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问陆景珩,有没有过最后悔的时刻。他一定会回答,就是庆和十年第一场春雨的那个夜里。
他的冲动和自私,将一个小姑娘的心伤的千疮百孔。
窗外雨还在下,陆琳琅哭了。
她也觉得自己不争气,但此时此刻,她的泪水已经由不得她自己控制了。
陆景珩松开她的手,正想说话,敲门声传来,“少主,属下有要事禀报。”
陆海回来了,竟是直接寻到这里了,那想必是很急的事情,陆景珩犹豫之下,还是拉开门出了房间。
“照顾好小姐。”他嘱咐春华道,“有事的话要及时向我禀报。”
“是,少爷,奴婢谨记在心。”
陆海是到了山庄后才淋雨的,虽然没多久但一身黑衣还是几乎湿透。
陆景珩正要带他回明月轩,福寿堂的小厮却急急忙忙冲了进来,也淋得一身雨水,“大少爷!老太太怕是不好了,方才吐了血,彻底昏过去了!”
小厮也是着急,原本去明月轩寻大少爷,陆景珩却不在,又辗转来彩云阁找。
“你说什么!”琳琅从房里冲出来,抓住小厮的手,似乎想确认自己没听错。
小厮又急忙说了一遍,“大少爷三小姐,你们快去瞧瞧吧!”
琳琅的外衣都没穿,春华又连忙拉她进回房穿衣服,动作虽然快,但一件件套上去还是费了一些时间,主仆三人收拾好后,小厮已经先带着陆景珩走了。
等到琳琅气喘吁吁赶过去,才知事情全貌。
陆景琰落榜了。
老太太刚醒过来不久,本来心情平复了些,又被这消息刺激一道,再度想起陆景琰今日说的糊涂话,终是一口气憋在心里,吐出一口血来。
陆景琰就跪在祖母床前,安安静静的跪着。琳琅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拍拍他的后背,“景琰……”她努力的想安慰面前这个男孩子,却找不到安慰的话语。虽然自己,也极度需要一个安慰。
陆景琰静静的,也不做声,只跪着。
陆景珩此时发了话,“带三少爷回去休息。”
“我不回去。”陆景琰的声音闷闷的。
“不回去?难道等祖母醒过来,再气她一回?”陆景珩有些生气了。
陆景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大哥别这么说嘛,名落孙山,三弟想必也不好受。”
陆景琰此时却起了身,定定的看向陆景璋,“二哥,起码我有参加科考的机会。”
四周皆静下来。陆景璋的先天缺陷导致不能走仕途,这件事在陆家都是心照不宣的略过不说,而三少爷今天却直接提了出来。
陆景璋冷笑一声,“三弟今日连着气病祖母两回,已是大不孝。我没记错的话,这种情形应当家法处置吧。”
陆家有家法,只是用的不多。家法的实行全靠族长,而新一任的族长正是陆景珩。
陆景珩却像没听见一样,再次对陆景琰下令,“回去,不许再出来。”
这命令相当于禁足了。
陆观护着陆景琰离开,撑开一把油纸伞。两个人已经步入雨中了,却被身后追出来的陆琳琅喊住,“等一下!”
陆景琰回头看她,愣愣的,“琳琅,我太失败了。”
陆琳琅摇摇头,“陆景琰,送你一句话,条条大路通罗马,不论你以什么方式过这一辈子,只要好好活着,都不算失败。”
陆景琰不知道罗马是什么,但他听懂了琳琅的话。
琳琅和他招手道别,“回去睡一觉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两个年轻人都不知道,这雨夜的一招手,竟然就是永别。
临岳山下。
凌风淋了一身雨回来,就望见凌云坐在马车里优哉游哉,气不打一出来,“少爷可没说过咱们可以进到这马车里面。”
凌云笑他太死板,把人拉了进来避雨,“这雨下的这么大,今晚不会来的。”
说的是陆景璋的人。陆景璋承诺过至多十天内将郡主送出来,少爷却知陆家情形千变万化,便让他们两人三天前就过来山脚下守候。也先告知了陆景璋,一有机会就把人送出来。
凌风望着外面的雨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而现下已经是后半夜了。他心里也赞同凌云的说法,虽然此人行事总是太过乖张。“但愿郡主平安无事。”
