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里都有个无人区,说是无人区却藏着很多人,只是你不想让这些人见光而已。这些人一辈子都走不出你的心,而你也无法用好和坏来定义他们。
1
十一月初的时候,再次接到那家合资广告公司的邀请,参与一个新项目,依然是之前的客户。他们对上次的合作非常满意,希望这次合作的是原班人马。
挂上电话我有种说不出的喜悦,我想也许凯尔要回来了。
晚上给凯尔发了条微信,问他是不是要来南京。
直到第二天他都没有回复,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情有点儿糟糕。
2
有天晚上正在写稿,突然有一个陌生来电。
接起电话,那边传来久违的声音:“哟,耀一,我是凯尔。出来喝两杯吧!我刚刚看了部电影,特别想和你聊聊。”
裹衣夜行到约定地点,凯尔正站在酒吧门口等我。他将近一米九的瘦高个儿穿着灰色大衣,和另一边的电线杆简直就是佳偶天成。
酒吧里人不多,表演也已经结束。我们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点好酒和小吃,开聊。
我问:“你看的什么电影,这么兴奋?”
凯尔说:“哎哟,《无人区》哎!好看得一逼哎!”
我说:“你能好好说话吗?你能不能不要哎哟啊?南京大妈说话才会这样,或者是娘炮。”
他愣了一下,说:“对哦!我就是和买菜大妈学的。哎哟,活丑[ “糗大了”的意思。
]。”
服务员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们身边,手里拎着一打啤酒,看着凯尔,一脸“卧槽,吓尿了”的表情。
服务员开酒,离开,临走还不忘再看凯尔一眼,全程下巴拖在地上。
我们各自拿起一瓶碰了一下,喝上一口后继续聊。
我说:“你这样学南京话,这次不打算回国了?”
凯尔笑了笑,说:“别忘了,我是挨冻凯尔,哈哈哈。不谈这个,先聊电影。”
我点了点头,问:“你看《无人区》毫无障碍吗?”
他说:“就像你们看美剧一样,听不过来就看字幕呀。”
我说:“你现在看中文没问题了?”
他说:“嗯,回去后我找了中文家教,我太喜欢中国了。嗯,也许是喜欢南京吧。”
我说:“好吧。那电影风格方面呢?你觉得怎么样?”
他说:“这么讲吧,我就当是看昆汀[ 昆汀·塔伦蒂诺,20世纪90年代美国独立电影革命中重要的导演。
]的片子,只不过演员都是中国人,把马换成了车。”
我想了想,说:“真特么到位!”
他说:“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我说:“讲。”
他说:“这么精彩的片子四年前被禁了?Way more?Way more?”
哐当一声,服务员把小吃盘子摔落在地,一脸惊讶地看着凯尔,下巴依然拖在地上。
我问服务员:“你怎么了?”
服务员说:“他……一个老外……竟然会说‘为毛’?”
我问凯尔:“你刚说的是‘为毛’?”
凯尔点头答:“对啊!”
我看向服务员,心想你外语这么牛你家里人知道吗?
缓过劲来的服务员开始收拾地上的盘子。
我接着说:“因为全片里没有一个正面角色,也就是没有所谓的好人。”
他一脸疑惑地问:“律师舍己为人,命都不要了,不算正面吗?或者结尾那个老师呢,不算正面角色吗?”
我说:“老师那段是后加的,只是为了通过审查,顺利上映。”
他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豁使滴[ 南京语气词,用来表示疑惑或不相信,此处可理解为“开什么玩笑”。
]!”
“哐当”一声,服务员刚收拾好的盘子再次掉落在地。
幸好盘子是不锈钢的。
我说:“你去吧,我们自己来。”
服务员有些尴尬地说:“那怎么好意思呢?”说完,头也不回地以“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的姿态转身走了。豁使滴!
我和凯尔继续聊《无人区》。
3
凯尔说:“你们这里的电影里必须都是正面角色吗?”
