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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从四区到四梨树

三个黑点,出现在对面山梁,绕着蜿蜒的羊肠小道,往山下走来。

午后,太阳从厚重的乌云后面探出头来。吕小琴下一碗面条吃完,来到屋子外面,挨着悬崖的地方,找一块几乎凌空的石板坐着,没事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她盯着看一会儿,直到听见空气中传来“叮叮叮”的铜铃声,眼睛又有些生疼,才起身回到家里。端一搪瓷缸子温水慢慢喝着,又坐回到悬崖边的石板上,继续把目光对准山梁上的三个黑点。他们已经下到山底,过了峡谷,开始翻越这一边的山梁。铜铃声经山谷的回荡,越发地清脆,悦耳,灵动。吕小琴不动声色地听着,直到那三个黑点——两头驴子和一个中年男人,跟在几个下地回来的村民身后,伴着“嘚嘚”的蹄声,从屋子不远处的一个垭口上翻出来。

驴子一公一母,都只有男人一半高,各驮着两大箩筐东西。走在前面的一头全身乌漆墨黑,后面一头全身大部分地方的毛色黄里泛白,唯右胯是全白的。两头驴子身条颀长,肌肉紧致、皮实,竖起的大耳朵一闪一闪的。每走几步,后面那头驴子的尾巴间或甩动一下,抽打在它身后的男人身上。男人天生小儿麻痹,左腿从膝盖处九十度弯曲,比原有的身高,矮下去一截。他每走一步,几乎是靠甩动右腿产生的力量去带动的。他脸颊狭长,下巴颏也尖尖的,留着一小撮粗硬的胡子。穿一套蓝色的的确良衣服,里面套一件灰色的毛衣。毛衣的袖子比衣服还长,龇出来一大截。天上挂着太阳,但山里风大,并无多少暖意,或许是故意的,男人用长出来的毛衣袖子,把两只手紧紧裹住。

翻出垭口,男人发现一个女人坐在悬崖边,一块悬空的石板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他回看了一眼,发现吕小琴的眼里,一股热热的风吹过来。男人脸红了,有些慌乱和不安,赶忙低下头,紧跑几步,赶到两头驴子面前。他用极快的速度挽起毛衣袖子,同时紧紧抓住前面那头驴子的缰绳,让它们和自己,一起一动不动站在吕小琴家的茅草屋面前。又有几个村民从身后走来,似乎迟疑了一下,男人这才开口说:

“大嫂,跟你讨口水喝吧!”

吕小琴滑下石板,裹紧身上的衣服,遮住微微隆起的小腹,端着她的搪瓷缸子,朝着男人和驴子,不紧不慢地走去。她在离男人和驴子一两尺的地方停下来,顺手把剩下的大半缸水,递给男人。男人接过水缸,不看吕小琴,而是看着吕小琴家的茅草屋的大门,咕咚咕咚把水全喝完。又说:

“我想找一个地方补锅,不知道村里,什么地方适合?”

“前面,”吕小琴略作沉思,用手指了一下,说,“刘明德家的院子宽敞,人也多。”

“你家要补锅吗?”

“要的。”

男人说完话,又走到后面,赶着两头驴子,用比之前慢许多的步伐,朝着村子中央走去。经过吕小琴家,等于进了村子,往里几百米,又是紧挨着的几户人家,掩映在几棵巨大的梨树下。几个年少的孩子,有的或许昨天在乡场上,看到了这个男人和他的驴子,跟着他一边往村子深处跑,一边反复唱道:

“马生驴,猪生象,猫儿生个补锅匠。”

“……”

“去,”补锅匠说,“去,去,去。”

声音里有一种生硬又逗趣的东西,触动了吕小琴,她扑哧一声笑出来。

昨天的乡场上,吕小琴就看到过这个男人和他的毛驴。她是和村里黄小满的母亲王银仙一起去的。王银仙是村里的裁缝,给活人做衣服,也给死人做寿衣。村里刘小亮的父亲刘明德要死了。刘小亮给王银仙一些钱,让她帮忙买点棉布,给他父亲做几套寿服。王银仙拉着吕小琴一起来,给刘明德买完布料,自己又看上一块水红的棉布,也买了几尺。

“这么红,做给谁穿?”吕小琴问。

“我自己。”王银仙笑着,拉起布料,在吕小琴身上比画。

“老来俏。”吕小琴说。

“那是,”王银仙说,“要过年了,穿着也喜庆。”

“也是……”吕小琴说。

挨近场坝的路口上,许多人围在一起,不知看什么热闹。吕小琴拉着王银仙跟过去,就看到了他,一个补锅匠,坐在人群中,正替人补锅。他一只手拉风箱,风箱“扑通、扑通”地响,把炉子里焦炭发出来的蓝幽幽的火苗吹出来,又吸回去;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大铁钳子,不时往炉火里戳一下。众人注视下,一块乌黑的生铁,在炉子上的一个小铁罐中,慢慢熔化,变成一汪泛着白光的铁水。有人问:

“罐子是铁的,铁片也是铁的,为什么铁片化了,铁罐子却不化?”

“他们的硬度不一样。”补锅匠说。

“不都是铁吗?”

“我也不知道。”

“可惜了,”王银仙说,“早知道把我们家煮猪食的破铁锅拿来补一下。”

“你家哪个村的?”补锅匠的眼神扫过王银仙的脸,又扫过吕小琴的脸。

“四梨树村。”王银仙说。

“村里多少户人家?”补锅匠又问。眼神还是落在吕小琴的脸上。

“百来户吧,”王银仙说,“大大小小的。”

“那我明天去,”补锅匠说,“我还会导铝锅呢,新的。”

“怎么导?”有人抢在王银仙之前问。

“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这回,补锅匠是看着王银仙说的。很快,眼神又飘出人群,瞟一眼不远处的草地上,正埋头啃草的两头驴子。其中一头吃几口,打一下响鼻,喷出两股白花花的热气。吕小琴跟随补锅匠的眼神一起去看驴子。她喜欢驴子,她们家以前就养过两头驴子,一老一少,属母女关系。

吕小琴从小和驴子打交道,她能通过牙口,判断一头驴子的好坏,身体是否健康,犁地是否有劲。还能通过身高与体长的比例,判断一头驴子的脚力。在她眼里,补锅匠的驴子,无疑是两头好驴子,与他们家当年养的老母驴比起来,也毫不逊色。看着补锅匠和他的驴子渐渐往村子深处走去,又想着这些,吕小琴眼里,很快升腾起一层白白的雾气。

自打由四区嫁到四梨树村,七八年过去了,吕小琴最惦记的,便是弟弟,和她之前养过的两头驴子。她给男人王小举提过几次,想把其中一头驴子,带到四梨树村来。王小举说可以,你有那个本事,养什么都可以。她自己没钱,王小举也不会给她钱,专门为驴子砌一个圈。吕小琴想得出了神,直到补锅匠和他的驴子消失了踪影,连铜铃声也听不见,才缓过来,脸上又微微一笑,笑自己已经傻了,刚才都忘记找补锅匠要回来喝水的搪瓷缸子了。

事已至此,吕小琴也不急于一时。她回到家里,洒水扫地,还把床上多日没洗的被褥撤下来,换上一套新的。她正犹豫着,是趁着日头把换下来的被褥洗干净晾起来,还是去找补锅匠要回自家的搪瓷缸时,听到有人在外面,“小琴,小琴”地叫。听声音,吕小琴知道,是昨天跟她一起去赶乡场的王银仙。推门出去,吕小琴看到王银仙扛着一把锄头,站在刚才补锅匠和他的驴子站过的地方,气喘吁吁地问:

“你今天过去看了吗?”

“没看,”吕小琴说,“天气好,忙着洗衣服。”

“我从昨晚忙到今天早上。”

“给刘明德做衣服?”

“嗯,累得我腰都直不起来。”

“那还下地干活?”

“我不做没人做啊。”

“进来坐一下吧。”

“回去了,衣服还有些边边角角没收,我得赶快做好,给刘小亮送去。要不,一起去看看吧?”

“你先去吧,”吕小琴说,“我还有几件衣服没洗,还想里里外外都收拾一下。”

“你这是决定了?”

“我也不知道。”吕小琴说。

“回头再说吧,”王银仙说,“我先回去了。”

王银仙刚从地里回来,她身体不好,不能背东西。如果没错的话,吕小琴知道,稍过一会儿,她的男人黄风云便会背着一背篓土豆,吭哧吭哧从垭口上翻过来。黄风云擅长酿酒,他只有在王银仙忙不过来时,帮忙干一点活。村里数他的酒酿得最好,他跟人家说,他是从云南宣威学来的一些快要失传了的土办法。听了吕小琴的话,王银仙又扛着锄头,往前走去。他们家住村子中间,在刘明德家边上,吕小琴去与不去,她都得从那条路走回去。她没走几步,吕小琴又告诉她,补锅匠来村里了。

“来多久了?”王银仙回头问。

“一两个小时。”

“那就好,我还要请他导一口铝锅呢。”王银仙往前走几步,又回头说,“小琴,你待会儿过来的话,去我家里一下,我找你还有事情。”

“现在说啊。”

“来了再说。”

吕小琴最终还是忍住了,没去找补锅匠要搪瓷缸子,也没去看望刘明德,更没去王银仙家里。她趁着天光,继续把换下来的被褥和几套丢在床头十几天的王小举的脏衣服一起洗了,晾晒在窗外的屋檐下。又去附近的山上,把最后剩下的一点土豆挖完,分两次背回来。一个人忙进忙出,很晚了才坐下来休息。王小举不在家,他又跑出去赌钱四五天了。根据惯例,不管赢钱还是输钱,还得再过十天半月才会回来。也没其他人来串门,吕小琴在火塘的炭灰中刨出几个熟土豆,剥皮吃下去,用碗喝几口温水便睡下了。她翻来滚去,好不容易才眯着,又被风给吵醒了。

山里风大,呼呼地吹,带着哨声,像几十万人,跟着号令,耍一把大旗,在村子上空跑来跑去。风是从峡谷里蹿出来的,经过她的门前,上升到村外的山坳里,卷起地面的枯叶,又朝村子中心扫荡过去,周而复始。最后,连自己都迷失了路径,找不到方向,一阵子满地乱吹。“明天,又见不着太阳了。”早晚温差大,又想着这些,盖着两层被子,吕小琴都觉得身子一阵阵发冷。她紧紧被子,躺平身子,眼睛盯着茅草屋顶的某一处,在黑暗中,出了好长时间的神,直到窗外露出淡淡的天光,又才渐渐有了困意。

次日的天气,跟吕小琴料想的一样。风继续吹,吹走太阳,吹来了更多的乌云,堆积在村子上空,吸走大地积存的最后一丝暖意。她睡得晚,起得也晚,直到中午时分,才洗漱一番,随便吃点东西,把家里之前炒菜用的一口破锅提着,走出家门,一路朝村子中心走去。远远地,吕小琴看到刘明德家院坝里,飘散出一阵一阵的烟雾。她以为刘明德已经死了,村里人赶到他家,正在忙着为他料理后事。走近了看,烟雾原来是从补锅匠的炉子里发出来。