“你不是说上次见着郡主,她看起来确实像个锦衣玉食的主子,陆家不敢亏待她吧……”凌云正说着话,突然正起身子,“有马蹄声。”
凌云的耳朵比较灵,凌风闻言也屏气凝神去听,果然听到了一阵阵马蹄声,由远及近。
将人对视一眼,动作很快地钻出马车。
骑马的人带着箬帽,身上已经湿透,而马背上还躺着一个女子。
凌风凌云没想到,陆景璋的人竟敢如此对待郡主,这么大的雨天就放在马背上下了山,也不知郡主受了多少苦。
凌云动作快,从马背上接下郡主,却发现人并不是醒着的。
马上的人压低声音,“只是晕过去了,二位还是快些离开。”
凌风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递给那人,虽说陆景璋没有要酬劳,但是少爷的心意他必须转达到位。
骑马的人又迅速离开,凌云凌风急忙将郡主带回马车上,用毛毯裹起来后,凌风留在车里照看,凌云戴上箬帽,驾起车往京城赶去。
——————————————————————
两个时辰前,福寿堂。
陆悬给老夫人施了针,又开了一副新药方让丫鬟去煎药。陆景珩得了陆悬的保证,也安心了些,在福寿堂找了间僻静的书房,听陆海的情报。
“少主,属下也得知了放榜的结果,是快马赶回来的,没道理会有人更快。”陆海先是提起这事。
“陆景璋的人给他飞鸽传书了。”陆景珩心里已有了结论,毕竟来福寿堂通传消息的就是陆景璋的小厮。
陆景珩也有飞鸽,只是有些消息用飞鸽传递并不让人放心,因而都是陆海和陆沧山上山下来回跑。至于陆景琰落榜的消息,用飞鸽传书则无足轻重。
“少主,之前白云观一事,确实与二少爷脱不了干系。”陆海此次下山,就是为了证实此事,“给百晓生传信,将少主置于危险的也是二少爷的人。”
“二少爷与大小姐有过联系,特意带三小姐去白云观,就是大小姐的任务。”陆海又补充。
陆景珩仿佛全身都笼罩着寒气,“去叫陆景璋过来吧,我有话要问他。”
陆海得令去叫人。今日这事怕是不能善终。
福寿堂门外长廊,琳琅目送陆景琰离开,正要回去看着祖母,陆灵瑶却撑着伞来了。
“妹妹,我听闻祖母病倒了,这才过来看看。”陆灵瑶没有带婢女,“祖母她现下好些了吗?”
陆琳琅并不想搭理她,转身就想走,却被陆灵瑶拉住,“妹妹,姐姐有话想与你说。”
春华在一旁有些急了,“大小姐,请放开我家小姐的手。”
陆灵瑶松手,轻声对陆琳琅道,“只是说说话,妹妹还记得我与你讲过的知秋林吗?”
知秋林,陆家的一片禁地。
陆琳琅深吸一口气,“正好,我也有话同你讲,今日就把话说明白。”
陆灵瑶笑着点头,又看向春华,“妹妹,你看我都没带婢女,你这丫鬟……”
言下之意是让陆琳琅也叫丫鬟离远点,她们二人说的话不方便让其他人听见。
春华第一个不肯,“我就跟着小姐,哪儿也不去。”
陆琳琅却点点头,又对陆灵瑶道:“姐姐若是问心无愧,自然不怕被春华听见。”
陆灵瑶心里已经气急败坏,奈何表面还得维持着友好。
于是两个人在长廊边走边说起话来,春华就在后面一米远的位置跟着。
“那片枫林底下,原本是个药园子,以前就是给陆蔷薇种药草用的,她是陆悬的徒弟。”陆灵瑶讲起了知秋林,“后来陆蔷薇嫁了人,大哥就命人把药材都挖了,再也不许人过去。”
又是一段痴情往事。
陆琳琅没什么反应,却提起另一桩事,“那日在白云观,其实你就认出来蔷薇了,故意隐瞒不说,对不对?”
陆灵瑶笑了,“我若是说了,你还会带她去见大哥吗?”
从最开始的春华秋实的生病事件,就是陆灵瑶安排的,她不敢对付陆琳琅,因为陆景珩会查到她头上,可是区区两个丫鬟无足轻重,这么做只是因为这两个丫头最有主见。而陆琳琅后来带的那个胆小老实的月影,很好拿捏,不敢忤逆陆灵瑶这个大小姐的话去报官。
陆琳琅正要说话,身后却传来一声闷响,回头看时发现春华已经倒地,她这才惊觉陆灵瑶的不怀好意,可惜为时已晚,下一秒她的后颈也挨了一下,被人敲晕。
蒙面的黑衣男人认清后面那个是丫鬟,掏出匕首准备灭口,却被陆灵瑶拦住,“闹出人命的话,陆景珩不会放过我的。”
黑衣男:“……”
你以为绑走陆琳琅他就会放过你?