我说:“全世界都一样吧?”
他说:“不一定。那所谓正面角色就是好人的意思吗?也就是说,一部电影里一定要分出好人坏人才可以公映吗?”
我说:“你可以这么理解。”
凯尔说:“我觉得没有纯粹的好人和坏人,成人看待周围的人,是不会用好人或者坏人来界定的。好人可能有污点,坏人偶尔也会做善事,这也是我觉得《无人区》最有意思的地方。你把整个故事当作一个人来看,这个无人区就是人的心,说是无人区却藏着很多人,只是你不想让这些人见光而已。这些人一辈子都走不出你的心,而你也无法用好和坏来定义他们。”我看着凯尔,嘴巴微张1cm[ 即厘米。
]。
凯尔用他的酒瓶碰了一下我的酒瓶,然后喝了一口,说:“看来你不太明白我的意思。”我狗头乱点。
凯尔说:“这样,不谈电影,我来说几个故事,你来判断好人与坏人。”
我说:“好。”
凯尔说:“有一对夫妻……”
我说:“等下,故事发生在中国还是美国?”
凯尔问:“这很重要吗?”
我说:“嗯,我方便代入思考。”
凯尔说:“好吧,那就当发生在美国。”
4
凯尔说:“这对夫妻的孩子出了意外,需要输血,孩子的父亲去输血。”
我说:“等一下,这个故事有bug。”
凯尔问:“怎么了?”
我说:“直系亲属间输血存在一定的风险。这点已经得到证实,虽然不是百分之百。”
凯尔说:“嗯,你是对的,但你听我说完。我所在的城市是这样的,如果你的家属需要输血,那么你可以去捐血,换取同量同血型的血液。”
我说:“我错了,你继续。”
凯尔继续说:“输血前需要验血。验血之后,父亲被医生叫到一边,告诉他,他可能不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但不完全确定,需要的话,可以去做DNA鉴定。于是,孩子的父亲去问孩子的母亲。孩子的母亲这时才坦言,这个孩子是她和情人生的。孩子的父亲并没有当场发怒,他让妻子赶紧通知孩子的亲生父亲过来,先把孩子救活才是关键。于是孩子的母亲赶紧拨通了情人的电话。谢天谢地,情人及时赶到,救活了孩子。”
凯尔拿起酒喝了一口,然后问:“你说,丈夫、妻子和情人,这三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我说:“从常规意义上看,妻子背叛丈夫,反面角色。丈夫以救孩子为先,好人一个。至于那个情人,他知道对方已婚吗?”
凯尔说:“是的,他知道。”
我说:“那从理论上说,他也不够正面。”
凯尔抬了下眉毛,说:“先放下这个故事,我再说第二个故事。”我点头。
5
凯尔说:“有一对年轻人结婚了。婚后不久妻子就发现丈夫酗酒,而且对性生活似乎也没有什么兴趣,经常一个月也就一两次,有时候甚至可以整个月都不碰她一下,哪怕是上班前的GB Kiss或者睡前的GN Kiss[ GB Kiss即Goodbye Kiss,指告别前的亲吻;GN Kiss即Goodnight Kiss,指晚安吻。
]也没有。妻子尝试过与丈夫沟通,可丈夫总是以各种借口岔开话题,甚至有时候在妻子提出问题后,丈夫就找借口出差,离开家一段日子。妻子曾怀疑丈夫是不是有外遇,或者性取向有什么问题,可是经过调查,丈夫在这方面没有任何问题。
“妻子可以忍受没有性生活,但她无法接受没有交流的日子。妻子开始偶尔去酒吧喝酒,通过喝酒来缓释生活中的苦闷。就这样,她遇上了一个年轻人,而这个年轻人之后成了她的情人。没过多久,她怀上了情人的孩子。她曾试图打掉这个孩子,可情人苦苦哀求她不要扼杀这个可怜的小生命。于是,妻子心软了。
“丈夫很快就发现了妻子怀孕的事,妻子告诉丈夫,这孩子是他一次酒后意外的结果,丈夫不但相信了妻子的话,而且从这天开始,对妻子的态度也大为改观,一直到孩子出生。”
凯尔喝了口酒。
我问:“这对夫妻就是第一个故事里那一对吧?”