刘明德的大儿子刘小亮,答应补锅匠要求,让他在院坝西北角的一棵梨树下,用红砖砌一个两尺高的炉子,给村里人补锅。条件是补锅匠得把他们家的几口破锅给补好。刘小亮还说,一日三餐,他可以为补锅匠管饭,如果补锅匠为他导一口洗脸用的铝锅的话。补锅匠没答应,一口铝锅,市场上要一二十块钱。他说,自己翻山越岭地跑一趟,也就能赚这么多钱,糊口饭吃,再说了,出门在外,讲究不得。吃饭对他来说,好也是吃,歹也是吃,喝红豆酸汤是一顿,啃苞米土豆,也能算一顿。刘小亮也不强求,还给补锅匠几个大焦炭,让他随便使用。

人多,吕小琴没往里挤,请一个孩子把铁锅交给补锅匠。补锅匠的身后摆着二十多口铁锅,她的排在最后面。有炒菜用的、洗脸洗脚的,更多是喂牲口的大锅。每一口锅,破损情况不一样。小锅一般都是指甲盖大小的网眼,大锅的缺损大小不一,最大的差不多有巴掌大,估计是被牛马踩破的,或者装太多东西,往下放时,没掌握好力度,生生在地上蹾破的。所有的锅,按先来后到,被补锅匠用铅笔在锅底编上号。炉火边,十几人围着补锅匠,看他怎么从炉火中的铁罐里,倒出熔化的铁水,补好了一口又一口铁锅。尤其孩子,最为兴奋,个个争着帮补锅匠拉风箱。“嗵”的一声,炉子把火苗吸进去,“嗵”的又一声,炉子把火苗吹出来,蓝幽幽的。吕小琴到时,补锅匠正拿着一把尖头铁锤,敲打一口小锅的网眼边缘,将破损处的铁锈敲得干干净净。他一边自言自语说:

“敲不好,便补不牢,一见水就漏,你们会骂我的。”

说话间,炉子上铁罐里的铁水已熔化好。补锅匠把小铁锅安置在一个三角木架上,左手托一块渗水的厚布垫,布垫上又撒一层炭灰,再把铁罐里火红的铁水,倒一滴在布垫上,飞速送到锅底;将网眼堵住,上面用另一块渗水的厚布垫,火速在网眼上方,把冒出来的铁水抹平。接着又用一把稻草刷子,撩着身边盆子里黄黄的泥水,将刚刚补好的网眼,反复刷洗。

“保你用三年,”补锅匠说着把小铁锅递回给它的主人时,自信地说,“一点问题都没。”

补锅匠说话不看人,神情疲惫,却也严肃。瘦削的脸颊,浮着一层炭灰,灰下又是一层古铜色。手上用劲时,眉毛紧锁在一起,嘴巴也咬得紧紧的。他坐在一个长方形木箱子上,一点也看不出他的一条腿是瘸的。身后,一堆待补的铁锅边,还放着两个方方正正的木箱,都是原木做的。长期的烟熏火燎,驴驮肩扛,磨蹭得黑黢黢的。炉火边还有一个小铁箱子,装着各种补锅用具,除了锉刀、砂布,还有锤子、榔头等,许多都是吕小琴叫不出名字来的。她到处瞅,没见到自己昨天递给补锅匠喝水的搪瓷缸子,一样没看见的,还有补锅匠的两头驴子,估计是寄养到刘小亮家的牛圈里了。正犹豫要不要问补锅匠拿搪瓷缸子时,补锅匠抬眼看着她,微微一笑,露出森白的两排牙齿。吕小琴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的搪瓷缸子,为什么会在补锅匠身上呢?一旦开口,就是个问题,她觉得这是无法解释清楚的。她站在人群外,许多人根本不知道她来了,当下就跟着补锅匠的眼神,扭头看着她。吕小琴脸一红,赶忙低头走到一边去。

这些人有真正来补锅的,有没事看热闹的,还有一部分是前来看望刘明德病情的。三天前,刘明德被人发现,一身酒气躺倒在峡谷中的小溪边;右小腿骨折,身上还有多处青紫,额头上破一个铜钱大小的洞;皮肉外翻,汪着黑黑的血。也不知他流了多少血,把脑袋边上的鹅卵石都染红了。他应该是醉酒后,翻越吕小琴家边上那个垭口时,半途滚下山去受的伤。被人发现时,已在峡谷里昏迷了一个晚上,要不是身上的衣服穿得厚,不摔死,也给冻死了。

刘明德快七十了,他有四个女儿,两个嫁本村,两个嫁到十几公里外的二塘河谷。还有两个儿子,刘小亮和刘小明。他的土地,给了大儿子刘小亮耕种,他也就跟着刘小亮一起生活。两兄弟感情尚好,只是有时会为刘明德的病吵上几句。痨病加各种说不出缘由的腹痛,一直折磨着刘明德。天气阴冷潮湿,或山里起雾,都会加重,咳得撕心裂肺,痰里丝丝带血。为治病,他十天半月打一针,一天吃一大把的药。药钱,刘小亮不愿意一个人出,刘小明更不愿意。刘明德便一家一家上门去要。不只找儿子要,还找嫁出去的四个女儿要。不过,他要钱不是为了买药吃,或者上医院看医生,而是去买酒,喝到肚子里。

刘明德一生没什么爱好,只有喝酒,一天都离不开。天天喝,顿顿喝,可以没饭吃,不能少了酒。二两酒下肚,病痛对他来说,是无关紧要的。再说有了酒精的麻醉,他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疼痛。如果能在酒精里无声无息地死去,更好不过了。他的脸是绛紫色的,花白的山羊胡子粗硬地杵在下巴颏上,头发是让孙子给他用剪刀剪的,有的地方能见到青色的头皮,有的地方又留下一块黑色的短毛,如同几块等待收割的荞麦地。村里人见到他都笑话,说他的头,跟狗啃的一样。

现在,笑话过他的许多人,都在门外看补锅匠补锅,一边等着他的死亡早日到来。进入冬月,地里的土豆基本挖完,该忙的活路都已做完。有的人到处联系,想在山外什么地方,好坏找点事做,挣几分年关钱,过一个快活年。知道刘明德要死了,哪里也不能去,只在家老老实实待着。山村的风俗,也是不成文的规矩。哪家门里都会死人,哪家的死人,都需要村里人帮忙抬上山。这是回避不了的事情,也是一家人办不到的事情。村里的人不能走远,走远了的,知道信息,也要赶回来。三五成群,挤在刘小亮家的各个房间,打麻将、打牌,或者喝酒摆龙门阵。不需要任何人交代,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会有四五个人守在刘明德身边,欢欢喜喜地玩着,闹着,以备他突然断气,第一时间里,配合刘明德两个儿子,启动丧葬程序。

刘明德躺在火塘边一张木床上,已进入弥留之际。身上盖一床厚厚的花布被子,只留出来狗啃一样的脑袋。他闭着眼睛,眼窝又黑又深,似乎他身体积蓄了几十年的力气,还有生命的气息,都是从这里,被吸附到某一个神秘的虚空里。一开始那天,有人问他:

“认不认得我?”

刘明德哼唧一下,或点点头。第二天,同一个人,问同样的问题,刘明德就没什么反应了,他还有意识,也没完全失去语言能力,他只是连张开嘴巴的力气都没有了。眼神也变得更加的飘忽与空茫,偶然间,身子会挣扎一下,头一歪,从眼角滑落两滴浑浊的泪水。

“太可怜了。”偶尔会有人看到后,轻声嘀咕着,“早知道一下子死不掉,该送他去医院的。”

这个问题,牧童在峡谷里发现刘明德,叫来村里人,把他抬回家时,刘小亮、刘小明两兄弟好一通争论。刘小明说,兄妹六人,一个出一点钱,送刘明德到四五十公里外的六盘水市内去医治,最后尽点孝心。刘小亮说,这不是钱的问题,是根本来不及了,伤成这样,送到半路上死掉,葬礼时,连棺材都不能停放在家里,这才是最大的不孝,还会连累一家子人跟着倒霉。边上的人出意见,说请罗文来看看,听听他怎么说。

罗文是其他村子的民办老师,也是个赤脚医生,直接从学校赶到刘明德身边,一番望闻问切,对刘小亮、刘小明说:

“兄弟,实话告诉你们吧,没有用的,赶快准备后事。”

“不摔这一跤,他也活不了多久的,我以前帮他看过,他的五脏六腑早被酒精烧烂了,花再多钱也没用的。”罗文继续说。

刘明德摔下山的消息和罗文的话,很快传遍整个村子。人们慢慢聚拢过来,一门心思地等待着他的死亡早日来临。连望丧钱都已做好,那个时刻一到,补锅匠对面的人群中,会有一个人拿着早已准备好的竹竿,立刻捅开刘明德家屋顶的瓦片,让他的灵魂,跟着黑白无常,奔奈何桥而去。还会有一个人,立刻爬上补锅匠头顶的梨树,把望丧钱高高挂上去,告知四梨树村的山川峡谷,花花草草,以及每一个活着的人。

王银仙也在这一群人里,她有着胖乎乎的身子,又圆又红的脸庞。跟吕小琴一样,她也喜欢笑,一笑,眼睛眯成两条缝。她跟吕小琴比较亲,四梨树村,嫁自四区的就她两人,脾性又相投,亲得像姐妹。四区对于四梨树村人来说,是一片巨大的,边远、荒凉又贫穷的土地。同为四区人,她们两个的家隔着好几个苍茫的山头,一眼能看到,走路又得半天的时辰。王银仙有一个三姨,跟吕小琴是一个村的,可王银仙当姑娘时,从未去过吕小琴他们村子。她们姐妹情深,是从四梨树村开始的。王银仙比吕小琴早几年嫁过来,已经生根发芽,儿子都十几岁了,吕小琴不过才刚刚有了身孕。看到吕小琴转身离开,王银仙马上跟上去,两个人站在一旁,轻声说着只有她们彼此才能听见的话语。

“昨天我一直在家里等你,你怎么不来?”王银仙说。

“我洗衣服呢,还下地挖土豆了。本来想来的,头又疼了。”

“得了吧,”王银仙说,“小琴,你是头大了,不是头疼。”

“我说真的。”

“我知道啊,没说你不真。”

“你不知道,”吕小琴捂住肚子说,“不只头疼,我多走几步路,都累得要命。”

“有这么大反应?”

“是的,”吕小琴说,“就是觉得累,动一下,浑身一点力气都没。”

“之前的也会这样?”

