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眉王穿过危险重重的密林后,也有些神态狼狈了,但他终于找到青鸾们。
赤红大树上,青鸾们淡淡地看这位不速之客,它们并没有惊惶,只是有些轻蔑,它们不喜欢那副躯体上透露出来的衰老气息,它们看了一会儿,又齐齐飞起,像是不在意白眉王会带走它们的卵。
这很不寻常。
白眉王的呼吸急促了,他的全身筋肉突然紧绷起来。
老人对于危险总有一种敏锐的预感,而这种预感并不会是喜闻乐见的,因为它通常伴随着棺材与葬歌。
青鸾这种神鸟一向对外来者警惕,它们也十分看重他们的后裔,它们通常不会把自己未出生的后代独自留在陌生人的眼前。
白眉王的呼吸在青鸾们离开后微微一顿,他这个时候才发现那棵赤红大树上还有人,一个不该出现这个地方这个时候的人。一个孩子孤孤单单地坐在树干上,像是已然坐过一个永恒。更令他惊讶的是,他在青鸾未离开前并未发觉她的气息,她要么是个死人,要么就有高明的隐息之法。
她当然不是个死人。
但他也看出来一件事,一件更加奇怪的事。她一直闭眼,可她膝上摊开着一本旧书,她的手还一页一页地翻着那本书,难道她不睁眼就能知道书的内容吗?天下有人看书不睁眼的吗?白眉王他们觉得荒谬至极,但他们没有一个人能笑的出来,因为当他们想笑时,某种奇异的感觉告诫他们不能笑。修士大多数情况下相信他们的感觉。
一轮红日,一株古树,一枚金卵,一只黑龟,一块玉石,一个孩子,一本旧书,一位老人。
她坐在树干上,绯红的叶子在她旁边轻轻摇曳,她背后是一个五色的鸟巢,鸟巢正中有一颗金卵,那是青鸾的后裔。她似乎感觉到了白眉王的目光,她慢慢合上书页,她把那只乌黑的王八从手上放下。她从始至终都没有睁眼,但白眉王能察觉到她在“看着”他。
这无疑是傲慢无礼的,白眉王是成名多年的豪杰,是名动天下的仙台修士,而那坐在树上的女孩只是个小小的练气境修士。一个练气境修士绝不该对一个仙台修士如此傲慢,她应该张开眼睛,可是她没有。
她说:“你欠了我一剑。”
白眉王肌肉紧紧的,他道:“什么?”
似乎对她而言说话很费力,她有些疼的样子。
于是,她慢慢地说了一遍。
“你应该受我一剑。”
白眉王还未说话,他身后之人就抢先嗤笑道:“你以为你是谁,竟然叫白眉王受你一剑?”
“小毛孩,还是快点滚回家去吧,这里不适合你。”
“是啊,快回家去吧,别到时候哭了说我们欺负你。”
白眉王立刻转身,给了他们四个巴掌,轰的四声,四人齐齐摔到在地,还不明白为何白眉王突然打他们,他们不是在为白眉王说话吗?然后,白眉王又在他们屁股上踹了四脚,把他们踢飞。
树上的孩子可能因为闭着眼睛,见不到红尘,像是一无所觉的,神情平淡如水。
白眉王回过神来紧紧盯住她,这个人令他感觉到一丝恐怖的熟悉之意,但是他不想相信,不愿相信。他老了,他近几年记忆越发不好,越发不想见那些故人了。他也不想去见那些试图踩低他而出人头地的人。他语气严厉问道:“你是谁?”
她语速很慢,但字很清楚。
她每说一字,白眉王的脸色就要差上三分,眼珠就要颤上一次。
九个字,九次变色。
名扬天下的白眉王在那句话面前像是个惊慌失措的孩子,只会愣愣的看着她。
“小阴山,你给了我一剑。”
“不可能。”白眉王摇头,声音像是低沉的鼓声,“你已经死了。”
下一息,他好像也意识到自己的懦落,愤怒和恐惧从白眉王眼中一同咆哮着扑出来,白眉王大声质问道:“那么多人都死了,为什么你能不死?”
“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能够不死?”白眉王声音愈加悲怆,他被衰老折磨的只有表面的一副筋骨,内心憔悴的连三岁童子也可以击倒,但她凭什么?凭什么惊艳天下,镇压一代后还像座不可跨越的高山般挡在他面前,挡在世间所有修士面前?她压的天下修士整整十年没有一个人敢喘气难道还不满足吗?
她怎么还能活着?
她应该死在小阴山!
