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一流水的宫仆全都退下,凤临江才慢悠悠地开口,连方才毕恭毕敬地态度消失不见。
“听说陛下您一看到那尸体当场就吓晕了,哈……幸好有御医在旁处理及时,不然陛下您又要再崩一次了。”
李华年冷哼一声,毫不示弱:“那你也活不成了。”
即便这样,也没有因为凤临江随意谈论皇帝的生死而降罪于他。
凤临江随意地坐下,端起熬好的药闻了闻,嫌弃的表情一览无余,像是照顾瘫痪在床的老父亲一样,一边不情不愿,一边又碍于名声卖力伺候。
而李华年竟然真的受下了凤临江的伺候。药呈褐色,入口发苦,染得舌尖发黑,余味环绕,可李华年愣是眉头没皱一下,凤临江喂一勺他便喝一口,竟意外的和谐。
喝完药,凤临江的嘲讽却还在继续:“陛下以前可不这样,杀人砍头眼睛一概不眨,多少无辜的人死在他的手下,如今却怕一具生了虫的骨头架子,居然还想着一统天下,收复四国……还不如小殿下,果然是年轻,即便身姿孱弱,依旧风骨具佳,胆识过人。”
李华年的脸色这才有所变化,大约是一碗苦药起了作用,也可能是被气到,受了惊吓的苍白脸色才稍显红润。
“陛下,可真的是大不如前了。”凤临江这一句像是喟叹,祭奠了过去的皇帝,并嘲笑了现在的。
李华年还没完全红润的脸色又转为死白,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哦,对了。
是从他染上骨寒之毒后开始的。
这毒来的无缘无故,就像一份诅咒,没有人找得到起因。
骨寒之毒,一重身寒,二体寒,三重心寒。
最初发作的时候,他想起了凤临江说过的话,于是他杀了与他相伴而眠的女人,那位皇后娘娘。
他还能感觉到那女人颈部的肌肤,和肌肤里脉搏的跳动,是一种血液流动被制止的热感,滚烫的贴附在他的掌心,让他喜悦的加重了力道,女人死不瞑目,睁开的眼睛里有他的倒影,窗外雷雨交加,闪电的白光反衬出他的脸,从此他成了自己的阴影。
之后他一不做二不休,找了个由头将皇后母家灭了族,却在别人的提醒下想起,自己还有个儿子。
幸运的是,儿子同他长得很像,没有皇后的影子,那双眼睛更是一点也不相似,他便把幼小可怜的李晚鸣放在身边抚养,十分宠爱。
李华年是个很不称值的父亲,皇子的名字不能由旁人代取,可李华年忘了,所以这位小皇子到四岁用的还只是乳名——宝儿。
“那就叫晚鸣吧……”
如此,名字才定了下来。
骨寒之症不只身心冰冷,就连情感都会被冰冻,他一部分的热情夹杂在霜寒中,就像在雪山中点了一把火,暖意一点一点的消失殆尽,而与此同时,他的某些情绪在别的情感的冰封下迸发。
不知什么时候他开始嫉妒自己的儿子。
少年人的聪慧与健康,将他层层击溃,他觉得自己在一步步培养出会抢夺他皇位的人,即便那是他的儿子,可他那么健康有活力,聪明而自信,所以他开始打击这个还未成长的嫩芽。
可为什么,原本还在抵触李晚鸣的大臣们,开始把苗头转向他了呢?
凤临江不清楚皇帝想了多少,也不管他的疑神疑鬼,一点一点雪上加霜:“陛下大概还没听过这个传言,说回来的嘉瑞皇帝暴躁易怒,不仅囚禁了嘉宝皇帝,甚至还想与三国开战,疯疯癫癫喜怒无常怕是妖精变得。”
“住口!给朕住口!”
“嘉宝皇帝虽然年轻,可持政有方,所有行事皆有迹可循,有法可依,性格温和却不缺威严,假以时日,必将超越先帝!”
此番话毕,凤临江转了口风,变了一个态度,与刚才这些话撇清关系:“这可不是我说的。是那些官员们说的,老臣们年纪大了,总喜欢说些有的没的。”
李华年狠狠地瞪了凤临江一眼,他开始发抖手心出汗,盛怒之色呈于脸上。
“荒唐!一群乱臣贼子,疯言疯语搅合得朝堂乌烟瘴气!朕要让他们……”
一股寒冷的感觉从脚底延伸至头顶,凤临江发现自己双手冰凉,甲盖处微微发紫,骨骼肌开始颤抖,勉强发热御寒。
再看正在发怒的皇帝,如被人泼了一盆凉水,僵在原地。
骨寒之症发作了。
啧!真不是时候。
凤临江对林附他们说了谎,李华年反而说了真话。当时林附给的两瓶药起了作用,却治根不治本,李华年身上的症状从三重变为一重,依旧时不时会发作。
凤临江双手相叠,塞进左右相对的袖袍中,右手往里轻轻一动,摸到了藏在袖袍口袋中的小瓷瓶。
天色渐渐昏暗,殿里烛火不够通亮,也不够温暖,凤临江寒毒没有李华年发作的厉害,却也不愿在他身边久留。
起身向外走时,凤临江突然问道:“陛下,那瓶药……你没用吗?”
李华年沉默,没有回答他。
宫仆们低着头默默点灯,行尸走肉一般,沉默的行动,再沉默的退场。
寝殿中灯火辉明,是整个皇宫最耀眼的地方,也是整个皇宫最阴冷的地方。
第二日天气很不好,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下,路途斑驳泥泞,沿路还有坑坑水洼,李晚鸣捧着林附的骨灰,身后跟着荣和,从野林走到山郊再至崖顶。
一如当初城外送行,少年人幽默风趣,轻狂张扬,清风不知人心意,起舞即是君别离。
骨灰随风降下,望君安息。
不多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荣和撑开伞,为小殿下遮风挡雨。
他的殿下一息之间变了一个人,将曾经的天真与美好一并收进心里,冷静的一丝不苟,像是年轻时的嘉瑞帝。
这一趟小殿下只带了他一人,扶着主子回到马车,他驾起马匹,车轮轱辘着驶回京城,可惜雨逐渐下大了,也幸好路过了一家客栈。
客栈清清冷冷,只有老板一人,年纪不大,还生着一脸雀斑。
“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我们避雨。”
雨势不停,有些无聊,便和老板聊起了天。
其实是他和小老板在说,殿下听着,民间的小八卦最能解烦闷。
小老板说他姓吴,之前的老板被歹徒杀了,他舍不得关掉,便一直开着。
李晚鸣手中茶水一抖,仿佛想到了什么。荣和也是一惊,想起了当初京城中传极一时的案件……
小老板说之前也有人来他客栈避雨,只有一位他印象深刻,不仅和前老板打成一片,还为前老板伸冤。不过官府没什么大本事,甚至还想将凶手藏起来……
小老板大概很久没有人说话了,又在荣和的可以引导下,说了一大堆关于那个人的事情。
荣和偷偷瞟了一眼,杯中的茶水一口没动,指尖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杯沿,像是在发呆,其实是在认真听着。
荣和很奇怪,小殿下的表现不平不淡,不悲不喜,见到尸首也没有任何反应,指挥着人员焚化,再无视皇帝的禁令,自顾自的出宫送别。
好像只是送朋友远行,总有一天会回来。
雨总算小了下去,他们告别老板,相约再叙。
诺大一个京城,茫茫人海,原来还有人能够谈及你。
细腻的平安扣不知为何小了一圈,自那次发热后便再无动静,回归平凡。
过了半年,四国之间,开始出现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