“姐……”吕小琴不说话,笑着掐王银仙胳膊一下。

两人说着话,进入刘明德躺着的房间。火塘边,除刘小亮、刘小明两兄弟,还有两个从二塘河谷赶来的亲戚。两兄弟一脸愁容,几日没休息好,头发蓬起,疲态尽显,胡子拉碴的。另外两个亲戚,穿得抻抻展展的,之前似乎不常来,吕小琴和王银仙都不是很熟悉。一进门,两人飞快瞟他们一眼。这两人回看她们,她们的目光已越过火盘,看着躺在对面木床上的刘明德。四人正在深切交流什么事情,有人进来,也不收声。几根旱烟一起抽,房间里烟雾缭绕的。刘小亮说:

“杀一头猪差不多够了,我们家亲戚也不多,够吃了。”

“可以。”刘小明附和着。

“棺材早就备好的吧?”一个亲戚说。

“早就有了,在楼上。”刘小亮说,“还是几年前他自己寻下的。”

“杉木的?”另一个亲戚问。

“松木的,”刘小明说,“他倒是想要杉木,可我们没那么多钱。”

“他能听到你们说话吗?”王银仙说。

“不晓得。”刘小亮说。

吕小琴看到刘明德的眼皮搐动一下,心里想:“他哪能听不见呢,他的耳朵可尖了。”她一直没说话,看看刘明德,又看看两个从二塘河谷来的亲戚。这两人的头发修剪得短短的,有款有型,一丝不苟,皮肤也比四梨树村的人要白。不说话,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再看刘明德,他那条骨折了的右腿,伸在被子外面,肿得快要爆裂的表皮,泛着一层青光。“这回,他就不能悄无声息地走路了。”吕小琴又这么想着,看一眼刘明德。

这是吕小琴第一次来看望刘明德,王银仙不陪着,她今天都还不想进这个门。她得等刘明德死了,在丧礼上,尽心尽力承担一些具体事务,洗菜、煮饭、刷盘子,都可以。尽可能做好一点,以免别人在背后嚼舌根,说她和王小举不近人情,忘恩负义。而这些,她都是为王小举做的。王小举若在家,刘明德再多死几次,她都不会来看他一眼,为他做半点事情。受刘明德滴水之恩的人,是王小举,而不是她自己。何况,这些还都是她嫁过来之前的事情,她也是听王银仙等人,断断续续提到的。

王小举的父母在他很小时,死于一场将他们家化为灰烬的火灾。王小举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对他最为照顾,比王小举的几个亲叔叔还要上心的,是刘明德。那时的刘明德,年富力强,是四梨树村的村主任。他说照顾好每一个村民,是他作为村主任,义不容辞的责任。一见到王小举,他会嘘寒问暖,带他到家里去吃饭,还愿意出钱,让王小举跟刘小亮、刘小明一起去读书。王小举不愿意,他便给他买一身新衣服,让王小举把身上的那套破衣烂衫,脱下来丢了。这样的照顾,一直持续好几年,直到他自己因作风问题被免职,变成一个郁郁寡欢的平头百姓。

刘明德就是那时候爱上喝酒的,猪肝色的脸上,拧得出酒精来。那一年,王小举十四岁,变成了个小大人。身量不高,看着魁梧,平地背起一百多斤,一点问题都没。他不喜欢说话,别人说什么,同意的就点头,不同意的,就摇头。自己认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那年头,村里人的生财之道大多是贩卖茶叶、烟叶,或者水果。王小举说他认不得字,字也不认得他,他要去挖煤,而出煤炭的地方,却在十多公里外的二塘河谷。

王小举在乡场上买一个背篓背着,一路走到二塘河谷,此后的六七年,他都很少回来。等他再回来,有时间在村里这家走走,那家坐坐时,已经成了一个大男人。身材更加魁梧,有力,肩膀上,鼓起来两坨肉,衬在衣服下,从后面看着,背似乎有一点点驼。王小举口袋里没多少钱,刚好够请几个人,用泥巴在村头的垭口边,给自己夯一所小房子。问他钱哪里去了,说赌钱输了。房子建好后,王小举又去了二塘河谷,这一次,他不是去挖煤,而是一门心思找人赌钱,掷色子、打麻将、打牌,什么都玩。伙同着一帮人,一路赌,一路吃喝玩乐着,走遍了十里八乡的每一个角落。偶尔回村,就给刘明德带一捆上好的烟叶,或者几斤烧酒。他把刘明德叫到家里来,炒两个菜,两个人一杯一杯地对饮。刘明德晕乎乎的,给从路上走过的人说,王小举是他的儿子,第三个儿子。王小举也晕乎乎的,说:

“对,你比我爹对我还好。”

这是酒话,说完了,他们自己就忘了。唯听到的人记得,传得全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后,王小举每次从外地赌钱回来,提前见到的人,会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告诉刘明德,你儿子回来了,还不去看看。刘明德一听,知道说的是王小举,不管在什么地方,都屁颠屁颠,一路赶到王小举的小房子。他馋喝王小举的酒,还想看看王小举是否赢钱了,给他个十块八块的。一开始,王小举会尽量满足他,多多少少给一点。日子久了,心下算计,好几百块赌资都成了刘明德的酒钱,尤其是输钱不开心,又无钱翻本时,会明确拒绝刘明德,给他点脸色看。刘明德不开心了,出得家门,借着酒劲,骂上几句,真把自己当王小举的爹了。事情发展到王小举与吕小琴结婚后,王小举不在家,在自己的儿子、女儿那里要不到钱,刘明德还会来找一个人在家的吕小琴。坐在火塘边,唠唠叨叨给吕小琴讲历史,讲过去,说他当初是怎么怎么对待王小举的。听归听,吕小琴半分钱都没给过他,对他说:

“刘三伯,他连我都不给,我又拿什么给你呢?”

刘明德毫不气馁,照常去。喝多了,他走路也提着气,很轻,无声无息的,踩在石子路上,跟老鼠爬过一样,不带动身边的其他东西,比如花花草草什么的。好多次,吕小琴背对着门吃饭,突然间,屋子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回头一看,刘明德黑黑的身子,已经站在她的身后。一年前的一天,吕小琴午间掩门想在床上眯一下,一觉醒来,刘明德已经坐在她家火塘边,把她烧好的土豆,吃到肚子里。还巴巴地望着她,浑浊的眼睛里,聚合两道幽深的光芒,穿透了她的身体,让吕小琴此后,再没管刘明德叫过三伯,她已在刘明德的眼睛里,看到了不一样的让她不安的东西。

半年前,盛夏时节。云贵高原上的太阳,由丝丝缕缕的白云牵着,伴着声声蝉鸣,从这个山头,荡到那个山头,将炙热慢慢烘烤进薄薄的土地及坚硬的岩石。吃过晚饭,王银仙没事,来找吕小琴坐了好一阵子。吕小琴送她出门时,已是夜里十点多钟。如水的月光,清亮地沐浴着静谧的村子。

吕小琴在屋后上完厕所,回家直接睡下。天气依然闷热,太阳的热力又在月光下,伴着低吟浅唱的虫鸣,从土地及岩石里,慢慢渗出来。吕小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脱了衣服,穿一个大裤衩子躺在床上,还是睡不着。侧着身躺不到三分钟,皮肉挨着褥垫的地方,洇出来一层水,换一个姿势,还是这样。吕小琴起身,推开离地半米的窗子,让从峡谷裹挟上来的风透进来。躺回床上后,她思量着,等身体凉下来,再关上窗子,安心睡觉。哪知眼睛一闭,很快睡死过去,再醒过来,时间已过去好几个小时。

吕小琴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没穿衣服,在一片荆棘林中穿行。许多粗硬的干树枝,刮擦着她的身体,一点也不疼,像在慢条斯理地扒拉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让里面的热气透出来。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呼呼往外冒气,却怎么也冷却不下来。心口的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带着一股地火一样的热力与亢奋,在血管里快速流动。她在梦里想:“我怎么做这样一个梦啊,这真的是梦吗?不行,我得醒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这么一想,吕小琴真的醒了,但梦里的那些干树枝,依然在刮擦着她的身体,慢条斯理,循序渐进,不过不是扒拉开她身体的毛孔,让她透气,而是要从这些毛孔里,吮吸走她身体鲜活的生命气息。

恍惚中,吕小琴静静躺着,她意识到,刮擦她身体的不是干树枝,是一个人的手。属于这双手的躯体,正滑溜溜地滚烫地贴在自己身上。起初,她以为是王小举,很快又意识到,相较于王小举,这副身板,太过单薄,就连呼吸,都轻飘飘的。再说了,这从来也不是王小举的风格。惊吓让她的身体震颤着缩成一团,胡乱拉被子裹在身上,随即才“啊,啊,啊”地叫着,下意识朝着那个身体,一气乱蹬,蹬得他来不及有任何反应,噼里啪啦掉在地上,疼得嘴里哼唧几声。吕小琴这才听出来是刘明德。刘明德站起来,想说话,又没说,只是朝吕小琴摆摆手。

“滚……”

吕小琴一声喊,把所有的力气使出来。她刚才是被惊着了,缓过那口气,才又觉得恼怒和愤恨,恨刘明德竟然如此大胆,也恨自己,竟然在这么一副皱巴巴的皮囊面前,暴露着身体不说,还有了不应该有的反应。刘明德抓着自己的衣服,来不及穿,拔开门栓,跌跌撞撞跑出去。所有这些,吕小琴一直忍着,不吭不嚷,一个人紧守着秘密,不管是四梨树村关系最要好的王银仙,还是自己的男人王小举,她都不曾透露半句。她告诉的那个人,叫田七七,这个人,四梨树村的人,都不认得。

田七七从二塘河谷来到四梨树村的那个下午,天气也很好,逆光里,能看到一丝一丝的阴影及阴影里浮动的灰尘。他或许得到了什么信息,翻过垭口,直奔吕小琴家里。将回家住了几天,又开始手痒,想晃荡着出门,找地方赌钱的王小举,堵在家里。王小举早上醒来,又开始在床上折腾吕小琴,累得自己气喘吁吁的,也不管吕小琴愿不愿意。日子久了,吕小琴自己总结出来,每次一这样,王小举又要开始在外游荡,十天半月,甚至是三两月不回家也有可能。他一次又一次做着,光凭赌博喝酒,就能发家致富的春秋大梦。

发泄够了,王小举这才起床,烧几个土豆就着,把昨晚剩下的半瓶烧酒喝得干干净净。他喝酒容易脸红,脖子上的青筋鼓起来,眼睛也跟着充血,说话伸不直舌头,如嘴里含着颗石子。看到田七七突然推门进来,王小举怔了一下,似乎没明白怎么回事。他面子上热情,眼神却漂浮不定,不敢去看田七七的眼睛。田七七也不需要人招呼,自己拉一条凳子,在火塘边坐下来。顺势瞟上一眼,也坐在火塘边梳头发的吕小琴。吕小琴头发长,又黑又直,披在身后,长及腰身。她一绺一绺从身后拉到身前,用木梳梳顺滑,又甩回背上,再梳下一绺。反正没事做,当打发时间。田七七看她,她也回看田七七。吕小琴心里想着:“妈的,这个人比我还白。”这么想着,自己偷着乐了起来。看着田七七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也不要人叫,从火塘上捡起王小举烧熟的一个土豆,剥了皮吃起来。他比王小举小十来岁,一边问:

“王哥,有酒,也给我整两口吧,一路爬上来,口干舌燥的。”

没等王小举说话,吕小琴从碗柜里,拿出一瓶酒,递到他手里。这是王小举故意留着,刘明德又来蹭吃蹭喝,要钱用,堵他嘴的。田七七一边吃土豆,一边对着瓶嘴,灌下去一大口。王小举起身,把自己刚才用过的一个玻璃杯子,递到田七七手里。

“用这个喝。”王小举说。

田七七接过杯子,倒满,递回给王小举。

“不整了,”王小举说,“再喝就多了。”

“也不在乎多一杯两杯吧。”

“你看我,”王小举说,“舌——头都大了。”

“装的吧?王哥。”田七七说,“你是不想让我来你家。”

“哪——里的话。”王小举说,“我——还想——正想去找你呢。”

“正好,”田七七说,“我来找你了。”

话赶话的,王小举不由得接过田七七手里的杯子,又喝上了。吕小琴又得再找一个杯子,递到田七七手里。

“麻烦你了,”田七七对吕小琴说,“姐。”

吕小琴又乐了,这回没忍住,嘴巴一咧,差点笑出声来。王小举横她一眼,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所以,正想着出门,生个——法子,弄钱还你呢。”

“不会吧,王哥,”田七七说,“意思是我白跑了?”

