬起眼,瞧着脸色阴沉,一言不发的鹿郢,她忽然十分想笑。
“哥哥愿意来看小乞了?”
他眼底皆是冰凉疏离,全然不再在姒玼面前故作和蔼,也不再言语亲昵,咋然变得阴晴不定。但姒玼一直都知道,其实鹿郢与她一样,也只是因为虚拟缥缈的“血缘亲情”才对自己关爱有加,而心里其实并没有真的什么好不好的,一切皆是逢场作戏罢了。
这般想清楚了,姒玼心里却有些难过。
鹿郢与姒玼不说话,却是一旁站着的和铃有些急了,“太子……公主都快一天没吃什么东西了,就放了公主吧……公主身子本就不好,可不能再饿出病来……”
他眉头紧紧皱着,瞧了姒玼半晌,才终于开口,“孤将你关在这关了一夜,你现在可清醒了?”他言语间没有一丝感情,不冷不热道:“你若还胡言乱语,自以为是,休怪孤不念兄妹之情。”
姒玼只觉得心中剧痛,她暗自握紧了拳,脸上掌印好似一块滚烫烙铁,一遍又一遍的在心中翻起恨毒丑恶,她压抑着声音,沙哑道:“哥哥觉得小乞昨夜说的都是胡言乱语?”她抬起头,直直望向鹿郢的眼里,“哥哥可真是勾践雅鱼的好儿子,亏小乞之前还对哥哥青睐有加,以为哥哥是与旁人不同一些,原来哥哥也不过是泛泛之辈罢了,是小乞高看哥哥了。”
和铃吓了一跳,她原以为姒玼要见太子是为了服软求和,所以才兴冲冲的将太子拉过来。再看鹿郢,果然他的脸色愈发阴沉,嘴角抿成了一条直线,他再不看姒玼一眼,转过身只冷冷吩咐和铃,“看好公主。”
和铃急得满头大汗,正要开口替姒玼求饶,却听见背后砰的一声,她转过身,见姒玼以额触地跪在地上,唤了一声:“哥哥。”
她再抬头,额头上磕出了血,泪水含在眼眶中半落不落,是一幅真心悔改的模样,“是小乞说错话了,求哥哥饶恕,小乞以后再也不敢了。”
又是砰的一声,“哥哥若还是生气,便打小乞、骂小乞,小乞绝无怨言……只是求哥哥不要再将小乞关在这了,小乞害怕……”
和铃听得心惊胆战,生怕姒玼磕坏了额头。她连去扶起姒玼,却见姒玼抵着地面,脸上没有一丝神情,丝丝黑发下一双眼睛却似沏进了鸩毒一般阴森恶毒。她曲起手指,如利爪一般钉入地面,在地上生生抠出五道沟壑。
和铃骇了一跳,撞翻了一角柴剁。她斜眼瞥了一眼和铃,眼神好似一条狰狞冰凉的蛇,嘴角却忽然扬起,露出一口细密牙齿,无声开口道:扶孤起身。
鬼使神差般,和铃像是被她操纵,伸出手扶住她纤细冰凉的手臂。触碰间好似被雷电击中,她指尖一麻,眼前忽然一片茫然,好似走近了一片白雾弥漫的荒芜草野。远天有什么人在说话,是自己的声音,“太子……公主年纪还小,说错话也是情理之中,犯不上为了那两句胡乱童言这般惩戒公主,太子就饶了公主吧……”
鹿郢静站在门口,他转过身瞧着姒玼,终究也被她一幅可怜模样惹得心软,不忍再看她哭,“也罢……和铃,送公主回房休息吧……”
出门后,姒玼脸上柔弱神情恍然消逝,一阵风刮过她的脸颊,她伸手抚摸自己脸颊上的掌印,还有些微微的刺痛。
从来没人敢这样对她。
姒玼心中黑暗肆虐,脸上不可控制的颤颤笑开,笑得眉眼抽搐。她垂着头,眼瞳狰狞大张,一字一句咬的低沉颤抖,“伤害孤的……冤枉孤的……一个都别想逃。”
和铃扶着姒玼,心中空洞洞的,风一吹好似还能听到噗噗回想。她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好似魂魄离体,一个和铃在扶着姒玼不断说些什么,另一个和铃远远站在屋顶上,身体被日光晒得透明,好似一团清白雾气。
一阵风吹过,她听见自己道了一句什么,被风吹得模糊,只能听到零碎的只言片语:“公主何必要和那种人计较……气坏了自己……”
那种人?
