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天色昏暗了下来,晚风吹得窗纸窸窸窣窣。羊婢从柴堆里抱起一堆柴升火,余光瞥见一角素青的衣袖。
是雅鱼身边的婢子。
她心里已知来人目的,却装成一幅什么也没瞧见的模样,只从灶台引了火燃起豆灯,如自言自语般,道了一句:“公主睡了那么久怎么还不醒,别是被梦魇住了……”
屋内昏暗,青纱帐内燃了一盏微弱铜碟灯,只隐隐约约瞧见姒玼靠在雕花石枕上,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公主……”
她走近了一步,只与姒玼隔着薄薄一层青帐,“公主,君夫人想见你。”
“公主,可知道君夫人她……”她缓缓跪在地上,“婢子求你去见见君夫人吧。”
帐里好似是有人冷笑一声,半晌,一只幼白纤手不紧不慢的挑开青帐,只露出半张生得如猫儿狐儿一般冷艳稚嫩的小脸,冷冷睥她。
“亲母说过,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许孤去见她的。孤不可违背亲母,更不能让亲母为难,你也别求孤了,回去吧。”
“公主,婢子求求你了。”她抬起头,两行清泪从脸庞滑落,姒玼却没有预料到她已经哭了,“你这个获婢瞎哭什么,孤只是说现在不想去见母亲,又没说以后真的不再去。”
“昨夜君夫人晚归,婢子见她恍恍惚惚的样子,便问她发生了什么……”她泣不成声,“君夫人虽然说自己没事,可婢子伺候她沐浴时,却见到君夫人身体遍布红痕,脖子上还有一道深深的掐痕,后来我便听说,君夫人这是,这是……”
姒玼急问,“到底怎么了?”
“君夫人,是被吴国的相国给侮辱了!”她大哭道,“婢子知道公主与君夫人素来不和,可是婢子方才见君夫人坐在镜前梳妆,笑得吓人。婢子怕君夫人不堪折辱自刎,只能急忙来寻公主……”
她接下来的话姒玼再也听不进去,良久才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一字一句,“伍,子,胥。”
那婢子以为姒玼还不想见雅鱼,跪着爬到姒玼面前道:“公主,即便再如何疏远,君夫人也是你的亲母啊!”
暮霭沉沉,天边黑黢黢压了满山的乌云,风雨欲来。
姒玼深深叹了一口气,心里只乱成了一团麻,“去看看罢。”
外头幕天席地的挂起了冷风,她出门时羊婢正站在灶台后,低低唤了一声,“公主。”
姒玼回头,锅里的水正沸,水雾弥漫,看不清她的身影,只听见她道:“公主……早些回来,羊婢给公主蒸了糕,晚了可就凉了。”
姒玼好像是笑了笑,她点了点头,声音好似天边鸟鸣一般,缥缈涣散。
“你若是等不到孤,便自己先吃吧。”
她走后,羊婢一屁股跌进了柴火堆里,愣愣瞧着清白水汽,铺天盖地,遮云蔽日好似要将人吞没,可遇到一阵不大不小的冷风轻轻一吹,便散得无影无踪。
她掀开桤木锅盖,锅里其实只有咕噜沸腾的白水,其他的便什么也没有。
姒玼与那婢子走到半路,恰直面迎上了急急忙忙往外头跑的和铃,她满脸惊恐,见到姒玼噗通跪在地上哭开:“公主!公主快去!国夫人她!她上吊了!”
姒玼如被雷劈中脑袋,半晌也道不出一句话,一张小脸霎然褪去了血色,白惨惨一片。
“快……快带我去看看……”
风卷起沙尘扑面而来,木门大开,旧红破败的帷幕随着风翻飞。房中满是刺鼻的药味,姒玼赶到时,雅鱼已经被鹿郢救下来放在床上,脸色一片青灰。
她腿脚还微微发软,只扶着和铃才堪堪站稳,“亲母……小乞来看亲母了。”
雅鱼听到她的声音,只扶着鹿郢慢慢直起身,有气无力道:“我以为你不会来的。”
姒玼瞧她还能说话,心里陡然放下了一块大石。她从鹿郢手里接过药碗,“哥哥你先回去吧,这里让小乞来照顾就好了。”
雅鱼闻言,只冷冷嗤笑一声,忽然挥手打翻了药碗,指着姒玼道:“你来照顾孤?你是想害死孤吧!孤当初就应该听子长把你给扼死,留你这样的祸害终于报应到孤头上了!”