“在山王庙输得连老——本都没了。”

“人家都说,你赢钱了呢。”

王小举穿一套蓝布衣服,上下各有两个口袋,他快速把四个口袋兜兜翻出来给田七七看,说:“你看,汤汤水水都不剩。”

“这我可不管,”田七七说,“你知道的,我正等着花钱。”

“那你——等着,”王小举起身往外走,一边说,“我去村里,想——个法子。”

“赶紧点的,”田七七说,“可别一去不回来了。”

“放心——”王小举在门外说,“兄弟。”

王小举走了,田七七一个人坐着,又不声不响地喝上一杯。看着坐在一旁的吕小琴,兀自笑了起来。自她进这个家门,除去刚结婚那半年,王小举老老实实在家待着,此后这个家,对他来说,不过是赌博路上,另一个风餐露宿的点而已。哪怕是农忙时期,也不会多住几天,抢收抢种,搭一把手。一门心思,全在赌博上。赢了钱,眉飞色舞的,走路都带风,挽起袖子,胳膊上好几块表——还不起钱的人抵押的——有时也会甩一块给吕小琴,不过没等她戴热乎,又很快拿回去,输到另一个赌钱人手里。若只赌钱,那还好说,更为要命的是,他疑心很重,常年不在家,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就会回家,不问青红皂白,打骂吕小琴。四梨树村,最能嚼舌根的要数刘明德。有的也说,没的也说,天上地下,没有逃得过他嘴巴的。因为他的捕风捉影,吕小琴没少挨过王小举的拳头。遇到王小举输了钱,又贪杯时,一点侍候不到位,打得更凶。恰有债主上门,王小举还会大着舌头说:

“要钱没有,要女人有一个。我出去,你们睡一觉,当还钱了。”

这是王小举的撒手锏,被人堵在家里,逼得实在没办法了,丢下这么一句,跳着脚走人。明智一点的,哭笑不得地看着吕小琴,叹着气,后脚追出去。也有厚颜无耻的,眼里带风,跟刘明德那样,看着吕小琴,问是不是真的。吕小琴冷然回话说,你有本事试试,看是不是真的。追债人明白过来,自己被王小举耍了。立即也跳着脚,一路骂着追出去。

这一回,吕小琴以为王小举也会使这么一出。哪知他长本事了,换了计谋,不由得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田七七问她。

“他骗你的,”吕小琴说,“他不会回来了。”

“我知道。”田七七说。

“你不去追?”

“追他干什么?”田七七说,“追上他也没钱。再说了,随便出门找几个赌钱人问问,还怕逮不着他吗?”

“那你还坐着干什么呢?”吕小琴心里想。

“姐,该吃午饭了,”田七七说,“炒两个菜吧,光喝酒寡淡得很。”

“吃饭?”

“是啊,”田七七说,“你要忙的话,我自己来。”

挨着火塘的墙上,挂着块老腊肉。田七七起身,问刀在哪,他要做饭了。

“又不是在你家,”吕小琴说,“你做什么饭?”

“那你来,”田七七说,“我给你搭把手。”

“我没时间。”吕小琴说。

“姐,”田七七说,“进门都是客呢。”

“别老是姐,姐,姐的,”吕小琴说,“我不是你姐。”

“十里八乡,都生活在一个蜘蛛网兜里,”田七七说,“牵牵连连的,都是亲戚。”

吕小琴又被他这话逗笑起来,掩着嘴,从田七七身边擦过,自己拎着菜刀,开始割腊肉。

“土豆在哪里?”田七七说,“我来削皮。”

吕小琴从床底下拉出一个蛇皮袋,从袋里捡几个土豆,丢在火塘边。田七七从腰间,拿出来一把牛角刀,黑黑的把子,雪亮的刀片,看着十分锋利。甩开来,有尺把长。他蹲地上,用这刀,一本正经削着土豆皮。嘴里问道:

“姐,你今年有二十五六了吧?”

“三十五六还差不多。”吕小琴背对着他,开始切肉。

“看不出来,一点都看不出来。”

“你见谁都叫姐吗?”

“不是,”田七七说,“漂亮的才叫。”

吕小琴想笑,还是忍住了。

“我去地里拔菜去,”田七七说,“屋子后面的菜地,是你家的吗?”

“还是我去拔。”

吕小琴赶忙放下菜刀,走出门去,拔菜回来又继续切肉。田七七在缸里舀水,洗干净土豆和白菜,交给吕小琴,吕小琴一并切好,才开始用蒜蓉和干辣椒拌炒。两个人有说有笑,把三个菜吃得干干净净。田七七劝吕小琴也喝一杯酒,吕小琴说:

“我不会。”

“我不信。”田七七说。

吕小琴没说话。田七七自己倒,自己喝,一斤装的瓶子,他喝下去七八两。吃饱喝足了,站起来,抹嘴又喊了吕小琴一声姐,说:

“那我走了。”

吕小琴送他到门边,站在门框里,看着酒后的田七七,腿脚都不打一下闪,稳稳当当,又从村头的垭口翻下去。心里又想:“他怎么那么白!”吕小琴从未见过这么白的男人,两张面皮,似两张白纸,站在太阳底下,都会反光。田七七跟王小举差不多高,不如王小举身板厚实,高鼻梁,粗眉毛,理着寸头,一点也不像个农村人。眼见着他从垭口上消失了,心里又想:“这回,他应该不会再来了。”谁知第二天中午,田七七又出现在她门前,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袋子,还像昨天一样叫她姐,说:

“昨天又是吃又是喝的,我送你一样东西。”

吕小琴请他到屋里坐,田七七没进去,说有事,把黑色的袋子递给吕小琴,转身走了,再也没回来。袋子里装着一床花白的床单,床单里又包着一把黑色的牛角梳子。吕小琴当晚换上床单,美美睡了一觉。那把梳子,背面有着不规则的幅度,捏在手里,温润又皮实。每次洗完头发,她都拿着牛角梳子,坐在悬崖边凌空的石板上,慢条斯理地一边梳头发,一边晒太阳。

又过了十多天,吕小琴在石板上梳头发时,总感觉有人在对面山腰上,用镜子反射阳光,一闪一闪照射自己。一道亮亮的光,穿过峡谷,准确地照在她的脸上。一开始,她以为是有人恶作剧,扯着嗓子,骂几声,但那道光执着地尾随着自己。她回家把门窗关上,翻过垭口,循着那道光,穿过峡谷,弯弯曲曲,爬到对面的山上去。到了刚才的光源发射处,又发现那道光,已经飘到山顶上去。吕小琴又继续爬,翻过山去,才看到那镜子,捏在田七七手里。他从一蓬荆棘林中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块小圆镜子。田七七对着阳光,又朝吕小琴晃了晃。

“你有病啊!”吕小琴说。

“姐,”田七七笑眯眯的,说,“我请你来吃鸡呢。”

“喝西北风差不多,”吕小琴说,“荒山野岭的。”

“你还别不信,”田七七说,“我什么都准备好了。”

田七七领着吕小琴,在山野一条羊肠小道一直走,有时隐于草木中,有时又暴露在阳光下。七弯八拐的,来到一道灰不溜秋的山崖下。崖高百丈,犹如刀削。抬头一看,高天流云,还有一只几乎静止不动的大鸟。四梨树村上,把这道崖叫白崖。从村子里看,天气晴朗时,也被一层白雾笼罩着,除挖草药的,极少有人到这儿来。

“在这儿。”田七七往上一指。

离地一两米的地方,崖壁裂开一个一尺宽五尺长的口子,像张开一张大嘴巴,深深呼吸着山间清新的空气。田七七攀缘着岩石,大马猴一样爬上去,消失在裂口中。不一会儿,又伸出头,递给吕小琴一根麻绳,拉吕小琴上去。崖上还藏着一个小山洞,四五平方米宽,垫着厚厚一层枯树叶子。嶙峋的洞壁,挂着一个黑色的袋子,跟田七七装东西送给她那个一模一样。田七七取下袋子打开,拿出来一只烤得红澄澄的土鸡,还有两个装满东西的嫩绿色的玻璃瓶子。田七七解释说,他来的路上,捡到一只鸡,找地方烤熟才带上山来的,至于瓶子里什么东西,他没说。又从腰间拿出他那把牛角刀,甩开来,一片一片削鸡肉,递给吕小琴。吕小琴不作声,他削一片,她吃一片,咂巴着嘴。田七七自己也吃,两个人满嘴都油腻腻的。吃一会儿,田七七伸手拿起瓶子,用嘴巴咬掉瓶盖,递一瓶给吕小琴。

“什么东西?”吕小琴问。

“啤酒,”田七七说,“跟饮料一样,二塘河谷的人都在喝。”

“好喝吗?”

“还可以,只是有点淡。”

吕小琴也真口渴了,接过瓶子,往嘴巴里灌上一大口,随即又赶忙吐出来。

“天啊,”吕小琴说,“这是什么东西?”

“啤酒啊。”田七七笑了。

“狗屁,”吕小琴说,“是马尿。”

“别讲粗话,”田七七说,“姐,真的是啤酒,你难道没喝过?”

“骗鬼还差不多!”吕小琴一拳捣过去。

田七七没有躲,故意让她打,吕小琴又捣一拳,想抽回手来,却被田七七紧紧拉着,直往怀里拉去,随即两个人都躺倒在枯树叶上。谁也不说话了,静静躺了一小会儿,全世界都跟着,变得十分安静。

后来的好几个月,田七七时不时跑到那个洞住几日,且都是王小举不在家时。每次来,便用镜子招呼吕小琴。吕小琴会去陪他,跟他在洞里睡觉,但不过夜。她不知道,如果王小举深更半夜回到家,见不着人,自己该怎么解释。田七七像一条蛇,缠在她的身上,露出依依不舍的表情。吕小琴一次又一次,在他这样的目光里,身体像水一样化开来,温润着过往的日日夜夜。只要她一闭上眼睛,过去的日子,如一个又一个山头,堵塞在她面前,而她的身体化成的潮水,又会一浪一浪荡过去,将所有的沟沟壑壑填平。睁开眼,看到的是一片浩荡得连自己都无法跨越的水域。吕小琴吸溜着鼻子,坐在白崖的嘴巴里,无声地流下眼泪。

“你怎么了?”田七七问。

“没怎么。”吕小琴说。

“王小举又打你了?”

“没。”

“那是谁欺负你了?”

“也没。”

“你哭什么呢?”

“想哭就哭了,没什么。”

“一定是,你被人欺负了,”田七七说,“告诉我吧,老子杀了他。”

为岔开话题,也带着开玩笑的意味,吕小琴说:

“你去吧,给我把刘明德杀了。”

“哪个刘明德?”

“我们村里的,一个老头?”

“老头?”

“六七十岁了。”

“他怎么你了?”

“他偷偷看我睡觉,夜半三更的。”

“你开玩笑吧,一个老头。”

“没有,”吕小琴说,“真的。”

“好吧,你好好等着,看他是怎么死的。”

“你不会是说真的吧,”吕小琴看着田七七突然收敛住的笑容说,“我说着玩的。”

“我可没说着玩,谁要敢欺负你,我就把他给宰了。”田七七说,“你以为我没杀过人?”

