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宴席散去,已是月上中天时分。
魏鄞从没见过陆瞬崖喝得这般烂醉如泥,不省人事。
好在他喝醉不发疯也不闹腾,只是摇摇晃晃,连路都走不稳当。
独孤清沅有些不放心,正想上前搭把手,却被魏鄞一把推开。
“独孤清沅,你真是好狠的心,念卿一片真心待你,你却这般践踏!”魏鄞的语气前所未有的凶,全然不似从前的憨憨姿态。
独孤清沅伸出的手僵在空中,指尖触到寒凉的空气,冰冷的触感蔓延到心里。
魏鄞扶着陆瞬崖一步一步地朝宫门口走去。独孤清沅看着,内心颇不是滋味。
“姑娘,陛下请您过去。”四喜不知什么时候过来,微微曲了身子提醒独孤清沅。
“好,我知道了,多谢公公。”
独孤清沅的目光望着那两人渐渐消失在宫门口的方向,内心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感。
闭了闭眼睛,将这股莫名的情绪压制下去,方转过身,朝萧译譞走去。
不远处,萧译譞坐在御撵上,被簇拥在一干宫人中间,已经披上了雪貂毛斗篷,目光淡淡地睇过来,仿佛高高在上的神佛。
独孤清沅走过去,站在萧译譞的面前,抬头看着他。
中间隔了几尺远,心却像隔了万水千山。
“师兄……”
“给阿沅拿件斗篷过来。”萧译譞向身边的侍女吩咐道。
“阿沅,你上来坐。”
萧译譞向前伸出手,邀请独孤清沅一起坐上御撵。
独孤清沅微愣,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四喜便忙说到:“陛下,这于理不合。”
“朕看谁敢置喙!”萧译譞冷冷的斥道。
“奴才不敢。”四喜颤颤巍巍地退开,对独孤清沅顿生厌恶之意。
御撵上,萧译譞亲自为独孤清沅穿上斗篷。
“师兄,你怎么成了这周国陛下啊?”独孤清沅紧挨着萧译譞,滴溜溜的大眼睛望着他。
“此事说来话长,以后再与阿沅细说。”萧译譞不着痕迹地避开话题。
由于独孤清沅出现的突然,萧译譞并没有提前着人准备寝殿。四喜估摸着这情形,便直接去了萧译譞的承霖殿。
一路上,独孤清沅每每想要和身边的师兄说说话,但一转头,就看到他闭着双眼假寐,呼吸清浅。侧脸的轮廓在月色下犹显俊朗。长长的眼睫仿佛一只隐匿在夜色中的蝶。
一别六年,久别重逢,明明从天涯海角走到近在咫尺,可是此时,独孤清沅依旧觉得两人隔着万水千山。
“阿沅,下撵。”
清清冷冷的声音不带一丝情绪。独孤清沅从飘渺的思绪中拉扯回来,看到御撵已经在一座宫殿前停下来,身边萧译譞已经睁开双眼,正转头看着她。
“请陛下、姑娘下撵。”四喜恭敬地立在御撵外。
萧译譞率先下去,甫一下撵便转身,不顾君威便伸手去搀扶独孤清沅。
四喜焦急的跺了跺脚,眉头紧皱,顿时对眼前这个女子的敌意增加不少。
“四喜,姑娘暂且先住在承霖殿偏殿,不用另外收拾地方了。”萧译譞吩咐道。
“……是。”
萧译譞满意的点点头,拉着独孤清沅便往里走。
“师兄,我想见见锦书。”
“阿沅,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朕将它带来还给你。”萧译譞摸了摸她的头。
进了承霖殿的偏殿承泰殿,萧译譞修长的手指随意的指了指角落里的两个宫女:“你们两个,以后就跟着姑娘,好好的服侍她。”
角落里的两个宫女顿时跪地谢恩:
“嵌春遵旨。”
“漓夏遵旨。”
“阿沅,一路跋山涉水你定然累极,早些休息吧,朕还有要务处理。”萧译譞嘱咐完,便转身离开。
身后一干宫人继续跟随。
满室的烛火摇曳,灯影交错,华丽辉煌的宫殿下,立着三个人。
黑影长长地投在编织富贵牡丹的绒毯子上,显得孤寂冷清。
“姑娘,早些休息吧。”眉目清隽的宫女上前劝道。
独孤清沅回头看了一眼她,是萧译譞留下照顾她的宫女之一,名唤嵌春,眉目清隽,心思玲珑。
“姑娘,陛下日理万机,自然不能时时陪着姑娘。您有何要的吃的,只管吩咐我们。”嵌春说着,拉了漓夏一同上前来服侍独孤清沅安寝。
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独孤清沅心里这般想着,却说不上来究竟哪里奇怪,索性先好好休息,总归找到了师兄,以后的事再说吧!
