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一大早,福伯刚起床,打开房门,就看见看门的小厮急急忙忙的进院子来禀报:“福伯,燕御史在门口呢,说要找咱爷商量点事儿。”
福伯睡意去了大半。这天还未亮透,府上这位爷虽说向来起得早,但是这会子定然也还在睡梦中,若是贸然打搅,他的起床气也是够人喝一壶的。可这门外等着的又不是别人,正是当今陛下的心腹之一,也是万万得罪不得。
思来想去之下,福伯只能赶紧穿戴整齐,亲自前往大门口迎去迎接。
门口两只大大的灯笼投下橘黄的灯光,燕归挺拔的身姿立在灯影下,岿然不动。
天际隐隐泛白,黎明的光辉正在悄悄扩散,即将划破幽深漆黑的夜空。
“燕御史今儿个这般早,大司马还在房中,您请随奴才到前厅吃盏茶,稍作等候。”福伯弓着身子道。燕归闻言,点点头,跟随者福伯移步到前厅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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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内,一豆烛火隐隐燃烧着。
床幔长长地垂下,隐约可以看到床上坐起的人的身影。
一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从床幔中伸出来,撩起一边的床幔,挂到银钩上。
刹那间,那人的半边容颜露了出来——长发未束,任其散在背后。眼睛半眯着,眉目间带点朦胧的睡意。
“大司马,燕御史此刻正在前厅候着,您是先去会客还是先去练剑?”房门外传来福伯的声音。
陆瞬崖突然睁开了眼皮,方才的零星睡意散了个干净,双眼一片清明。
“既是燕御史上门,那爷怎么能招待不周?”陆瞬崖就着刚睡醒的沙哑嗓音朝外吩咐道:“叫人进来伺候梳洗吧,爷先去会见那燕御史。”
“是。”
说话间,门外鱼贯而入几个侍女,服侍陆瞬崖起床,洗漱,穿戴。
“福伯,你差人去荼蘼姑娘的院子里通传一声,请她过来前厅见客。”陆瞬崖淡淡吩咐道。
福伯有刹那的疑惑,不过很好的将这疑问掩饰了下去。跟着陆瞬崖多年,他明白有些事就连他都不能过问的。
前厅,陆瞬崖到的时候,燕归恰好将第三盏茶喝完。青玉般的上好瓷盏握在手中,赏心悦目极了。
抬头便看到身穿象牙白色锦袍的陆瞬崖走过来,不疾不徐,笑的淡然。
“参见大司马。”燕归赶紧放下手中的茶盏,朝陆瞬崖拱手行礼。
陆瞬崖伸手虚扶了一把,道:“星回不必多礼。可是出了什么大事儿,天色这般早就急急赶来我府中?”
“大司马有所不知,昨夜里御史台案卷遭窃,那窃贼枉顾王法,还害了人命。”燕归直视陆瞬崖的眼睛说到:“那失窃的,正是六年前的案卷。”
陆瞬崖听罢,露出一丝笑意,答道:“既是御史台丢失了案卷,那便呈报给陛下,将案卷找回便是,怎的来我大司马府,莫不是病急乱投医了?”
“我知道是魏鄞,”燕归咬着牙道:“魏鄞的背后是你。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要当年的案卷,但是你应当知晓大周的律法规矩,没有陛下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擅动御史台案卷!陆大司马,你莫不是要知法犯法?”
“燕御史既然一口咬定昨夜的窃贼是子安,那你可有证据?御史台是个讲求证据的地方,就算你是御史大夫,但也不能红口白牙诬陷人吧。”陆瞬崖怒极反笑:“还是,你果真就不把爷放在眼里?”
“大司马恕罪!”燕归象征性地赔了一礼,道:“此事非同小可,望大司马能明白。”
“爷当然明白,”陆瞬崖冷冷地瞥了燕归一眼,道:“你不愧是陛下身边最忠心的臣子,居然能对孙熠一家下手且无丝毫愧疚之意,更是眼看着自己的未婚妻流落风尘无动于衷。燕御史,你这大义灭亲之举让爷很是佩服啊!”