“别乱讲话,”吕小琴说,“怪吓人的。”

“不信?”田七七说,“问问你家王小举就知道了。”

“真杀过?”

“真的,在艾家坪。”

吕小琴听说过这个地方,好像是去县城路上,一个荒凉又干旱的村子。四梨树村的孩子,不但会唱“猫儿生个补锅匠”,还会唱“艾家大坪子,荞麦过日子;想吃苞谷饭,婆娘坐月子”。田七七说,他跟王小举在那儿一连赌博两个月,玩色子。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人,生得五大三粗的,黑衣服黑面孔,输急眼了,逮着谁就骂谁。谁不小心得罪他,又逮着人,往死里打。王小举好不容易赢一把,有点得意忘形,烟灰吹落在他身上,也被他下了狠劲,拳打脚踢,差点连命都没了。于是劝了几句,黑大汉又把怒气发泄到自己身上。田七七说,老子才不那么傻,没等他近身,甩开刀子递过去。他捂住心口,说:“你们看,他还敢杀我。”说完就倒下去了。最后,田七七说:

“出事后,我跟你家王小举,连夜一口气翻山越岭地跑了几十里。”

“人死了吗?”

“不知道死没死,”田七七说,“我就是为这个躲到山里来的。”

“应该没死吧,”吕小琴说,“不然王小举也脱不了干系,哪还敢到处乱跑。”

“或许吧,”田七七说,“你不想我在这儿多住几日。”

吕小琴脸红了,说:“想,当然想,我还有个事情没告诉你。”

“什么事?”

“我——”吕小琴说,“我好像怀上了。”

“怀上了?”田七七不由一怔,“怀了?”

“嗯!”

“刘明德的?”

吕小琴一拳打过去。

“王小举的?”

吕小琴不说话,直直地看着他。

“不会吧,”田七七说,“姐——”

“什么会不会的?”

“王小举这段时间一直没回来?”

“不是。”

“他没跟你睡过?”

“也不是。”

“那你光看我干什么?”

“就是你的。”吕小琴说。

“凭什么啊?”

“什么也不凭,”吕小琴说,“我的身体我知道。”

“这不是你身不身体的事情。”

“王小举的身体我也知道,他要行的话,我们早就有孩子了。”

田七七看看吕小琴的脸,又看看吕小琴的肚子,说:

“咦,我还是不信。”

吕小琴沉默下来,这一次,她没掉一滴眼泪。说起来,她也不能笃定,孩子是田七七的,跟她说王小举的身体不行,凭的也只是女人的感觉,而不是什么证据。再说了,她嫁到四梨树村来的第二年春上,跟王小举是有过孩子的。刚怀上两个月,被王小举一次醉酒后,听信风言风语,拳打脚踢地打没了。一股乌黑的血,从她的体内流出,顺着大腿,流到鞋子里。王小举不明就里,继续打她,打够了,骂骂咧咧继续赌钱去。

吕小琴从未给王小举说过这个事情,没告诉过他,自己身体内流出来的,到底是什么血。不管王小举用多么毒辣的语言来咒骂她和她的肚子,她都只字不提。也是从那一次之后的七八年里,她的肚子再无任何动静。吕小琴歪七扭八地想到这些,同时意识到另一个问题,或许,这些年来,身体不行的,是自己,而非王小举。又一次,吕小琴在田七七的面前,兀自笑了起来。她攀缘着岩石,从白崖的大嘴巴里爬出来,对田七七说:

“我要回去了。”

“什么事,这么急?”田七七一愣一愣的。

“没什么事情。”

“那我再躺一会儿也回去了,”田七七说,“过一阵子再来看你。”

吕小琴回头看着田七七白白的面孔笑,没说话。她确实没什么事情,只是想回家了。当天晚上,王银仙来家里玩,吕小琴犹豫一下,还是把肚子里的喜讯,告诉了王银仙,包括这几个月以来,自己跟田七七之间发生的事——后来的十余天吕小琴回了一趟四区,田七七从王小举那儿知道了这个信息,吕小琴一回到四梨树,田七七又来过几次,在对面山上用镜子召唤,吕小琴却再也没跟他约会过——对于王银仙这个与自己同嫁自四区的好姐妹,吕小琴几乎是不设防的。王银仙知道,吕小琴被王小举打流产一个孩子,还知道这个孩子,并不是吕小琴怀上的第一个孩子。吕小琴嫁给王小举之前,就已生过一个孩子的,一个女孩,孩子的父亲,叫路大同。

吕小琴没上过一天学,她有父亲、母亲和一个弟弟。吕小琴姐弟俩,从小跟着父母下地干活。地都在山里,这里两分,那里三分,属于人跟生根的石头争泥土,凡是没有石头的地方,薄薄一层土,能挖出个坑,也可以种。种玉米、荞麦,最多的是土豆。姐弟俩跟在父母后面,一人提一个小竹篮,把他们挖出来的土豆捡起,提到背篓里。土豆有红的、黄的、白的,还有紫色的。一早出门,肚子饿了,捡几个土豆,丢一捆柴火里烧了吃,再喝一口山泉水,就能解决问题。父母休息时,姐弟俩到周边的山上,采摘榛子、松果,或野葡萄,也可以挖一些折耳根,晚上带回家凉拌着吃。

弟弟七岁,开始上小学;吕小琴九岁,继续跟着父母下地干活。小小的身子,扛一把锄头,跟在父母身后,快步在山路上走。风把脸吹得红红的,两条小辫子,也在风里一颠一颠的。她也想过要上学,不过村里跟她一般大的女孩,几乎都不上学,所以并不怎么在意。父亲用粮食,找亲戚换一头小母驴,给她一个人喂。驴子四蹄和耳朵发灰,眉心有一团不规则的白,其他地方黑漆漆的。腰身修长,毛色光亮。尾巴甩动驱赶蚊虫时,抽打在人身上,也会生疼。吕小琴由这头驴子伴着,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的时光。

她给驴子割草,赶着它,跟一帮年纪相仿的女孩——她们放牛、马,或者驴子——走遍每一个山头,穿过每一条峡谷。走到哪里,都会有一群喜欢她们的男孩子,同村或其他村子的都有,也赶着他们的牛、马或驴子,到处追赶。女孩子们也有心仪的对象,虽不像男孩子那么敢讲敢说,但会赶着牲畜,故意经过他们家的路口,或者去到他们容易找到的山头,慢慢等候。有一次,吕小琴她们在一条瀑布下的浅滩里洗澡,一群男孩子突然从树林里跑出来,抱着她们的衣服就跑。一帮女孩,躲在水里,眼见着太阳要下山,也不敢出来。抱吕小琴衣服的,是路大同。他站在一块石头上,笑眯眯地抱着吕小琴的衣服,让吕小琴答应做他的媳妇,才把衣服还给吕小琴。吕小琴也笑眯眯地看着他,不说话。她不喜欢玩这样的游戏,但也对这个人恨不起来。

路大同在读书,上中学。他跟吕小琴不是一个村的。从他们家到学校,走十几里山路,会经过吕小琴所在的村子。吕小琴家在路边,每天路大同跟一帮同学从她们家屋后走过,天才麻麻亮,醒着时,她都能听到他们的打闹嬉戏声。他只有周末或寒暑假,有空与吕小琴她们去山里放牧。他学习不好,相对于看书,更喜欢带着一把弹弓到处打鸟。他当村支书的舅舅要求他,再不喜欢,也要把初中毕业证混到,送他去当兵,好歹也算个文凭。他也不喜欢放牛,他是为了看吕小琴,才不情愿地赶着牛出门的。

“吕小琴是我媳妇。”路大同跟每一个玩伴都这么说。

夜里,吕小琴一家睡着了,路大同还带着几个人来找吕小琴。吕小琴家是木板瓦房,中间是堂屋,两边是厢房。父母睡左边,弟弟睡右边。吕小琴睡右边的楼上。一早一晚,她都在一把竹制梯子上爬上爬下。路大同一来,捡石子,扔吕小琴家瓦房上。石子顺着瓦沟,哗哗啦啦滚动,吕小琴的心里,也蹬蹬蹬的。她父亲听到了,在左边厢房里,大声咒骂:

“短命儿子些,老子出来一脚踢死你。”

吕小琴一听到她父亲的咒骂声,就捂住嘴笑。她从不起身下楼去陪他们玩,不过睡着了,路大同扔她们家瓦屋上的石子,仍在梦里不停地响。她是喜欢路大同的,嘴上从来不说,只是静静地等,希望有一天,路大同家能请一个媒人,来家里跟父母说说。不过路大同一家,一点动静都没有。路大同的舅舅,说服他们一家,坚持要他去当兵,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初中毕业的当年,因身体的原因,错过了时机;第二年,才赶上。他们两人是私定终身的,就在路大同验兵通过的那天下午。那时候,吕小琴的母亲,已经去世好几年。

一个寒冷的冬日,母亲跟着一帮人,走十多里的山路去赶乡场。回来的路上,倒在雪地里,再没爬起来。平日里,母亲总说这里不舒服,那里不舒服。乡里人,小病小痛,是常有的事,都不用吃药,没想到,却是这么严重。那一年,弟弟读初二,学习也不好,经常逃课。父亲不管不问,毫不在乎,似乎他从未对弟弟的学业,有任何指望。母亲的葬礼后,弟弟干脆不上学,跟着一帮在镇上认识的人,整天玩得见不着影。他们还去到离山村百余公里外的城市,有事做事,没事游荡。偶尔为了生活,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回到村里,还敢大言不惭向人吹嘘。

“玩归玩,可别连命都玩没了。”父亲不无担忧地说。

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不会管事,也不善管事。母亲死后,他更加沉默,扛一把锄头,整天在地里不停地挖来挖去。晚上回来,随便吃点东西,就睡下了。不睡觉时,也是一个人坐着抽闷烟,无声地往火塘的炭灰里,吐着带有黄色烟气的痰,吐完,用穿解放鞋的脚尖搓一下,把痰埋了。间或抬眼往家里什么地方看一下,又带着深深的疑虑,埋下头去。

整个家庭都是吕小琴一个人在打理,她跟父亲在地里忙进忙出,回来还要喂猪,喂驴,给人做饭,烧炭火,把收回来的粮食炕干,也背粮食到乡场上卖钱,买回来各种生活用品。也是她,把持着一个家庭的人情往来和人际关系。父亲什么话也不说,他只关心庄稼和土地。别人家的女儿,吕小琴那个年纪,已经谈婚论嫁。他也知道,吕小琴与那个叫路大同的男孩走得很近,也仅此而已,从不更多地过问。与吕小琴最为亲近的,是她从小喂大的那头驴。苦闷和憋屈时,她赶着那头驴,一路往山里走,找一个地方,一个人流几滴眼泪。往往这时候,路大同会从什么地方,突然走出来,把吕小琴拉到隐蔽处,又是抱,又是亲。吕小琴没有拒绝,也没更多地给予。她会盯着路大同黑黑的眼珠子,问:

“你们家,知不知道我们俩的事?”

“知道的。”路大同说。

“为什么不请媒人?”

“家里要我先去当兵。我舅舅说了,当完兵,再考虑这些事情。”

“不是因为我们家穷?”

