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衣翩跹他们意外被花容抓住的时候,在王涂他们见到花容之前,五墟外面彭城已入夜。
夜,彭城,子时
这个时候夜深人静,万物安眠,打更人都有些困意了,慢腾腾地走着。
在这个时辰找一家吃夜宵的店是很难的,而且是找一家可以让客人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也不会有闲言碎语的店就更难了。
幸好,王响是个运气好的人。
他找到了一家破旧的面馆,面馆旁边的打铁房在这个众人安眠的时间还热闹着,像是忘却时间般只顾着把手上的活做好。
一边是热火朝天的激情,一边是寥寥星辰的凄清。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同时在一条街一个地方发生,不是一件很妙的事吗,对王响来说,这里最合适不过,此时的他不久前经历过对友拔剑,对心爱的女子送上祝福,他那时尚且能保持一种坦然洒脱的笑容,然而夜静了,他的心沉下了,他的眉毛、眼睛、唇角都出现一丝丝苦意,他需要以周围的热闹隐藏自己的孤独,以一个人的夜宵沉淀他的痛苦,这个地方最好。这苦意使得这个英俊的男子多了分成熟和沧桑,这种沧桑的气质更加吸引人。他若走在白天的大街上,会有许多女子为他回头,好在此时是深夜午时,一个男人少女人少修士少的时辰。
他坐下,点了一碗阳春面,葱花静静漂浮着,他吃着吃着,像是根本尝不出来厨师没有放盐,他现在吃什么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他只是在吃一碗经年的往事。他决定吃完这碗面,他就放下。若他放不下呢,这个问题他没有思考过,或许他不愿去想.....或许他只会一如既往地爱着,或许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他觉得他会这么做。男人有时也会自欺欺人。
一个披着绣花红边白斗篷的人突然进入这家面馆。
他坐在王响对面,什么菜都不点。他比王响矮半个头,但他看起来比王响更具有男子气概,他坐的很直,笔直腰背给人坚强的气质,虽然没有人看得见斗篷下的脸。
他低声但字字清楚道:“七天前,有两人坐在我们这个位置,安定自若地吃了一碗一样的阳春面。”
王响眨眨眼,笑道:“好情致,好心态。”他其实不是很想说话,但他是个英俊的男子,没有人不因他微笑,他也习惯对任何人笑,他笑起来总是爽朗的。
绣花白斗篷下的人道:“一个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养了只惹祸的甲鱼。”
绣花斗篷人继续道:“讲故事的人,二十年前来过这个地方,他有一把显目的重剑,他叫赵动。他的朋友叫作王响,他们的剑来自万宝树的枝叶,他们在黄河边遇见顾秋荻。”
王响慢慢停下筷子,一个知道七天前事的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连二十年前的事都清楚的,他知道的太多,就像是他一直在默默看着他们。
绣花斗篷人道:“他讲了个很不好的故事,我不喜欢那个故事。他经历的太少了,他不知道饥饿时什么都能抢,不知道荣华富贵的好处,不知道人是会经常背叛朋友的.....”那人斗篷微动,像是在摇摇头。
王响的手已经放在细腰的剑柄上。别人对自己的打趣,他能一笑而过,可他不允许任何人轻视他的朋友。
那人轻笑,有些不以为然,像是大人对待不懂事的小孩子般道:“你还能拔剑吗?”
“我为什么不能拔剑?”王响反问。
那人的语气有些无奈,更多是肯定道:“也许你今晚尚且能够拔剑,但你明天就拔不了剑了。”
王响挑眉:“为什么?”他感知到对面那人实力要高他许多,他光明正大地摸剑其实是在试探那人。王响暗道:“此人究竟意欲何为?”