完全陌生的语调,完全陌生的字句,她并不是说那种话的人。和铃觉得很奇怪,很不对劲。
但哪里不对劲呢?她说不上来,心里左一阵右一阵的,但都不是自己,她觉得很空,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见,空荡荡的,风轻轻一吹就散了。
最后,她好像听到自己说:“无论公主要什么,和铃都会为公主达成夙愿,在所不惜。”
……………………
这几日诸事不顺。
景啸拜别了哭哭啼啼的施夷光,外头又下起了稀疏小雨。他沿着檀桤长廊,走到邑华周宫时,又有人拦住了他。
那人四下顾盼,将景啸拉至墙角,神色有些凝重:“大王不日便要迁郢都至鄀地,国内举朝大行新政,此时楚国正是危急存亡关头,姬夫差不死,吴国不罔,楚国永远都难有翻身之日……楚王口信,命景氏世子加紧筹备,阴谋也好,阳谋也罢,总之是不能再等下去。先除相国伍员、大将孙武,再杀太子姬炎,吴国无能用之人,楚国复仇指日可待。”
景啸沉默许久,半晌道了一句,“景啸,定不辱使命。”
那人笑了笑,“届时大功告成,景世子荣归故里,莫说是罔袭祖上荫功,便是再封个大令尹也不为过吧……”
景啸面上还是没有一丝神情,那人觉得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又道:“那我等先行告辞,于郢都静候司寇大人佳音!”
他点点头,送走了楚国使臣后。雨渐渐稀疏了下来,他站在长廊前望着阴沉沉的天,心中愈发烦闷,一边滚烫灼热,是姊妹亲母哭啼哀嚎的血海深仇,另一边却冰凉沉寂,水中寒月影影绰绰,映出一对清冷细致的眉眼,眼下的泪痣淡淡荡开,好似一滴彻骨的血液,深深落进人的心头。
景啸一直都知道,姒玼与他好,也只不过是因为他是勾吴太子身边的一条颇有手段的走狗,“用起来顺手”罢了。
但知道又能如何。
“司寇大人?司寇大人?”
景啸转过身,却见是姬炎身边的宫人唤住了他,他脸色惨白,前襟上落了几点血污,“司寇大人是要进去见太子吗?太子现在心情正不好,方才手下的小寺人沏茶不小心落了几滴茶水在画帛上,就教太子一剑劈开了脑袋……方抬出去没多久呢,司寇大人瞧地上,这一点一滴的可都是那人身上流下的血……”
他冠帽带得歪歪斜斜,此时也好似受了极大的惊吓一般,软趴趴的塌在他头顶上,“司寇大人现在寻上去可不是什么好时机,有什么话还是等太子唤司寇大人来的时候说好一些……”
景啸不冷不热的鞠起手,道了一句“多谢”,但还是一步接着一步踏进了邑华周宫。那宫人擦了脸上冷汗,心里半是畏惧半是不屑,有些好笑的想到:难怪太子这般器重一个蛮夷之地来的楚人,是要比常人都要大胆一点,或许是因为失去了一只眼睛,所以就破罐子破摔,格外不怕死了?
嘁……
大概是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婢子端上了各色脍炙,陶罐铜碟里盛着切得细腻柔滑的羊豚肉,上面撒着黄绿的盐巴,若有若无的冒着热气。
“景啸大人吃过饭了吗?可要婢子重添一副食案?”
景啸摇摇头,“不必。”他撩开前踞,半跪在地上,“臣方去寻过西施夫人,夫人此次到九嵊,并非大王所命,只是到九嵊祀丧家祭罢了。”
姬炎跨腿坐在铜案前,朱红冕衣上绣了一只怒目圆睁的金璃獍,也不知是血还是什么,深深浅浅染开一片,殷红得刺眼。他倒是并不关心施夷光来九嵊做什么,只淡淡的嗯了一声,搭在酒樽上的指尖微微发白。他沉着脸,忽然道了一句,“孤现在,很想杀一个人。”
说完又冷冷笑一声,“可孤不能杀了他。”
这话说得晦暗不清,也不知道他言辞间的“他”是谁。景啸心里咯噔一声,面上依旧不显,只垂着眼睛,不轻不重道:“太子想做的事,何时能轮得到他人置喙阻碍。若太子信任景啸,告知景啸此人名讳,景啸定会为替太子铲除忤逆之人……”
他轻笑一声,不紧不慢的举起铜獍酒樽,眼神却落在门外,“忤逆之人?恐怕如今还奈何不得他。”
景啸皱了眉,心里有了猜测,“太子说的那人……可是相国伍子胥?”
想想也是,自伍子胥来了九嵊,事无巨细都要插上一手,像姬炎这般不可一世、独断专行的人,应当是十分厌烦伍子胥这般指手画脚的做派。
他并不接话,只伸手取了一方湿润丝帕细细擦手,忽然道:“于越嫡公主,最近可见过什么人?”
终究是避不过的,景啸心里叹了一口气,他上前一步,跪在地上沉声道:“恕臣无能,臣未能看好嫡公主,前几日疏忽大意放跑了嫡公主,不过景啸已经寻到嫡公主如今的藏身之处,已经派人去接公主回宫了。”
“那藏身之处在哪?”他笑了笑,语调阴阳怪异,“莫非,是藏在于越太子住处?”
景啸点点头,又道:“不过太子大可放心,景啸已点派去人马去接公主回宫,绝不会再放公主离开九嵊山半步。”
“不必,将你那队人马唤回来吧。”
景啸闻言顿觉意外,他抬起头,却见姬炎手里不知何时握着一把颇为锋利的短剑,剑身只有半臂长,两指宽,上头刻满了鸟篆,暗金光斑流动,正映在姬炎的眉眼上。
他笑了笑,剑锋磕在铜案上,将铜案磕出了一个细长缺口,“孤要亲自去捉小乞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