“不是。”

“你讲真的?”

“真的。”

吕小琴继续等,偶有人拐弯抹角来说亲,都会被她一口回绝。她与路大同的关系,取得突破性进展,是路大同由舅舅陪着,去乡里第二次验兵那天下午。吕小琴把驴子赶到半路,一边放牧,一边等待他的消息。远远地看到路大同眉飞色舞朝她跑来,吕小琴知道,这一回,一定是通过了。她为路大同高兴,也为自己感到忧伤。两个人又紧紧抱在一起。吕小琴又问:

“当兵当几年?”

“三年。”路大同说。

“那我不是三年看不到你了。”

“我可以回来的嘛,”路大同说,“想你了,我就回来。”

“人家允许?”

“我也不知道。”路大同说。

两个人动了深情,话越说越少,人却越抱越紧,直到吕小琴突然叫出声来。她感到身体犹如被什么尖锐的物体,倏然间火热地穿透。于是赶忙推开路大同,从地上爬起来。吕小琴首先看到的,是路大同裤子,好多的血,再看自己的裤子,也有,一块一块的,在落日的余晖下,鲜艳地红着。或许是吓着了,吕小琴的眼泪倏然滑落;路大同也是,嗫嚅几下,嘴唇乱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最后,还是吕小琴反过来安慰他,说:

“没事的,没事的,你快回去吧,你家里人还在等着你的消息呢。”

路大同出发前那段日子,两个人又到山里,约会好几次。每一次,吕小琴都又是哭,又是笑的。真等路大同出发那天,她又异常地冷静。吕小琴没去送路大同,她只是在自家屋后的路口,远远地看着,路大同被一众亲人簇拥着,欢欢喜喜朝乡里走去。此后的几年,吕小琴就再没见过路大同。第一年,吕小琴还能收到他几封信,再往后,一点信息都没有。信是路大同的舅舅从乡里带回来的。信里说,他们从乡里坐吉普车到县里,从县里坐大巴车到市里,又从市里坐火车,去到了广西边防部队,他现在已经是一名野战军人。第二封信,大多数是说他的部队生活。最苦的是野战生存训练,负重几十斤,一天赶六七十公里,晚上住在山里。还好自己是在山里长大的,很快能适应,也喜欢这样的生活。第三封信,是报喜,说他由于训练成绩突出,圆满完成一项光荣任务,受到了连队的嘉奖,已被任命为班长了。路大同向吕小琴描绘了他的美好愿望,他以后想转志愿军,想当士官,想提干,想做好多好多的事情。说完宏图大愿,又跟吕小琴来一番儿女情长,说自己是如何如何思念吕小琴。

第一封信,吕小琴是请弟弟看的,此后的信,他死也不愿意了。吕小琴又请村里懂点文化的女孩子读给她听。不过自路大同当上班长后,吕小琴就再没收到他只言片语。关于路大同的事情,吕小琴都是听路大同家里人说出来的。尤其他的母亲,到处跟人说,她儿子在部队要提干了,提了干,就是国家的人了,不当兵,转业回来,就能端国家的碗了。

吕小琴不会写信,也不知道怎么回信,真请人帮忙写,家里发生的一些事情,也不敢轻易说出口。若没有第二个人告诉的话,这些年发生的事,路大同在部队,或许一直都不会知道。路大同到部队两三个月时,吕小琴感觉到,自己的小腹胀胀的,有一股气在那儿一跳一跳的,不时翻滚一下,让她一阵一阵地反胃,恶心,想吐。一开始,她以为自己是病了,但那种连苦胆都能吐出来的感觉,让她突然明白,有一件事情,已经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她尽可能地回避着父亲,不跟他一个桌子上吃饭,也尽可能不跟他在一块地里干活,也不会让他看到,自己弓着腰,恶心得连肚子里的汤汤水水都能吐出来的样子。

晚上,吕小琴早早睡觉;白天没事,她赶着驴子,一个人在山里,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想自己的心事。驴子在附近草地上啃草,走远了,吕小琴喊一声,又会慢慢走回来。母驴开始发情,身体的味道,能在风里,传出去很远。不时地,吕小琴会听到,周边山林里,一头公驴,嗷嗷叫唤。这时,母驴会烦躁不安,张目四望,不吃草,扯着圈子,这里跑跑,那里看看,眼眶湿湿的。吕小琴看着它,无声地笑了。她心里想:

“你去啊,我不会拦着你的,我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待着。”母驴又嗷嗷地叫。吕小琴又想:

“你好像听得懂一样,不过,你又怎么能明白我心里的想法呢?”

吕小琴用一根裤带,使劲勒肚子,在有坡度的地方,又滚又跳,她的肚子还是固执地膨胀起来。父亲是过来人,瞄上几眼,就明白了。他关上门,问是不是路大同的,吕小琴点一下头,脸上挂着两串泪水。父亲手里提着一根手腕粗的棍子,开始抽打吕小琴,像抽打一条装粮食用的破麻袋,每抽打一下,“嘭”的一声。吕小琴出于本能,弯曲着身子,护着肚子,全身仍被父亲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额头凸起一个包,冒出清水。打累了,父亲去到火塘边,一个人喝闷酒,一边偷偷抹泪。吕小琴在堂屋里的泥地上,躺了很久,才爬起来,上到楼上,和衣躺在床上。父亲来到堂屋,朝上面喊着,他说:

“从今天起,不要再出门,不然,我就杀了你。”

吕小琴很听话,直到孩子出生一月之后,又才出现在村里人的视线里。别人问她,她说找弟弟去了,弟弟在六盘水城里打工,她找到他,跟他在城里玩了几个月。孩子是雷大娘接生的,她是村里的接生婆。临盆时,她用一条黑黑的裤带勒在嘴里,压抑哭声。泪眼朦胧中,看到雷大娘被父亲,悄然领进屋里。孩子出生后,吕小琴艰难抬起头,想看上一眼,却被父亲用背挡住,麻利地用一块红色的毯子包着,抱着快步走出家门。

孩子就这样消失了,是男是女,吕小琴都不知道。问雷大娘,她说是个女孩,长得很漂亮,至于去了哪里,她也不知道。吕小琴时不时问一下父亲,每次他都冷冷地说:

“死了,我丢山里喂狗了。”

吕小琴知道,父亲是在说气话,他是不可能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的。可女儿真的消失了,每念及此,吕小琴心里都空落落的,哪怕吃着饭,都会丢下碗筷,号啕大哭。父亲依然沉默,沟壑纵横的脸,弥漫着淡淡的烟雾,让人看不清他的眼睛。路大同的三姐,嫁在山外的一个小镇,叫金钟。头两胎是女孩,再生,还是女孩,年纪跟吕小琴的孩子差不了几天,为躲计划生育,把三女儿藏路大同家里。吕小琴经常过去看望,一为听听路大同的近况,二为看看这个孩子。每次见到,吕小琴都抱着不想放下,这里亲亲,那你捏捏,背过人去又掉眼泪。

这样又过了半年。突然有一天,路大同的母亲,把他三姐的女儿,抱到吕小琴家里来,交给她的父亲,说他们家不能再养了,路大同说了,孩子根本不是他的,事情已经问得很清楚了。吕小琴像挨了一记闷棍,抱着孩子,想哭,却发不出声音;看着父亲和路大同的母亲,在火塘边,声嘶力竭地相互叫喊。她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父亲在孩子出生前,跟路大同母亲商量好的。现在情况不同了,用父亲的话说:

“我们家高攀不起了,你快走吧,跟你家那个短命儿子吃国家的粮食去吧……除非是我死了,不然吕小琴要是敢踏进你家门槛半步,我就把她给杀了。”

路大同的母亲咒骂几句,才骂骂咧咧走出去,她刚走,父亲从吕小琴怀里,抢过孩子,也跟着走了。从那一天开始,吕小琴就真没再见过女儿。父亲一个星期后才回来,任凭吕小琴怎么哭闹,他都不说话,更不会透露半点关于孩子的信息。他变得越加沉默,如一根死去几百年的老树根。直到有一天,他一早起不来床,不能继续下地干活。看不出来他哪里病了,那么沉默的一个人,无动于衷的一个人,眼里突然蓄满了泪水。去世前三天,他躺在床上,又踢又叫,又蹬又闹,像个比吕小琴还需要疼爱的孩子。嘴里一遍又一遍叫着:

“小琴……小琴……”

然后,父亲死了,带着所有的秘密。他是用意志力让自己死去的,这比他的死亡本身,让吕小琴更加难过。弟弟长成大人了,脑袋四周刮得光溜溜的,只剩下青青的头皮,就头顶留着长长的黑发,走在路上,像他们家屋顶的一块青瓦,一抖一抖的。他对山里的家,没有依恋,没有感情,带不同的女孩回来过几次,住三两天,又会匆匆逃离。整个家,还有所有的土地,成了吕小琴一个人的。母驴又为给她生了一个崽,也是母的,有着母驴一样的毛色。

吕小琴一个人,家里,地里,忙不完的事情。没事了,她也会捏一根玉米棒子在手里,烤着柴火,慢慢剥着。偶尔,丢几粒玉米在火塘灰烬里,看着玉米,“噗”的一声,冒出几股白气,变成玉米花儿,开在忽闪的光影里。吕小琴不喜欢串门,也不喜欢别人来打扰自己,两只大眼睛,时常耷拉着。生孩子,让吕小琴的身子变粗、变胖,脸也圆圆的。气色也不好,搽雪花膏,也是一层灰,两条大辫子,留了几年,一直舍不得剪。她就是那时候喜欢上梳头发的,一下,一下,梳孔里捋过的,还有山村的风月,风月里的事情,却深埋在心底。

除了丢失的孩子,她尽可能不去想其他事情,尤其那些已经成了心结的,路大同、她的青春和爱情、父亲的意志力以及他说过的话语。当然,还有母亲,想到母亲,吕小琴才允许自己哭几声,哭声在木柴清幽的火苗里摇曳。这些木柴,是她一个人,去山里打来的,也有人愿意帮忙,吕小琴却不愿意。都是些男人,有村里打光棍的,也有死了老婆的,她一律陪着说笑几句,打发走了。直到有一天,王银仙出现在村子里。

王银仙不是要给吕小琴介绍男人,她只是把王小举带到她们村子里,想帮他找一个女人。王小举带着两千块钱,王银仙的三姨见谁都强调着。三姨就是雷大娘,她把吕小琴叫到家里去,说一起吃个饭,成不成,那是另外的事。吕小琴眼里的王小举,矮而胖,比自己高不了多少,肩膀厚实,肌肉凸起,一看就是做苦力的。头顶的头发也比较稀疏,像山洼里,她的驴子啃吃过后的草地。王小举吃饭不多,喜欢喝酒,一杯,又一杯。喝了酒,才敢抬眼,多看几眼吕小琴。吕小琴不问雷大娘,也不问王银仙,只问王小举。

“你的头发怎么了?”

“不知道,老掉。”

“你家哪里的?”

“四梨树村的。”

“四梨树村在哪里?”

“三区,有一两百里地。”

“你以前有老婆没?”

“没。”

“你有房子住没?”