姒玼噗通跪到地上,破碎的陶片扎进了膝盖里,一抽一抽的疼,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
雅鱼失去了力气,只软软瘫在榻上,她指了指鹿郢,“你先出去,孤有话要对小乞说。”鹿郢看了姒玼一眼,眉头拧成结,他开口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一口气,道了一句,“诺。”
等鹿郢走后,姒玼低垂了眉眼,伸出食指去捻陶碗的碎片,“亲母身边没什么好使唤的人,近日就让小乞来服侍母亲吧?”她没有反应,指了指地上的碎片,“收拾了吧。”
摔碎的陶碗大抵是雅鱼自己晒的,陶土也不是很好,晒的好的地方坚硬的像石头,不好的就是一摊碎泥,姒玼用粗棕细细的收拾好,把它倒在橘子树前。曾听说风水好的宅邸里,会有一些碗成精,若是有预感主人会遭遇什么不好的事,它会为主人碎身挡灾。
想到这,姒玼用结着薄霜的泥土稍稍掩盖了这些碎片。
外头忽而刮起了狂风,远天雷声隆隆好似天公鼻息,混混沌沌听不太真切。
已经快要入冬了,怎么还打雷?姒玼只疑心是自己耳鸣,听错了声响。
雅鱼扶着床沿摇摇晃晃起身,从箱底抽出一幅华丽的广袖长披,鲛珠浮光,细绢柔软挺括,繁复的燕头蛇刺绣熠熠生辉。烛光艳丽,她对着烛光勾眉染唇,铜镜里的她苍白恐怖如恶鬼一般。姒玼推开门,她对着铜镜冷冷瞧着她,半晌低低轻叹道:“小乞啊小乞……”
外面忽然响起一个惊天大雷,夜风吹的殿内红纱飞舞。姒玼敛起袖子,对雅鱼疯疯癫癫的样子早已习以为常,“亲母穿得这般少,不如小乞去取外衣来,如今这般天气忽冷忽热的最易受凉。”
雅鱼没有说话,烛火摇曳不定,照着她的脸明明暗暗。唇如烈焰,她涂了厚厚的铅华,眼瞳里染尽绯金烛火,流光溢彩,即便脖颈上伤痕斑驳,也挡不住尽态极妍的倾城容貌。
岁月从不败美人。
她垂着头只暗暗想到,雅鱼的模样是有几分好看的,难怪九嵊山宫遭吴军洗劫时,范蠡不护君王却时时刻刻守着雅鱼,寸步不离,想必雅鱼与范蠡将军,也有那么几分不清不楚的。
这般东想西想,余光却忽然瞥见镜中雅鱼直盯着自己,眼神如淬了毒液,一张脸更是白惨惨的吓人。她见姒玼抬头看她,忽然启唇笑开,只是那笑狰狞如鬼,只教人头皮发麻,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
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雅鱼,她害怕的退开一步,碰掉了案上的烛台,蜡烛落到地上,点点滴滴流了一地暗红烛泪。雅鱼幽幽转身,脸上还挂着凄惨恶毒的笑,“你怕我?你也晓得自己对不起我?”她不动声色靠近姒玼,只伸出指尖抬起她的下巴,尖锐的指甲刺进姒玼的脖颈里,顷刻就流出血来,姒玼疼了浑身被抽去了力气,“亲母……”
“孤精明一世,却没想到最后害死自己的,竟然是孤所生所养的亲生女儿!”她神色癫狂,转身大笑嘶骂,广袖刮倒了羊章漆木案,玉器铜环撒了一地。
“我欲为鸑鷟,何不想一世一人,却是你们逼我辗转承欢,到头来却说我放荡荒淫。禹皇姒姓又如何,轩辕姬姓又怎样,不过都是一群贪生怕死的畜生禽兽!好的时候恨不得替她摘星摘月,腻了厌了便要她死了干净……”
姒玼什么也听不明白,只被雅鱼吓得落了魂,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脖子上的血濡湿了衣襟,也不敢呼疼。雅鱼趴在梳妆台上磕磕大笑,泪流满面,“何逼我至此!”