白眉王心里升起一种嫉妒和不甘,他嫉妒他已经老去而她却不被岁月改变,他从一个豪杰沦落到需要向圣手乞求续命的地步,而他面前这个人像是不老不死的传说般,总是挡在他面前。可是,她不是过去的她了。白眉王脸色露出残忍而冰冷的笑意。白眉王想,她只是个练气境修士,而我是仙台境,她终于得死在我手下。虽然他不能说出这件事,但他的心被这个想法鼓噪的火热起来,他这一刻觉得自己并未衰老,他还是不败的,他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他这时候才不管杀一个孩子公正不公正,道义不道义,也不管她为什么会找上他来,不顾以血还血的规矩,他只想要杀死这个人,越过那座山。
“既然你找了上来,就再受我一剑吧。”白眉王狂笑道,他的声音狂妄肆意,灵气听从他的命令暴动起来。
南岁引仿佛不曾察觉危险地依然坐在树干上,孤孤独独的。
“你不要一剑。”她语气淡淡道,像是闲聊。
她这时不是很想出剑,也不想分出心思顾其他的。
所以,她给了白眉王一巴掌。
这一巴掌又清脆又响亮,像是打在所有人的脸上。
疼死了。
白眉王油然而生愤怒,那一巴掌没有落到他脸上但他脸上却像是被打到了一样还是火辣辣的。但他也知道了,她没有以前那么强大了,她没有那种光耀千古的剑意了。他笑的比之前更大声,更豪气。
而南岁引依然平淡着,像是没有感情的人,像是在看一件无聊的旧事。
白眉王抬手,挥出一道剑意。
南岁引在那一弹指放开了她下在自己身上克制破境的禁制,她的身体就是一间遭受风吹雨打破烂不堪的屋子,而主人似乎还嫌不够糟糕,非得要一边狂风大作一边重新换上良木。但是屋子已不堪重负,摇摇欲坠,主人换上新的良木好像也起不来多大作用了。
屋子崩塌着,南岁引体内的灵气宛如山洪完全狂暴冲撞,她的道基又多了一道刺目的裂痕。
更多的灵气却疯了般集聚过来,将她像是囚犯般围住,一遍遍冲刷她的身体。
九重天雷轰然冲地,涅灭了白眉王的那道剑意。
那一弹指,白眉王暴怒不已,她竟然选择在这时候破境,她竟然引来了天劫。天劫对于在范围内的修士是无差别攻击,并且修士的修为越高,天劫越狠。
一道金色雷电从雷海脱离往白眉王砸去,白眉王这时候躲避不了挨着一击,伤得他吐出黑血,五脏六腑皆在灼烧。这时南岁引却从树上下来了,雷霆比起白眉王似乎更喜欢年轻人,追着她不放,大分头的雷霆都在她上方凝聚着,雷海翻涌着,化出雷龙雷虎,发出轰鸣般的龙吟虎啸之声。
白眉王想离开,但雷霆一击一击地打下来,打的他咳血不止。他的豪气呢,好像也被那雷海打散了。他的怒气呢,一下子缩回去了。他有些后悔了当初为什么也去小阴山呢,他还不想死,他为什么要来寻那颗青鸾之蛋呢,他不想死。
她走到了白眉王面前,她站着。
白眉王则像虾子蜷缩在地上,他的眼里露出自己也不知道的恐惧之意。
因为天雷还在下着。
两人身上都有滋滋的雷电环绕。
南岁引身上的伤痕比白眉王多上九倍不止。可她站着。要她跪着,根本不可能。所以,落在她身上的天雷狠的像是要把人的逆骨生生打折的铁棍,是恨不得所有人都千篇一律地臣服在它的威力之下的狠厉。
然而,她还站着。
她依旧没有睁眼。
这次她给的一巴掌实实在在地落到了人脸上。
白眉王的脸火辣辣地疼痛。他眼里冒出怒火,他仇恨地看着她。他恨她的漠然,更恨她的天赋,不只是白眉王,世间大多数人都恨她的天赋与孤独。他们没有一天不期望着打败她,跨越她,然而她太高远。他们就不甘着,臣服着,在暗影里等待着天才像流星迅速陨落下去,暗淡所有光芒。最终,有一天,他们等到了,又没等到。
天雷一重重地打下,在毁天灭地的天劫中,南岁引却还是漠然,丝毫不惧的样子,她的神情莫名的给人一种惊惧之意,白眉王心里的怒气一下子散了,像是他从前那股意气一样,都散了。他心底深处是后悔他听从那人的话而去了小阴山的。他对当时的自己唾弃不已,他的身体如老树即将陨灭,眼里是比雾气还重的忧惧。
可是这太晚。
她睁开了眼睛,眼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倒映。
白眉王像是瞬间回忆了她的强大与手段,惊慌失措地向后爬,像只老狗,他叫道:“不是我,不是我,是你师兄.....”
同时天雷仿佛被激怒般猛虎冲地,罩住两人,万钧雷霆瞬间即落,展现出狠厉的天地之威。白眉王张大双眼,愣愣地看着那似乎要吞噬一切的天雷,只想迅速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但是他到底老了,他提不出力气跑走。南岁引也受了重伤,这一次的天雷把她的道基完全打散。可是她在最后一块道基消散前,抬起左手牵引起万钧雷霆。
那恐怖天劫的雷霆在她手中像是普通的灵气供她随意揉搓,她食指与中指微合,雷霆聚集在她指尖,而她指尖忽的泛着葱白的颜色,韶华在她指尖流淌,杀机也在她指尖凝集。
白眉王大叫道:“不是我,是你师兄......”他怕的成了一只狗,他不想死,他不想死,这个女人怎么能这么做,怎么能像个鬼样从地里爬出来找他?