“有的,”王小举笑了,“我刚刚建好不久的。”

“那好吧,”吕小琴也笑了,“我跟你去。”

前后才一个多星期,王小举一直住在雷大娘家等着。吕小琴找不到弟弟,她一瓢水把火塘灭了。粮食收到楼上的柜子里,锁上。门也锁上,连钥匙和两头驴子一起交给雷大娘,再让她转交给弟弟。吕小琴没做任何的奢望,可王小举所说的刚建好不久的房子,让她看着有些来气。十几平方米,一个火塘,一张吃饭的桌子,再添一张床,屋子里,几乎没什么空间了。多来几个人,都转不开身。还是黄泥巴夯的,四处贴着报纸,除一张床架,再没什么家什。吕小琴用王小举给的两千块钱(又被王小举拿回去一千五),各样添置,开始与他过起了与之前本质上并没多大区别的日子。

吕小琴是带着一股气离开四区的,气谁呢,似乎有所指,似乎又没有;似乎气某一个人,似乎气所有人。她用了三四年的时间,才把这股气捋顺过来。时间能愈合伤口,也能在一个人的心底,不断堆积某种情绪,迫使她妥协,也会迫使她,为了内心的不适,做出某种选择。明知王小举不会愿意,还是做他的工作,动员他陪自己,一起回四区去看看。

“我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吕小琴说,“我不能对他不管不问的。”

“那你去啊,”王小举说,“谁拦住你了?”

“你是他姐夫呢,”吕小琴说,“你就不去看看他过得怎么样?”

“你是他姐姐,”王小举说,“也没见他来看看你过得怎么样。”

王小举说完,气冲冲往外走。吕小琴在门外叫住了他,王小举返身回来,给了吕小琴两百块钱。

“我去了,就会多住一阵子……”吕小琴说。

“随你,”王小举说,“你住多久都没关系。”

吕小琴花五十元钱,在乡场上买一些饼干、罐头之类的东西提着,第二天只身返回了四区。以前关于四区的信息,要么是王银仙的亲戚带来的,要么是王银仙自己探亲带来的。她早已知道了个大概,回去,也不过是眼见为实罢了。弟弟玩够了,踏实了,最后还是在村里找一个女人,安心过日子,两头母驴,继续养着,放牧的人,换成了弟弟媳妇和儿子。路大同是吕小琴离开的第三年回来的,他没当上干部,只不过转了士官,多当三年拿工资的兵而已。退役后,一直在家里待着,又变成一个庄稼人。他也结婚了,他舅舅介绍的,媳妇曾经当过几年的乡村代课老师,再后来,又变成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论样貌身材,还不如自己。

吕小琴不关心这些,她的心思全不在这上面。她都不在村子里走动,也没去别人家串门。前后去了二十多天,她只在弟弟家待一天,陪他们一家吃两顿饭,在他们家自己当年的床铺上睡一觉。第二天一早,去雷大娘家里坐了坐,就离开了。雷大娘送她到村口,抹着泪,要她照顾好自己,还交代她,不要太着急,什么事情,都得讲个缘分。除了王银仙,只有雷大娘知道,吕小琴是要去找她十余年前丢失的那个孩子。

离开四区前那两三年,哪怕是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吕小琴背着所有人,也经常去找的。在别人眼里,她只是一个赶远路的大姑娘,撵着一头驴子,从这个村子,走到那个村子。驴子背上的箩筐里,驮着几十斤土豆,用来做路上的口粮。饿了,路边捡几根木材,烧了就吃,喝几口石头缝里流出来的山泉水,又继续上路。有人好奇,问做什么的,她随口编,说走亲戚的,或者赶乡场卖土豆的。别人却觉得不像,尤其是她一见到一两岁的小女孩,就挨近去看时,便以为她是个人贩子。不打她,也要把她撵得远远的。吕小琴少不得说实话,来龙去脉一讲,心软一点的,便会陪着掉几滴眼泪。告诉吕小琴,村子里,不曾有过这样的孩子。每经过一个村子,吕小琴都会认识几个熟人,让人家,如果碰到这样的孩子,就告诉她,她一定会重谢的。没人问她怎么重谢,吕小琴自己想着的,是她的两头驴子。她会把驴子直接送人,或者卖了,换成钱酬谢。

吕小琴没记数,她自己也不知道,都已经走过了多少个村子,但凡脚力一两天能来回的地方,她都走过一遍了。在她眼里,父亲一辈子都生活在四区,是不可能把孩子卖了,也不可能带到四区之外的任何地方的。王银仙带着王小举来到四区之前,她没死心,却想认命了,为让自己远离伤心之地,才义无反顾地跟着王小举走的。她没想过要嫁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似乎只要能带她离开生养之地,离开这个地方,不管是谁,她都愿意。

她以为,她很快又会有一个孩子,一样是从她的子宫、她的肚子里出来的,把对两个人的爱,倾注在一个人身上,她的情感焦点便会发生转移,生命中的某种缺失,也会得到弥补。哪承想,刚怀上没多久,便被王小举三两下打没了。再往后,不管王小举多么卖力,想什么办法,她的肚子再无任何动静。王小举越是气急败坏地打她,骂她,糟践她,她越是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一切。随着时间的流逝,她又想明白一个道理,不管她再生多少个孩子,也不能改变她曾经丢失一个孩子的事实,也不会减轻她根植于血脉的身为人母的内疚感和负罪感。她都没有喂过一口奶,尽过一天做母亲的责任。

坐在门前,每一个村里的孩子经过,吕小琴都要比较一番,试想一下,自己失去的那个孩子,会有多高,长成什么模样,此时此刻,又在做着什么事情,收养她的家庭,爱不爱她,穷还是富,能不能吃好穿好,会不会受到别人的欺负。又或者,她会不会因为某一次重疾而夭折,早已经变成了几根细细白白的枯骨。吕小琴入情入境地想着,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日子久了,脑子里开始出现幻觉。时不时地,一个人在耳边,用冷冷的口气提醒她:

“吕小琴,你还有个女儿的,你怎么不去找她?”她若不理,那个声音就一直呼喊着她的名字:“吕小琴、吕小琴……”

白天还好,吕小琴能区分是现实还是幻境,晚上由不得她了。那个声音固执地从夜色里传过来,在梦里,又一遍一遍呼喊着她的名字。吕小琴会“哎”的一声答应着,从床上坐起来。王小举要在,又被惊着了,会不管不问地踹她几脚。吕小琴不说话,拉被子盖好,接着睡,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她放任自己的情感,在思念的深渊里泛滥,那声音又变了调子,脆脆的,暖暖的,奶声奶气地喊:

“妈妈……妈妈……”

不管春秋冬夏,这声音都能隔山隔水地传过来,在吕小琴的耳畔萦绕,也在四梨树村的上空久久回荡。她是在悬崖边,那块凌空的石板上,会心地微笑着,想了很久,这才跟王小举提出,要回四区去看看的,就跟她当年决定离开四区时那样,心里迫切又义无反顾。只不过,尽管此后的三四年里,每一年她都会回去大半个月,不断扩大搜索范围,走遍更多的村庄,她丢失的孩子,依然杳无音信。吕小琴心存美好,毫不气馁,瞅准时机,偷偷筹备一下,又一个人朝着四区进发。在她心里,这已经不是能不能找到孩子的问题,她只有这么做,才能在心底,偷偷地应答,那一声声不时从另一个空间里传来的呼唤。若不然,她能做的,就是把父亲从坟墓里挖出来,用火红的铁棍抽打着,一遍又一遍地拷问他内心的秘密。这秘密,吕小琴怎么也没料想到,竟然是雷大娘为她破解的。

雷大娘从四区来到四梨树村王银仙的家里,不过她是来找吕小琴的。在吕小琴知道自己又有了身孕,意欲结束与田七七的感情纠葛的时候,王银仙来叫吕小琴,三个人关着门,在她的缝纫室里叽叽咕咕说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吕小琴收拾一番,跟着雷大娘,回四区去了。王小举不在家,吕小琴让王银仙转告他,说弟弟家里有事,她得回去看看。

弟弟家里前些日子,来了一个亲戚,是吕小琴小姨妈的二儿子。他还买走了吕小琴在家时,母驴下的第一个崽。小姨妈年轻时,偷偷跟前来修路的工程队的一个男人跑了。第三年,大儿子出生了,才带着小姨夫,三个人回过一次门。吕小琴的大舅和父亲,跟着送他们回去,顺道认下了这门亲戚。她那个地方太远,来回得一周的时间,属云南的宣威地界,还住在北盘江边上的一座大山里。从镇上到他们家,没有大路,只有一条羊肠小道,七弯八拐地往上爬一千多米。风景倒很好,坐在火塘边,就能看到浩浩荡荡的北盘江,从山下曲折的大峡谷里奔腾而过。就此一次,再往后,吕小琴这边没有人去,小姨妈那边也没人来。彼此之间,生老病死都不知道。

二表哥来吕小琴弟弟家里,是要告诉这边的亲戚,小姨妈病了,很严重。她意识到自己时日不多,很想这边能去几个人,见一见她,她也算是跟娘家人,彻底告别。二表哥是带着他的女儿一起来四区的,十几岁的孩子,大眼睛,长眉毛,梳两条小辫子,长得很清秀。大人们在家喝酒聊天,她穿一套酱红色的棉布衣服,跟着吕小琴弟弟的两个儿子,穿过村子,到山上去放驴。雷大娘在门前的院坝里晾晒玉米,晃眼看到,以为自己眼睛花了,又或者时间倒退了十几年,吕小琴又赶着驴子,上山去了。

雷大娘来四梨树村,就是要告诉吕小琴这个消息,她觉得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回到四区后,两个人都不动声色。吕小琴找弟弟问清楚了小姨妈家的地址,第二天又上路了。雷大娘跟着她一起去,她说她跟吕小琴的小姨妈是好姐妹,几十年不见了,她得去送她最后一程。话里还有其他意思,她不明说,吕小琴自然是知道了。

“姐,”吕小琴的弟弟在门前叫住她,说,“那我们就不去了,你和雷大娘就代表大家了吧。”

“好的。”吕小琴说。

现在的交通,自是比小姨妈嫁过去当年便利了很多,能坐车的路段,吕小琴和雷大娘尽可能坐车,于当天的黄昏时刻,赶到了小姨妈家里。这才知道,小姨夫四十挂零,就已病逝。他们的大儿子,十几岁时,跟人在北盘江里炸鱼,一截炸药扔迟了几秒钟,把自己给炸死了。现在给小姨妈养老送终的二儿子,是小姨妈在他小时候,在山下的北盘江边捡到的,跟小姨夫姓陈,取名全友。小姨妈又瘦又小,形容枯槁,像个严重营养不良的孩子,躺在黑灯瞎火的一个小房子里,等待着她生命的最后时刻。陈全友给吕小琴和雷大娘每人端来一碗水,又点一盏煤油灯,送二人去小姨妈躺着的屋里。灯影闪烁中,小姨妈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掩盖着她的眼睛,没死,就变得像个鬼魅。吕小琴蹲下身,趴在床头,帮她梳理好头发,才开始一声一声地喊她。

“小姨妈……小姨妈……”

小姨妈睁开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吕小琴。雷大娘俯下身去,对小姨妈说:

“兰英,她是你姐家的吕小琴呢!”