凯尔点了点头,说:“现在再来看,丈夫、妻子、情人,这三人谁是坏人,谁是好人?”
我想了想,说:“好与坏的界限已经开始模糊了,丈夫虽然被背叛了,但对于妻子的出轨他也有一部分责任。仅从丈夫的角度来说,他不够称职。而妻子虽然出轨,但她也有自己的苦楚,不过为什么她宁愿选择出轨也不选择离婚呢?”
凯尔说:“不,妻子曾提出离婚,但丈夫没有同意。”
我问:“为什么不同意?”
凯尔又抬了下眉毛,说:“差点儿忘了,给我一颗话梅。”
凯尔看了看散落在我脚边的话梅。
我捡起一颗递给他,他吹掉上面的浮灰,问:“这是西梅做的吗?”
我说:“可能吧。”
他把话梅放进其中一瓶酒里,轻轻晃了晃。
我好奇地问:“你不会是要喝吧?”
凯尔说:“韩国朋友问我喝啥哟[ 取韩语“你好”的发音。在南京话中,“喝”与“豁”发音相近。
],我说:‘豁使滴!’”
尼……玛,来人!放空调!
凯尔笑着把酒放到一边,说:“不闹不闹,来,我再给你说第三个故事。”
我说:“好。”
6
凯尔说:“有一对年轻人,他们上同一所高中,考入同一所大学,又在同一个部队服役了一段时间,之后两人被安排到了不同的公司工作,但依然在同一个城市。”
我问:“这是要搞基[ 指男性同性恋行为。“基佬”一词指男性同性恋趋向者,指某一种喜欢男人的男性,“搞基”则为相应的动词。现多指两个男性有过于亲昵的举止,并且双方都有同性恋倾向。
]的节奏啊?”
凯尔笑了笑,说:“对。”我狗躯一抖。
凯尔接着说:“他们原本以为一辈子都可以在一起,但最终还是被其中一个的家人发现了,并对此提出异议。我们就叫他A先生吧。A先生对这件事非常苦恼,他不想分手,但又不愿跟父母闹僵。不过最终他妥协了,向爱人提出了分手。
“分手那天是圣诞节,A先生和他的爱人,就叫他B先生吧,在一个小旅馆里度过了分手之夜。他们抱头痛哭,喝得烂醉如泥。也是从那天开始,A先生养成了喝酒的习惯。分手后,B先生曾三番五次提出复合。但是A先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了,于是他决定尽快结婚,彻底打消B先生复合的念头。就这样,分手半年后,A先生结婚了。
“结婚后,A先生发现自己实在无法像正常的丈夫那样去呵护、关爱妻子。特别是每次做爱,他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负罪感,觉得既对不起妻子,也对不起B先生。于是他尽可能地忙着工作,尽量减少在家里与妻子相处的时间。可越是这样,他越是痛苦。直到他发现妻子有了外遇,他突然感觉被救赎了,因为他发现妻子外遇的对象正是B先生。”
我狗躯又一抖,问:“这尼玛叫救赎?”
凯尔说:“妻子对于B先生来说,只是报复的工具,而A先生知道妻子有外遇,却假装不知道,甚至连妻子和爱人的孩子都视如己出。但无论怎样,你别忘了,妻子背叛丈夫,出轨了。你说,丈夫、妻子和情人,这三人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我单手扶额,说:“我这会儿脑子有点儿乱,你让我想想。”
凯尔说:“不着急,你慢慢想。”
我问:“这三个故事里的人都是同一批的吧?”凯尔点头。
我问:“那你不是说,妻子没有发现丈夫性取向有问题吗?”
