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粘稠又死寂的黑暗里听到水滴落下的声音。后脑传来细微的疼痛,大约是小鬼恶劣地牵扯着神经。被棍子一下子敲晕到了现在,她的视野还带着一种恍惚感。
加明在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里醒来。有人正蹲在她背后,将温热的鼻息轻缓小心地喷在她的手上。她动了动指尖,那厮察觉了,贴着唇瓣「嘘」了一声,示意她安静。
加明真实头疼地扬起脸,毫无‘俘虏’自觉地说道:「没事,这里没有别人。」
这名优秀学生,在修真院举行结业祭典的前一天,被人闷棍敲晕丢来这里。这粗劣的手法与捆绑,巧合的时间,不难猜出是那帮‘同窗’的恶作剧。
她自怨自艾半真半假地叹息起来:「唉,失败,我真是失败。我单知道他们讨厌我,没想到竟然是容不下我。是我强抢民女,还是贪污腐败——难道是因为我调笑枕山太久让他一心报复?」
她像被打开了话匣子,碎碎念起来。只不过毫无诚意,听得背后松绑的人眼角直跳。
「加明,」他尝试打断,试探着回答,「我觉得你应该知晓我就是顾枕山吧……」
他继续埋头,用切果子的小刀磨锁链。
加明似乎惊叹一声,夸张道:「枕山,竟然是你——真没想到,关键时刻是你英雄救英雄。」
顾枕山说:「拜托,拜托你别演了,我头疼。」
一语方落,锁链总算断开。顾枕山一边听她胡言乱语,一边将人好生扶起来,撤掉叮铃当啷的链条。
「……也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收来那么劣质的锁链,白目无眼不辨好坏,被骗了吧。这石洞倒也隐蔽,等了好久都没人来救我……」
「你怎不反思一下,说不定是你人品太差,路过了都当没看见。」
顾枕山吐槽着,不忘捏了捏她的手腕。
正是因为劣质,这链条才粗糙扎人,难说是不是他们故意。他摸到了几条长短不一的伤口,有的血痂被生生磨掉一半,可见这厮睡醒太差,梦里也不安生。
加明笑嘻嘻地缩回手,刚跨出一步,即刻脸色剧变。
顾枕山见她倏然不动,好像是断了枢纽的娃娃,不由紧张起来:「你还伤到哪儿了?」
加明打着牙颤,断断续续地说:「我……腿……麻了……」
「……」顾枕山默念了几遍‘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不同小人一般见识’、‘你是成熟的学生了要学会自己冷静’,黑着脸将滋儿哇乱叫的姑娘拉出了石洞。
修真院是中原不差的学院,世家弟子都习惯来此念书。除了钱财堆出来的路,也有些学生是靠着‘本事’‘名声’进来的。
众人一同受教,一同相处。来处天南海北,相处自有水火难容。自视甚高的富贵子弟看重家世血统,在院里受了批评或遇到不顺,总要有只可怜虫来承受怒火。
加明很不幸地成为了这条虫。这位姑娘金发碧眼,是前几年人人喊打的光明神血统。三年将至,修真院照例要将部分‘满学’的学生送走,在此之前也要考察他们品性、能为、胸怀如何,不要坏了修真院的名声才好。
弄虚作假、可怜可悲啊。加明颇有见地地摇摇头,坡着脚跟着顾枕山绕路。
顾枕山看她不紧不慢的步调,忍不住说道:「不参加结业祭典,等同于不合格。你想再留几年?」
阳光和煦、万里无云,是个操练的好天气。加明抬眼看看天空,被烈阳刺得狭细眼目。
「毕竟我生性软弱,不敢抗争啊。」她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目光灼灼地落在他的后背上。
她期待他说什么。比如那些大小姐尤其喜欢的段子,你一声‘死生契阔’,我一句‘与子成说’,然后相亲相爱幸福美满地从天光乍破走到暮雪白头。
加明被自己吓得当场打了个寒颤,起一身鸡皮疙瘩。
可这书生确实是好看极了,文雅的皮囊、坚贞的傲骨,生气了就红着脸,睫毛一眨一眨的可委屈了。他会吟诗会画画,这还是表面的。他那双手真是下凡前被仙女牵着吻过,香香嫩嫩,做出来的栗子酥好吃得掉舌头……
加明的肚子不合时宜地附和几声,青天白日里就她最闹腾。
她眯着眼摸摸肚子,一心都在感慨:唉,这祸国殃民的顾枕山……
顾枕山被人挂念,不负众望地打了个喷嚏。
「唉枕山。」加明又喊了他一声,甫自出神中恢复的书生有些心魂不定地眨巴着眼睛,黑睫像两片羽毛,搔得加明心痒。