小姨妈扭一下头,看着雷大娘。

“我你该认识了吧,兰英。”雷大娘又说。

小姨妈盯着雷大娘看一下,又一下,眼角倏地滑下两行热泪。吕小琴和雷大娘也跟着哭了起来。三个人哭了一阵,缓过劲来,雷大娘赶忙找小姨妈确认,果然跟她料想的那样,那个十余岁的小女孩,就是吕小琴的孩子。当年,吕小琴的父亲送过来的。陈全友娶不到媳妇,就送给他当女儿养了。他没说是自己的女儿吕小琴生的,说是他在来的路上捡到的。

吕小琴一到小姨妈家,就扯圈子看,没见着小女孩的身影。得到确认了,又红着眼睛走出来,正碰到她赶着两头驴子——其中一头也是当年吕小琴放过的——从屋后的一条山路上走出来。吕小琴看着她,哭不出声,眼泪却水一样地流淌。不等她近身,跑过去,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小女孩被吓着了,怯怯地叫了一声“阿姨”。

陈全友在一旁劈柴,他有些不明就里,只是对女儿解释说:

“别怕,她是你姑姑呢。”

陈全友还想做进一步解释,吕小琴却放声大哭起来。事情的原委是当天晚上吃饭时,由雷大娘讲清楚的。吕小琴和雷大娘,在小姨妈的家里住了一个多星期。雷大娘陪小姨妈说话,给她讲四区以及村子里的各种变化,讲当年的姐妹们,哪些还在,哪些却先一步走了。吕小琴陪女儿放驴子,在山上给她讲自己这么多年来,都是怎么找她的。

“妈妈,”女儿说,“你还回去吗?”

“回去,”吕小琴说,“不然我住哪里啊?”

“你就不能留下来跟我一起住吗?”

吕小琴抱着她,为她的简单想法哭了起来。

陈全友每天都早出晚归,骑着其中一头驴子,爬坡过河时,一点也看不出来,他有先天性小儿麻痹症,一条腿是瘸的。一问,才知道他在隔壁一个镇上,跟一个外地人学补锅,已经半年多了。过一个多月,等他赶着两头驴子出现在刘明德家院坝里时,技艺已经十分娴熟,谁也看不出来,他只不过是个刚出师的新手。

回到四梨树村的吕小琴,耳朵里依然能听到另一个空间里传来的呼喊声,不过她已能定位声音的方位,知道发自谁的口。没事了,她依然会来到屋子外面挨着悬崖的那块几乎凌空的石板,坐着想这样那样的事情,嘴角挂着苦涩的笑容。给她讲多开心的事,她的笑容都会突然收住,不是没有了,而是一点一点,收缩到嘴角上,溜滑到心坎里。王银仙一看到她这样,内心会隐隐地疼。她知道,吕小琴又想女儿了。

那几天,吕小琴和女儿一起吃,一起睡,一起上山去放驴。走到哪里,女儿都紧紧地挨着她。她嫩嫩的声音,柔软又温暖的身子,还有眼神中,那种惶惑又无助的表情,想起来,都让吕小琴揪心不已。她最不敢面对的,是女儿问她能不能留下来的问题。雷大娘陪着她,又来到四梨树村的王银仙家住了一个星期。三个人,没事了,继续在王银仙的缝纫室里,回味在北盘江边的点点滴滴。大娘说,十几年不知道自己的妈妈是谁,现在见着了,又不能留在身边,真的太可怜了。吕小琴被戳中软肋,放声哭了起来。

“要不,”王银仙建议,“你做一下王小举的思想工作,以收养的名义把女儿带过来。”

“你就别提这个了。”吕小琴说。

她一直没告诉王小举,自己怀孕了,反倒是逗他,说自己这一辈子,有可能都怀不上孩子了,他们能不能收养一个,且不是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那种。她想进一步告诉他,小姨妈死了,之前她收养过一个孩子,这下她死了,没人照料……话没说话,王小举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她,问:

“你找死是不是?老子连你都不想养了,还养别人的孩子。”

“那你还是别惹他了,”王银仙说,“躲他远一点,不然又把这个孩子打没了。”

雷大娘这才知道,吕小琴之前曾被王小举打没了一个孩子。心疼地说:

“小琴,要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当初我说什么也不会介绍你嫁给他的。”

“要我说,”王银仙大大咧咧地说,“你干脆听女儿的,过去跟他们住得了。”

“姐,”吕小琴说,“你可别瞎说,传出去,可不得了了。”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王银仙说,“姐心里有数了。”

恰巧丈夫黄风云去云南宣威学习酿酒技艺那个地方,离吕小琴女儿所在的村子并不远。她私底下交代丈夫去看望吕小琴的女儿和陈全友,还带吕小琴的女儿去镇上,拍几张照片,带回来给吕小琴。吕小琴不敢把女儿的照片放家里,继续让王银仙收着,时不时跑过来,看上几眼。自己过的日子已经够苦了,没想到女儿一直以来,过得更不容易。吕小琴看着照片,想着这些,又会哭得稀里哗啦的。

王银仙把吕小琴当妹妹,比亲妹妹还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为她安排这样那样的事情,想着法子让吕小琴开心。家里有什么好吃好喝的,都要给吕小琴预留一份,连给刘明德买寿衣布料时,顺带买回来的水红布,也有一半是为吕小琴买的。从刘德明家出来后,王银仙直接把吕小琴拉到家里,在缝纫机上,拿起一件衣服,让吕小琴试一试。吕小琴明白过来,竭力挣脱。王银仙假装生气,白她一眼,还在她屁股上,掐上一把。

“姐,”吕小琴说,“我不能老拿你的东西。”

“喊姐,”王银仙说,“还跟我说这些。”

“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那是你没有,”王银仙说,“不然也会给姐的。”

刚让吕小琴试好,王银仙十二岁的儿子黄小满,在院子里,喊:

“妈,妈。”

“哎。”王银仙回应问,“怎么了?”

“该我们家导铝锅了。”

王银仙和吕小琴一起走出去,她要导一口炒菜用的。补锅匠陈全友——四梨树村人,除王银仙两夫妻和吕小琴,没任何人知道他的名字——打开身边的两个木盒子,里面装着导铝锅用的模子。模子是用黄褐色的黏土做的,敞口一样大,不过一个底浅,一个底深。王银仙选了一个底浅的。陈全友才来村里三天不到,却也跟村里人十分熟悉。有人跟他开玩笑,也有人问他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

“你出来多久了?”

“两三个月。”

“不想家?”

“想的,”陈全友说,“哪有不想的,补完你们村的锅,我这就回去,眼看就要过年了。”

“你这个技术,”又有人说,“钱没少挣,但太辛苦。”

“是的,”陈全友说,“到处风餐露宿,连口热汤热饭都吃不着。”

“大兄弟,”王银仙接过话来,说,“你少收我几块钱,我给你做顿好吃的。”

“这个——”陈全友有些犹豫,“好像不太好吧。”

“我还请你喝酒,”王银仙指了指正在一团白气里忙进忙出的黄风云说,“你想喝多少都可以。”

“那——好吧——”陈全友说。

王银仙拉一把吕小琴,两个人一起走出人群。

“姐,”吕小琴说,“我就不去了吧。”

“这又怎么了,”王银仙说,“要我当小姑娘一样哄你?”

“姐,我心跳得不行……”

“你要听我的,又何必折腾自己,又折腾人的?”

“我老觉得,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你怎么不说是你把事情想复杂了?”

“那不是……”

“赶紧的,别磨叽了。”

王银仙又拽了一把吕小琴,两个人一起走回家去。她先吩咐黄风云,刚酿好的头酒,匀出来三斤,放在火塘的火盘上温着。还告诉他,帮忙烧一壶水,待会儿给陈全友洗把脸洗个澡。又叫她家黄小满,杀一只老母鸡,脱毛,放在厨房。交代完了,这才与吕小琴一起去到厨房,一个洗腊肉,一个刮老猪脚,忙得不可开交。

陈全友是天落黑才去到王银仙家里的,他告诉黄风云,紧赶慢赶,又多补了三个锅。

“还有多少没补?”黄风云问。

“四五个,明天一上午就能忙完,收拾收拾,就回去。”

两个人正聊着,吕小琴出来了,站在门边,却不说话。黄风云问:

“有什么事,小琴?”

“让他进去洗一洗,洗了好吃饭。”吕小琴说。

“你先进去吧,”黄风云对陈全友说,“我收拾收拾就进来。”

陈全友跟在吕小琴身后,往屋里走去。

“你把孩子放哪儿了?”吕小琴在前面问。

“让邻居帮忙照看几天,我告诉她,我们很快就回去。”陈全友在后面说。

“她让你来你就来了?我又没说要跟你去。”

“那我就当出门练练手艺,挣钱给孩子买点好吃的。”

说着话,陈全友去到黄小满房间里,半小时就洗好了,没衣服换,看上去还是那么灰扑扑的,不过脸上白净许多,湿湿的头发,从中间分开,如一边脑袋,挂着一片黑黑的瓦片。火塘火盘上,摆着五荤三素八个菜,荤菜有烧腊肉、土豆焖土鸡、干豆皮煮猪脚、红焖猪头肉及血豆腐,素菜有油炸土豆片、凉拌折耳根,以及红豆酸菜汤。王银仙是按照四梨树村最讲究的待客之道安排的。陈全友看着满桌子的菜,说:

“我都不敢动筷子了。”

“你怕什么?”王银仙说,“铝锅钱你该收还收。”

“那我就放心了。”

陈全友这么一说,平日不怎么爱笑的黄风云也笑起来。

“小琴,”王银仙又说,“你给他夹菜啊。”

“要吃什么,他自己来。”吕小琴说。

“对,对,”陈全友说,“我自己来,这一年来,今天是吃得最好的一顿饭了。”

“你好好挣钱,以后会有人天天给你做的,人家的手艺比我还好呢。”王银仙说。

五个人一边吃,一边聊,更多时候,是听陈全友分享补锅路上的各种趣事。黄小满还不会喝酒,扒拉几口,又急着去刘小亮家看别人打麻将。他一拉开门,一股潮湿的冷气和淅淅沥沥的雨声,传进屋里。一同进来的,还有黄小满养的一条大黄狗。许是冷了,一进门,大黄狗就往火塘边挤,往人的身上靠。黄风云叫住儿子,让他把狗拉出去。黄小满照做了,但他刚拉出去不久,大黄狗又不知从什么地方跑进来,黏在火塘及他们身边,打死都不愿意出去。嘴里还“嗯啊,嗯啊”地叫,跟一个人哀恸时,怎么也抑制不住的哭声一样。陈全友意识到了什么,起身走到门边,仔细聆听。夜已经很深了,透过淅淅沥沥的雨声,他听到,关在刘小亮家猪圈里的两头驴子,也跟着叫得“嗯啊,嗯啊”的。于是,陈全友走回火塘边,对怒气冲冲的黄风云说。

“别撵了,它不会出去的。就让它待在家里吧。”

“怎么了?”黄风云问。

“我的驴子也在叫呢。”

“你的驴子?”

“要出事了。”陈全友说。

吕小琴也意识到了什么,她拉开门走出去,往村外的山里瞟一眼,夜雨中,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无尽的黑夜,和黑夜里,无尽的空茫。不知道陈全友想起了什么,这情景,吕小琴想到的是自己的父亲,父亲死的那个晚上,邻居家的狗和自己养的驴子,也是这样叫的。于是,吕小琴走回去,对王银仙说:

“姐,刘明德肯定过不了今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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