绣花斗篷人笑了声,轻轻的,他道:“因为你那时已经没有力气拔剑了。”
王响心生怪异,想问更多,但突然的睡意使得他的呼吸变得很沉很沉,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手,一种温柔的潮水般的感觉带走了他的心神。
一二三,他咚的一声倒在桌上。
“我还没说我是谁,别人都称呼我为诡公子。”绣花斗篷人的语气像是对着一个醒着的人说的。可是,王响睡着了。
一群奴仆忽然从房梁落到地面,悄无声息地像是灵巧的猫。他们看上去都有一种深渊般的恐怖实力,但他们都毕恭毕敬地跪在绣花斗篷人面前。面馆里的大厨也跪在绣花斗篷人面前。
在这间毫无出奇的面馆,一盏盏灯笼浮着,灯笼是华丽的灯笼。
绣花斗篷人是诡公子,诡公子是他们的公子。
诡公子道:“咱们的客人累了,你们好好服侍他。”
从面馆外进来一位侍从,他地位大概较高,能与绣花斗篷人站着对话,他在绣花斗篷人边上低声报告了什么,接着诡公子道:“既然顾七爷在,就把布置和手下人撤回来吧,你好好抚恤那些死者家属,尽了力的人都送上好酒好菜,但有多嘴的就处理掉。”
“诺。”侍从的声音慷锵有力,只是心里疑惑没有道明。
绣花斗篷下的人没有看他就好像已经知道他的疑惑般,慢慢道:“鸡蛋碰石头,碎的永远不是石头,我们不撤,就是白白送了把柄给顾家抓。你跟在我身边,是想着让你多学点,你有疑问的,多问多想,我会回答,但任何时候不要过虑,要果断,明白了吗?”诡公子一番话说的情意深深,周到恳切,又有种大气的胸怀,底下人都是心服口服。
“多谢公子教导,属下定当虚心向学。”侍从心道,公子竟能一眼看破他,他恐怕连望其项背的资格都没有,只得受教。
旁边的打铁房还是很热闹地敲打着,浑然不知邻居发生了何事。打铁房里的铁匠当然不会知晓,因为他们墙壁上刻着世间最坚不可摧最能保守秘密的一座灵气阵,他们的门上刻着一个甲字,这个字代表了不能窥探的权威。他们铁匠本身就是一个秘密。
夜,寂寂而凄清,二三弄弦,二三哭声,二三欢喜,在四月尾巴都攀附在那高墙上,自由自在地思量着。
王响从一床柔软而舒服的榻上醒来。
这床榻实在是太柔软太舒服了,王响想。
太舒服太柔软的东西都令人沉迷而忘了危险。
比如床榻,比如女人。
他在一间华丽的房间里醒来。
这房间的华丽和床榻的舒服程度是一样的。
它们都好到了极点,反而令王响心里一沉。
可他很快就笑了起来,因为他想,既已至此,为何不好好享受呢?
房里无人,他却大声道:“我要一道黄焖鸡,一道烧茄子,一道醋溜鱼,一道四喜丸子,一碗八宝粥,一壶竹叶青。”
他要的都是很好吃的食物,但这里不是没有人吗?
可是,房间的木窗突然打开,四道菜犹如被人端着般从空中传到王响面前。
王响坦荡自然地拿起来筷子,夹起一块鸡肉吃起来。他吃的很尽兴,脸上依然是英俊的笑容。他难道没有想过昨晚见到人是谁,为什么把他困在这里,这菜里会不会有毒呢?他好像全然没有思考过这些问题。他好像对自己很有把握,哪怕他的身边没有他的剑,哪怕他不能在这个房间里调动他的灵气。
他吃饱喝足后,大声道:“阁下为何不出来见我这个客人呢?”
他大声,因为他想鼓舞自己,他没有剑,没有灵气,就更要勇敢,这时候他依仗的就只有他自己。
主人大概也觉得王响很有趣,他突如其来就出现在房间里,主人披着一件绣花白斗篷,纤尘不染的白斗篷。
王涂见到他,面色不改,依然微笑。
王响道:“你为什么穿着一个白斗篷呢?外面已经天亮了,不是吗?”