他想逃跑,可他发现无处可逃,这里已经变成一片雷海了。
他被困死在这里了,与一只死而复生的恶鬼。
南岁引的指尖落到了他的胸口上,轻轻一点,但弹指间,白眉王的面目僵硬了,他的道基一寸寸崩塌开来,他瘫倒在地,血液从他眼里流出来,他耳朵听到最后一句话是:“你欠了我一剑。”
他听不到南岁引的第二句话。
只有南岁引自己听到第二句话。
随着万钧雷霆一道道毫不手软地打在她背上,轰隆轰隆的难道只是雷声吗?血肉绽开来只是因为天劫吗?
南岁引扯了扯嘴角,她看不见任何事物,她眼前是无尽的黑暗。
“我知道,是他.....”她的话如轻飘飘的柳絮在浩大雷海中无力沉浮,声音低落的无人知晓。
她在大道之伤出现那一刻就猜到了,她的道心是无错的,错的是她去小阴山前,他递给她的那盏茶。
从前,利剑穿过了她的琵琶骨,她不痛,不哭。人的大刀在她背上留下十一道血肉翻飞的伤痕,还是不哭。最后在小阴山,被万箭穿心也不哭。
她会受伤,但百战不死,从不哭泣。
她受再痛的伤也没流过一次眼泪。
世人都道她,冷心如岩,铁血如石。
她是不是个没有感觉的石头呢?
可是,现在,天地无极,岁月悠悠,她自个儿扒开那被称作无懈可击的外皮,看到里面自己那颗滚烫的心后,她突然疼的不能自已,眼泪恨不得一次性流干。
她想,好疼啊。
她本不该痛苦,本不该疼痛,她从前更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痛苦,但她到底没有成仙,人总是人。是人,遭受背叛就会痛,就会难过,更何况是离自己最近的人背叛呢?
在多年前,她绝不会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
而多年后,事情发生了,她只好沉默地躺在深渊凝望上方的无尽苍穹。
在多年前,她可以淡定自若面对一切敌人,因为她简直是刀枪不入,天下不败。
而多年后,这一刹那,她觉得原来那是未伤到心,故她不觉得痛,不觉得疼。她明白事理又不屑一顾,但在这一弹指,她仿佛已经是真正被世俗打磨过了,被红尘煎熬过了,她不再是俯视着,而是感同身受了。
她万万没有想过会是他,她也万万不会去质问他。因为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过了,再多哀求,再多苦恼,都不会改变事实。她对于这件事一言不发,只是几乎不眠不休地静默着。
南岁引可以漠视众生,她离众人很远。但她不可以漠视她师兄,因为她师兄就在山上,那座她也在的高山上。日夜生活的,春秋不改的山上,他们比亲生兄妹还要了解彼此,明白对方,世界上最了解南岁引的是她师兄,世界上最了解她师兄是南岁引。
他们不用言语,不需眼神,便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他们就是同一枝丫上的双生花。
他们对于彼此而言,都是不可替代的,也许是唯一理解自己的人。
“我又不是铁做的没有心的人。”她的声音在龙虎般的雷鸣声中太低太轻,像是风中的幻觉,被碾碎的淡淡花香:“.....师兄,我也是.....会疼的啊。”
然而,你却还是做了。
如此了解她的他,又下了这样的决断。
他最终背叛。
南岁引的心里一片空明澄澈,比浮云还轻无所依靠地吹卷着,那不是愤怒。她也讲不通那是什么,她只觉得麻木。
她了解他,她未曾亲历却了解事理,所以在她当时明白自己大道之伤的真相那一刻,她就放弃了质问与愤怒,只剩下那麻麻的痛苦,如蜜蜂的刺蛰着她的道基。他既然做了,愤怒无用,质问更不必,不声嘶力竭不咬牙切齿。因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相同的,他们做了就做,绝不否认,也很少觉得解释有意义,他们都知道再感人肺腑正义昂扬的理由都只是伪装。
她的神情有些锋刃的决绝,还有光阴的一滴凄婉。
既然你已经做了这样的决断,南岁引倒在地上,无神的目光虚虚落在空中,她想,那我也无言以对。
不怒不伤,只是疼着,手指疲惫着,眼皮麻麻的,四肢像是被万年冰雪裹住了,又冰凉又莫名的心里沉沉。
道基被毁了,可她这时还是没有分心过一刻去考虑道基,灵气散去,修为尽无,她也不想着。她仿佛离天地大道也刹那间远了。
她虚虚的目光漂泊无依地游离着,因为她眼里一切虚无,耳中一切寂静,面上一切死寂。
她的五感已经毁了。
道心破了。
金光在雷海中游动,不断有雷光在跳动闪烁,集聚着力量。
在南岁引直面的天空凝聚起手腕粗壮的九道雷霆,似乎随时都能把这个孱弱流血的修士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