顾枕山问:「怎么了?」
加明笑道:「‘执子之手’下一句是什么?」
顾枕山不假思索:「与子偕老。」
得逞的姑娘厚脸皮地蹦哒过来,几乎要将两人的鼻尖贴到一块儿。「好嘞,我答应你!」
顾枕山这才知又被调笑,当场烧红了脸,推开姑娘气鼓鼓地往林外走去。
加明貌似神伤地摸了摸心口:攻略尚未成功,我辈还需努力。
她喜欢顾枕山:第一眼见着就喜欢了。
修真院立在川蜀,碧林修竹、高山流水,老神仙留给文人墨客的抒情地点自然是不少的。陌上公子、画舫美人,何处不是好景致。
于是那年花季雨季,出门没看黄历的顾枕山,惨遭加明垫背。
玉面公子被突如其来的天降姑娘砸得骨裂,一只胳膊肿成了两支莲藕那么粗。加明顶着满头鸟羽,看得目瞪口呆。
『这位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真没看到树下有人——』加明第三次鞠躬,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对他负责。
顾枕山疼得说不出话,然而他堂堂男儿顶天立地,怎的能被这厮认成女子。当下挤着眼睛,目中满是纠正之意。
偏偏加明不通人情,以为这‘姐姐’委屈得要哭,忙将人横腰抱起,在后者的挣扎中结结实实地掂量几下,又想‘姐姐’看起来窈窕纤瘦,重量却是有的。
被死死抱住的顾枕山生无可恋,一脸死相。
加明轻车熟路地进了一家医馆,才进门便大呼道:「柳阿伯,急诊啊救命!!」
顾枕山抽出完好的手捂住脸,彻底放弃挣扎。
柳阿伯是几年前奔走亲戚才来的巴蜀,为的是继承他老表兄的医馆,让表兄安心驾鹤西去。他从前是名随心所欲的游医,见过世面,拿着偏方土方糊弄出一口饭吃。
干这行总需要几个‘大托’将名声散出去,再次之后才好行事。柳阿伯到了长平,看这处文人骚客大家闺秀比比皆是,只想好好敲上一笔,便多请了‘大托’,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不知的是,这东风来得太猛,内里空虚的独孤舟木哪能支撑。城丞夫人身体虚弱,腹中孩儿足月了也无动静。她夫君受不得上头祖宗催促,只得找医师来看看。奈何又半月过去,动静全无。
正是无可奈何,城丞听闻了柳阿伯‘神外游医’的名号,当即请人来催产。不知轻重的阿伯看见了金子,满口答应。装模作样给夫人诊过脉,就拿着方从药方抓的催产药给她服用。
没半刻钟,夫人疼痛难忍,险些一尸两命。若不是最后母子平安,柳阿伯这条命也归了仙班。
产婆沾了点药放进嘴里品尝,当下尝出端倪告发了他。城丞见夫人苍白病弱已是心痛难当,得知险些失去这对母子,气得当场抡剑,将要杀他。一干人在寝室里喧闹,幸亏吵醒了昏睡的夫人。夫人心善,哑声求情,这才劝动夫君只是将人赶出去,不为难他了。
柳阿伯吃了教训,哪敢再做这折寿的事,心惊胆颤地逃出长平。可他怕归怕,心里还记得,那出生的小公子该姓顾,顾枕山。
这日,加明将人小心放在椅上,按下他覆面的手。柳阿伯再见那险些死在自己手里的孩子,立马凭着与夫人想像的五官气韵认出他来。激动地问道:「这位公子……可是长平城丞家的?」
顾枕山疑惑称「是」。
加明方沁入口中的茶水立马喷了满地:
公子?什么公子??
柳阿伯没理她,将她指去后院喂兔子。
加明惊疑不定,回想方才种种,顿时觉得自己没眼力,折辱了人。可喜可贺,她竟还有自知之明。
她神游似的在后院绕了一圈,一颗心粘在顾枕山身上扒不下来。一盏茶时间不到,她干脆倒下草料,偷偷潜回正堂。
柳阿伯正在为他医治。加明没看他做了什么,自门后探出的眼睛只一眨不眨地盯着顾枕山瞧。
或许是忍耐,也或许是天热,他的面上笼着淡淡的红晕,看来柔软又执着……
顾枕山在加明偷偷摸清他住在何处、并三天两头爬在围墙上给他送小点心时,告诉她:其实自己一点都不气的。
「……啊?」回想当年,加明还是一个懵懂迟钝的小姑娘……自认为的。
顾枕山解释:「我瞧见树上的雏鸟了,想必姑娘爬树,也是要将鸟巢送回原处。姑娘是侠道热肠,枕山怎会责难。」
加明不敢信地问道:「那‘姐姐’呢?」
顾枕山和善地笑道:「不提此事,我们还能好好说话。」
奈何加明心中只有一念:这厮笑起来竟这样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