陆灵瑶还是坚持:“没事的,我马上就离开,到时候不承认来过这里就好。”
黑衣男人没有再坚持,原本善后的事就不由他负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扛起陆琳琅就奔向后院小路。
陆景珩的人手大多安排在前院和明月轩听雨轩附近,而因为老太太喜静,福寿堂正是守卫最少的地方。今夜老太太病了,福寿堂上下都忙做一团,加上雨夜无人在外走动,正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绝佳机会。
陆琳琅醒过来时,人已经在马上颠簸不停,雨水打在身上很是难受,她下意识想挣扎,却被骑马的人按住:“小姐还是老实一点,这山路崎岖,若是摔下去,我恐怕救不回来。”
陆琳琅不动了,看来这人目前只是绑架,并非谋财害命。雨水不停拍打在脸上身上,琳琅意识逐渐模糊……
陆海将陆景璋带到书房,就关上了门,并没有退出去的意思,靠紧门口,防止有人无意闯进来。
“大哥这是唱得哪一出?”陆景璋并不紧张,施施然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是你将蔷薇丢在白云观。”陆景珩走到他面前,正对着陆景璋的眼睛。
陆景璋摊摊手,“是我做的。日思夜想的陆蔷薇死而复生,大哥应该感谢我才对……”
陆景珩情绪有些失控,“是你把她带出沈家。”
陆景璋点头,“也是我做的。大哥想知道的事,或许都是我做的呢。”
陆景璋起了身,“从七年前讲起吧,大哥第一次去春闱赶考,是我派人告诉你陆蔷薇要嫁人了。”
陆景璋的人选的时间点正好,赶在陆景珩进贡院之前,而送亲的队伍已经出发三天了。人追不上,考试也误了。
“四年前,沈家的火也是我让人放的,其实也是为了蔷薇好,毕竟去沈家做妾室,日子也过得不舒坦吧……”
陆景璋提前大半年开始准备人手,让人牙子安排着进了沈家,一步一步的实施着放火计划,并在当晚掳走陆蔷薇。等到陆景珩赶到时,沈家已是一片废墟。
陆景珩抬手打了他一拳,下手的力度丝毫没收着。
陆景璋摸摸发疼的嘴角,“大哥莫气,我话还没说完呢。你难道不想知道,你心爱的蔷薇被我藏在哪里了?”
陆景璋在房里走了一圈,“你的蔷薇,就被我关在你那个知秋林后面的一处山洞里。大哥你从来不许人过去,陆家上下果然都听话呢,藏了四年竟没被人发现。”
陆海正靠着门,只看少主向他伸手,目光已经冷到极点,“给我剑。”
陆海犹豫着,还是把自己的佩剑递给了陆景珩。那头陆景璋像是有些慌了,仓促躲避着,“大哥不必舞刀弄枪,多伤兄弟和气……”但脸上还是笑嘻嘻的表情。
陆景珩已经拿着剑朝他刺去,陆景璋拿起一个木凳左右回避抵挡,“大哥,你知道为何今日蔷薇会突然发作吗……她怕的人是我哈哈哈……”
陆景珩心下一凛,更加凌厉的剑风朝着陆景璋的方向去,这下木凳也被大卸八块,陆景璋只好开始逃窜,借用书桌躲避,“可惜了今天竟让她伤了琳琅妹妹,我还挺喜欢琳琅的……”
“对了,大哥你猜,你带回来的宝贝妹妹,如今又在何处?”
陆景珩一剑刺中陆景璋,身子都有些站不稳。另一边陆海连忙动用轻功拉住少主,他本以为少主只是想让陆景璋吃些皮外伤苦头,没想到拿剑是实打实的插进陆景璋胸口,半分没有犹豫。
门突然被人推开,二夫人陆若兰见到房内情形大惊失色:“璋儿!我的璋儿!陆景珩你这个畜生!竟敢杀人……”
长剑落地,陆景璋见到母亲来了,这才放心的闭眼倒下,陆若兰会赶过来保他性命,这点他也算计的刚好。而他自己要做的,就是尽量避开致命位置。
屋子里乱作一团,有抬起陆景璋的,有去喊陆悬的。而陆若兰更是想扑上去和陆景珩拼命,却被陆海拦了下来。
这时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不好了!三小姐不见了!”
陆景璋眯着眼睛,嘴角勾出一个笑容。他本来想掳走陆琳琅,藏起来多玩弄几日,再嫁祸给陆景珩。可是陆琳琅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像陆蔷薇那样疯掉的,她必然会记得,到时候明骁那边又是后患无穷。夜长梦多,他还是让人将陆琳琅连夜送下山去。错失陆琳琅虽然可惜,但是能让他这个人中龙凤的大哥痛苦好一阵子,他觉得比什么都值当。
这夜陆家前院后院灯火通明,下人们打着灯笼前前后后找遍,也不见陆琳琅的踪影。与此同时,陆沧已经奉陆景珩的命,带了几个人下山去追。
陆景珩真切的感觉到,失去的痛苦。
就和四年前沈家那场大火,仿佛将他的心烧的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