姒玼跪在地上,颤颤巍巍道:“亲母……”
雅鱼忽然不再哭闹,她戛然安静,面无表情的指着梳妆台上两碗漆黑的药汤,“仲姒,我知道我对你不好,但即便你如此害我,我牵挂的,还是与我最相像的你……”雅鱼耗尽了所有力气,脸上一分表情全无,只眼泪流个不停,“这两碗,一碗是给我自己准备的毒药,另一碗是为你准备的……”
她伸出手抬起姒玼的下巴,半张脸隐在长发中,只见她红唇轻启,一字一句道:“毁容药。”
姒玼一愣,眼前被泪水蒙住了视野,看不清雅鱼到底是笑是哭。她心中生出害怕来,“母亲……仲姒不想喝这个,仲姒不想毁容……”
雅鱼阴测测笑道:“可由不得你。”
姒玼骇得丢了魂,还来不及挣扎便被发了疯病的雅鱼按倒在地上,她随手抓起一碗药,自己大饮一口,“谁谓荼苦,其甘如荠!何鸩毒如蜜乎!”
漆黑药汁溢出她的嘴角,她恶狠狠的笑开,“小乞来尝尝……母亲喝过了,一点儿也不苦的……”但姒玼更是害怕,只死死闭着嘴奋力挣扎,碗沿磕着她的唇角,顿时划出一道血痕,漆黑药汁吨吨翻洒,倾了她一头一脸,教她难以呼吸。
“小乞……你听孤的话,孤是为了你好……”她放下微微碎裂的陶碗,伸出手好似是要抚摸姒玼的面颊,“这一世与孤共赴黄泉,下辈子……莫要投胎做孤的女儿了……”
饶是姒玼这般铁石心肠,此刻也难抵她将死善言,为她悲恸语气哭泣,“亲母……”
但谁知雅鱼便是等的这一刻,她趁姒玼反应不及,撬开姒玼的嘴巴,用两只手指死死抵住了她的牙关,好似察觉不到痛一般,转身去拿另一碗鸩药。任凭手指被姒玼咬的曲折发白,钝钝白牙陷入血肉,终于见了血,滴滴答答顺着指尖落进了她的喉管,一片甜腥。
真得只能如此了吗?凭什么?
姒玼恨的发狂,人到困境总是能爆发出一阵巨大力气,她拼尽全力,脚尖绷得笔直,终于够到了那面铜角桤木案。桤木案翻倒在地上,篦头金钗叮啷落到了地上,另一碗不知是毁容药还是毒酒也翻撒一地,碎了一地讨片。雅鱼愣了愣,转手狠狠打了姒玼一巴掌,“你为何总是这般不听话!”
这一巴掌直将姒玼打得双耳嗡鸣,眼冒金星,眼前灯烛似变成了圈圈昏黄光晕,怎么也看不清事物,她流了眼泪,茫然睁着一双眼睛断续哀求,企图教雅鱼心软,“亲母……小乞不想……小乞不想变丑……求求亲母,放过小乞……”
半晌得不到雅鱼的回应,她微微仰起头,却见雅鱼坐在不远处,口鼻好似鲜红涌泉一般,不住的流血。她默然望着姒玼,牙龈被鲜血染的通红,“我何必多此一举留你于世上,与我一样受尽苦楚,仲姒不如随母亲一起,同去同去!”
她哀嚎一声,“黄泉无尽!奈何?奈何!”