凯尔说:“是呀。A先生只爱B先生,他并没有对别的男性表现出过什么,他的妻子自然发现不了什么。”我点了点头。
凯尔说:“有结论了吗?谁好谁坏?”
我摇了摇头,说:“不好说。”
凯尔说:“妻子背叛丈夫,虽然情有可原,但背叛本身是错的;丈夫虽然被背叛了,甚至养大了妻子和情人的孩子,看起来他是可怜的,但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也有责任;情人为了报复前任而勾引他的妻子,并与之生下孩子,用心看来是恶毒的,但他也是因为被抛弃。另外……”
凯尔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拿起酒瓶,碰了一下那个装了个话梅的瓶子,然后喝了一口,说:“他在那个孩子康复不久后就出意外死了。很巧,那天也是圣诞节,他买了给孩子的礼物,准备去A先生家,结果在路上被几个人抢劫,枪杀了。据说,他死的时候,手里拽着被扯烂的礼物盒子,礼物已经被抢走了。”
凯尔叹了口气,说:“无论怎样,他对孩子是真心疼爱的,就这点而言,他算是个好父亲。所以我无法定义他是好是坏,相信你也一样。”
我点了点头,说:“以上三个人都无法定义好和坏。”
凯尔抬了下眉毛。
7
又喝了一打酒之后,小酒吧里只剩下几个客人了。
我说:“时间也差不多了,今天先聊到这儿吧。”
凯尔说:“好,最后聊两句。”
我说:“好。”
凯尔说:“你知道为什么A先生愿意养大妻子和情人的孩子吗?”
我说:“因为那也是他爱人的孩子吧。”
凯尔说:“嗯。而且这孩子长得和他的爱人很像。A先生说,看着这孩子就像看见爱人一样。这孩子是爱人留给A先生唯一的纪念品,或者说遗物。”
其实整件事里,最幸运的算是这个孩子了,毕竟母亲、生父和养父都对他很好。
我点头,问:“那妻子最后知道事情的真相了吗?”
凯尔说:“知道了。在情人来到医院后,丈夫就把这件事对妻子说明白了。因为看到妻子流着泪请求他宽恕,他觉得自己也是有过错的一方,他也有对不起妻子的地方。之后三人对于自己的过错都表示忏悔,并达成共识,以后会和睦相处。当然,仅仅是好朋友之间的相处,不涉及性。如果不是情人的意外离世,那个孩子永远不会知道这个秘密。这对夫妻之所以告诉孩子真相,也是出于对离去者的尊重,毕竟他是孩子的亲生父亲。”
凯尔说完,喝掉最后一口酒,说:“对了,忘了说一个细节。A先生的爱人有个习惯,每次喝酒都会往酒里放一颗西梅。自从爱人离世后,A先生每次喝酒都会在其中一瓶里放上一颗西梅,感觉就像爱人坐在身边一样。受他的影响,孩子长大后,也养成了这个习惯,用以表达对生父的怀念。”凯尔看向那瓶放着话梅的酒。
看着凯尔的举动,我突然明白了,看着凯尔,说:“那个幸运的孩子就是你?”
凯尔笑着点了点头,说:“放心,我喜欢女孩子。”
我开玩笑说:“少来!难怪第一次见面你不选择握手,而是拥抱。”
凯尔说:“好吧,事到如今我告诉你实话吧。其实……那天洗手间里的水龙头坏了。你懂我的意思吧?”
我想打人!
8
回去后继续工作,做人物大纲。在归类正面角色和反面角色的时候,突然想起凯尔说的话,每个人心里都有个无人区,说是无人区却藏着很多人,只是你不想让这些人见光而已。这些人一辈子都走不出你的心,而你也无法用好和坏来定义他们。
我竟然被一个歪果仁用国产片教育了,豁使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