“孙熠一家的下场乃是自作自受,孙熠更是死有余辜。我不过公事公办而已。”
燕归的神色逐渐紧绷,高大的身形在隐隐颤抖。这件事情自己已经筹谋地滴水不漏,陆瞬崖是怎么知道的……
“啪——”
外头传来杯盏落地的声音,继而传来一阵惊呼:“荼蘼姑娘,你上哪里去?”
霎时间,燕归脸色一阵惨白,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灵魂一般。
她听到了?
她知道是自己对孙家下的手了?
燕归看着眼前这个笑得灿烂的人,恨不得此刻手上有一把匕首直接捅进他的腹中。他知道了,这就是陆瞬崖设的一个局,他就是利用自己和孙家的往事,利用朝颜来对付自己。
传闻陆大司马不仅用兵如神,更是善于心计权术。今日算是真正讨教了。
燕归恨恨地瞪了陆瞬崖一眼,然后急匆匆地向外跑去。
陆瞬崖也不以为意,笑着摇摇头,心道:果然还是太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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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蘼倚在花园里的假石上,感觉一阵地转天旋。陆瞬崖方才的话就像是一团烟花在脑海里炸开,炸的大脑一片空白。
念及曾经孙家也是金陵城煊赫一时的世家大族,父亲母亲对自己的极尽疼爱,自己曾经也是那个名动金陵城的才女孙朝颜,而非今日人人可欺的乐姬荼蘼。如今族中之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好不凄凉。
而这一切的幕后主使者,居然是自己深深恋慕的未婚夫,不,是曾经的未婚夫,燕归。
“朝颜……”
身后,燕归迎着晨曦而立。此刻他不敢上前,因着他再也没有了从前理直气壮凶她的借口。
甚至他怕,她会至此不见他。
“星回,你真不愧是大公无私的御史台大夫。”荼蘼闭眼,不欲看见他。总归,心里还是想着不是他做的。
然而——
“朝颜,虽然这件事确实是我下的令,但其中另有隐情……”
“够了!”荼蘼恨声打断:“燕归,你不知道这十几年来,我最盼望的日子就是有朝一日能穿上嫁衣,嫁给我最喜欢的燕星回。可是我还来不及穿上嫁衣,就等到了你的一封退婚书,我还来不及和你好好说上一番话,就等到了你直接毁了我的家。你对我可真的狠啊……我真的,宁愿我们从不相识……”
燕归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若是没有扶住身边的假山,怕是已经倒在了地上。
这是她这么久以来,对他说的最狠的话。
宁愿从不相识么?
“朝颜……我……对不起……”燕归意欲上前搀扶,但是突然又不敢上前一步。也许从他答应陛下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再也不可能有回头的路了。
“星回,你还记得这个东西吗?”荼蘼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个半旧的荷包,从里头取出一张破损的字条,上面写着一句诗: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那是她及笄之礼时他送的,燕归岂能不知,那时候他满心欢喜等着双方父母挑个好日子,等着她嫁入燕家。趁着她的及笄之礼,他送出了燕家传家玉佩附带上这张字条。他知道,她能明白自己的心意的。可惜不久,父亲含冤而亡,而自己也被逼的退婚……
荼蘼紧紧捏着自己的手指,强迫自己不能哭出来:“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燕星回,我把这句话,连带着我十几年满腔的情谊全还给你,只愿今后我们不再有任何瓜葛。”说着,荼蘼将手中的东西毫不留恋的扔进了一边的池塘里,也不管身后人如何,径直离开。
瑟瑟晨风中,陆瞬崖和魏鄞已经在回廊里看了好一会儿戏了。若不是时机不对,两人兴许还会鼓掌点评一番。
“念卿,你怎么就有把握燕星回对这个荼蘼姑娘的情谊,我以为他既然能狠下心来对付孙家,相必对这个未婚妻没什么感情。今日一看,到也未必。”魏鄞双手交叉,倚在栏杆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罢了。况且,这美人还是他心里顶重要的人。”陆瞬崖表情寡淡。
“念卿你莫不是感同身受?”魏鄞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陆瞬崖淡淡的看着前方,不由得想到了宫里的那位:“爷想要的东西,从来不会让她成为别人对付爷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