“天亮了吗?”诡公子反问,可他如王响所言主动把白斗篷脱了下来。像他这种行迹鬼鬼祟祟之人竟然并不介意被王响看到面貌。从衣服上可以看出他骨肉匀称,肌理分明,然而却令王响分不清楚男女。他看他像是男子,可又有直觉说他是位女子。王响想,他为什么不怕我会对别人说出他的样貌呢?
诡公子道:“你好像并不怕我在菜里下毒。”
“你若是想让我死,我昨天就已经死了。”王响道。
“你是个聪明人。”诡公子拍掌,语气里有赞赏之意。
“有时候,我并不希望我是个聪明人。”王响嘴角有些苦涩,他好像回忆起什么。
“为了顾秋荻,聪明人做个傻子也是心甘情愿的吧。但是,令我想不明白,像你这种相貌英俊,磊落坦荡之人,为什么顾秋荻没有选择你呢?为什么她没有喜欢上你呢?”
王响自顾自倒了一杯竹叶青,酒杯在手中慢慢转动,他笑着道:“她不喜欢我也没有关系,我为她,心甘情愿死也甜。”
他那时没有说,此时想似酒足饭饱,终是熏熏然的,那淡淡情思一字一句地慢慢说出,仿佛不是什么大事。
诡公子盯了他许久,慢慢道:“我有办法让她爱上你。”
王响笑道:“这不会是个好主意。”
“相思蛊。”
王响脸色变了,眸里闪过冷光。他自然听说过相思蛊是什么,它是前朝痴男怨女最常用来绑住心上人的情蛊,几乎无解。他究竟是何来历?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王响道:“这不是个好主意。”
诡公子叹了口气,他看王响的眼神好像在说这个孩子调皮捣蛋,诡公子道:“你是个呆子。”
“做呆子,那挺好的。”王响仍然笑着,眼神很明亮。
“我不喜欢呆子,不喜欢赵动的那个故事。”诡公子道,“我诚心实意想要帮助你,你真舍得她嫁给一个地位低下的修士吗?”
“如果有剑,你根本没有机会把话说完。”王响道。
“王刺史的侄子如此聪明、从容、坦荡,我是有些可惜的。”诡公子道。
王响心生寒意,他是谁?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份?他是为何而来?他灌酒一杯,眼睛更明亮。他这时只能为自己鼓气。
诡公子道:“我只能给你两个选择,你要么和我走,我给你想要的所有,要么你死。”
原来诡公子早已经计算好,无论王响做出什么选择,他都没有办法透露他的身份,所以才会脱下他的白斗篷。这时的王响,没有他可以杀敌的剑,没有他能调动的灵气,在这华美的房间里,面对生存危机的只有他一个人。在这间被灵气阵封闭起来的房间里,王响便是死了,别人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死的,凶手是谁。他死了,就孤零零地死了,还没来得及参加朋友的婚宴就死了。
王响默然半晌道,“我有第三个选择,不死也不和你走。”
诡公子轻叹道:“你会后悔的,世上有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说完,诡公子竟是不动手就走了,他难道不怕王响说出他的身份吗?
王响心起疑惑和忧虑,这人定然留有后手。
但王响万万没想到,他的后手竟然会是那样的后手!
王响推开了门,门外黑暗里,数七八道倒挂着的尸体死不瞑目地望着王响,还有一把染血的剑。
那是细腰。
那是王响的本命剑。
恰在那时,这里的门被打开了。
门被一个人打开了。
门是被彭城守朱成瑞打开的。
光一束束地照进来,带着暖意却暖和不了朱成瑞和王响的心,它只能照明尸体,照明没有笑容的王响,照亮那把染血的细剑。
死无对症。
死无全尸。
王响笑不出来了。
因为没有一个人会相信穷凶极恶的凶手的话。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