她擦了口鼻流下的血液,呆滞过后又是极尽苍凉的嗬嗬一笑。姒玼一脚踢翻了她,却腿软的再也站不起来,外头雷声隆隆,万般呼救皆泯灭在无边黑暗中,她再也没了力气,只跪伏在地上绝望哭道:“亲母何苦这样作践自己……”
药效作用的很快,雅鱼只觉肚中如坠千斤,五脏六腑似由里而外灼起一把火,愀然无声间灼成了灰烬。她跪坐在地上,又狠狠咳喷出了一口鲜血,眼角的胭脂被泪水融开,滴滴落到了地上,碎成了一朵血花。
她颤颤巍巍坐直了身子,连牙齿都染成了红色,一字一句道:“子长,我这就去见你……子长……”
雅鱼含糊不清的自言自语,忽而暴起,一双手死死拧住姒玼的脖子。姒玼猝不及防,被她踉跄扑倒,头狠狠磕在翻倒的案脚上,撞得眼冒金星。狗急也要跳墙,她再顾不上什么伦理常纲,下了死力气狠踹她的肚子,又用指甲狠狠钉她臂膀,生生抠下一瓣皮肉,但她也只是痛嗯了一声,咬着牙没有放松一丝力道,反而更是用了力气。
眼前渐渐起了灰雾金斑,姒玼再喘不上气,咯咯挣扎求饶,“亲母,亲母……小乞……错了,小乞再也不敢了……求……求亲母……”
她再说不出话,只瞧着眼前雅鱼面目狰狞,青筋尽起,眼瞳充血犹如阿鼻地狱中的恶魂,只等着毒药将她肚穿肠烂,彻底毁了这一副绝世皮囊。
蜡烛倒在地上无人去管,火焰顺着纱帐慢慢蔓延开来。雅鱼的指甲陷进了她的喉里,掐出了一道如月一般的深深淤痕。她已经到了极限,只瞪着一双充血的双眼,指甲死死的扣进了地里,也不知划出多少挣扎痕迹。黑暗中金光愈发闪耀,姒玼张大嘴巴,想要喘上一口气,却更是徒劳。
只不过一会,她的眼角鼻腔流了血,顺着泪痕,滴滴蜿蜒,落进了鬓角,死相着实难看。
咽气的时候,姒玼躺在地上。瞧着烛台点起了一片帷幕,火光大盛。她终于记起,吴军围困九嵊山时,自己也是这样躺在破败的宫殿里,胸前被勾践刺穿一个大洞,漆黑血液寸寸流淌。她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哭求,却只能眼睁睁得瞧着烈火蔓延到眼前,从眼睫毛发开始,再到脸皮脖颈,一层一层皮肉烧焦烤熟,落在地上化成滋滋黑炭。
“勾践请为臣,妻为妾。大王若不许,则杀妻儿妃嫔,燔宝器宫室,率五千死士,触战以死!”
触战以死,触战以死。
火焰终于烧断了草绳,楠木柱崩裂炸开砸断她的腿骨,眼前烈焰灼火。她伸出已然烧成焦骨的双手,从灼热地狱里,从烈火干柴中,流着血和泪爬了出来。
此前姒玼最爱瞧大火食人,却不想到自己有一日也会成了焦尸一副。
或许这便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吧。
……
鹿郢急忙赶来时,火已经起了势头,风越吹火越旺,连着旁边的木泥草屋也着起火来。雷声隆隆却落不下一滴雨水。羊婢站在火前,明明是应该哭的,但她却抑制不住的大笑出声。
火烤得她汗如雨下,她撩开汗湿的碎发,低低道了一句,“夫人,公主,羊婢欠你们的恩情,只有来世再报了。”
鹿郢得知雅鱼和姒玼还未曾逃离出来,吓的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和铃连忙扶住他,哭道:“太子,火太大,寺人们不愿冒险去救夫人和公主,夫人和公主……多半是已经薨在里头了,太子别再去了!”
鹿郢踢开和铃,怒道:“放屁!给我滚开!”
和铃被踢倒在地上,看着鹿郢孤身一人闯进了火海,只骇得停了心跳,急得跳脚大骂,“若是太子身上有一点损伤!我定教你们这些不死不活、狗生猪羊的寺人臧奴死无葬身之地!”
火光冲天,鹿郢感觉自己就如炭火上的冷炙,连眼睛都睁不开,到处都是木头炸裂的声音,他踹开殿门,寻了半晌,却见到姒玼一人颓坐在地上,头发已经被火灼的卷曲。雅鱼躺在姒玼不远处,脸上身上也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姒玼的血,红淋淋得可怕。
木椽被火烧的松红,摇摇欲坠。鹿郢慌忙抱起雅鱼,却见姒玼还楞楞的坐在地上,狠狠的踢了她一脚,“小乞,还不快走!”
她抬起头,眼角凝着两行漆黑血液,火光映得她双眼通红,鹿郢看得头皮发麻,“你这是怎么了?”
姒玼脸色一片惨白,瞳孔涣散得好似没了神魄。半晌,她低低笑开,声音沙哑如鸦,“哥哥,怎么办……我好像,死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