***
晨起时分,灰蒙蒙的天空像是被笼了一层厚厚的烟纱,簌簌冷风吹了半宿仍旧不减势头,吹过人脸上身上犹如刀割一般。
大司马府,书房内。
橘黄色的灯罩内,半截残烛在风中艰难摇曳,乍泄的天光透过轩窗,打在正坐在案前的男子身上。
洁白的寝衣沾染了污秽,领口敞开。束发的金冠已经歪斜,几缕凌乱的发丝垂下,双眼无神地盯着手中紧捏着的一沓纸,双唇惨白紧抿,模样前所未有的狼狈。
前方,低头跪着一个黑衣人,看不清脸。
“独孤姑娘在芝英的亲人只有独孤檀,另有一师兄,六年前便来到金陵,之后便查不到他的踪迹。”
“这六年来独孤姑娘与她师兄每个月都会利用信鸽传信,从不间断,直到溶月阁大火,独孤姑娘离开芝英。”
“她那师兄,何时入的金陵城?”
“正是六年前,孟春先帝病危之际。”
六年前的孟春时分,陆瞬崖还不是权倾朝野的大司马,只是一个在关外同羌族厮杀的护军将军。正是那一年,萧译譞被人从民间寻回,接替过先帝的位置,成了大周的继任帝王。
时间,地点,人物,都如此相符。
他和她之间,好像真的是,一点余地都没有。
“朔影,你可知道,你这次行动,爷很不满意!”
陆瞬崖忽然扬手,将桌案上的东西通通扫到了地上。
“属下有罪,请大司马责罚!”朔影第一次见这位爷发这么大脾气。
陆瞬崖瞥了一眼地上那人,刚想说话,门外的一阵调侃就飘进来——
“这么大火气,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魏鄞倚着门框,望着书房里面一片狼藉,不禁摇摇头。
这独孤清沅的魅力,还真的不能小觑啊!
“你来干什么?”屋子里陆瞬崖冷冷的看了魏鄞一眼。
“福伯说你一夜未眠,我来看看大周叱咤风云的大司马究竟颓靡到何地步了。”魏鄞挑了挑眉,回道。
陆瞬崖看向朔影,冷冷吩咐道:“你先下去。”
朔影整个人顿时放松了下来,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躬身告退。
“念卿,昨儿这么一出,想必你也是始料未及的吧。你下一步打算如何?”
“冀州除疫之功,陛下还未来得及赏赐她点什么。”
“你的意思是……”
“入宫,请旨。”
说着,陆瞬崖便站起身。
一夜未眠耗费心神,再加上长久的坐姿令他半身麻木,突然的起身让他一个趔趄,差点倒在地上。好在魏鄞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念卿,你真的查清楚她的底细了吗?她从未向你坦白过她有一师兄,也从未提及她师兄是小皇帝。你仔细想想?莫不是她其实就是小皇帝的人,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接近你?”魏鄞眉目上染上了愠色。
“子安,我现在什么都顾不得,只想去见她一面,至少……不想让她夹在我和萧译譞之间。”陆瞬崖推开魏鄞,漆亮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波涛。他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坚定地拾步而出。
***
独孤清沅看着面前嵌春笑意盈盈,不由得有些好奇:“嵌春,今天有什么喜事儿吗?你为何笑得这般开心?”
“能有什么喜事儿啊,原以为姑娘进宫是做娘娘来的,提携着我们俩也能享享福,谁料想半路杀出来陆大司马,觐见了陛下,也不知道说了什么,今儿个一大早圣旨就下到了承泰殿,封您做了个长泽郡主。估摸不久,您就要离开皇宫,另辟府邸了。”
漓夏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脸上写满了懊悔和不甘,见了独孤清沅更是气不打一出来,直接出言讽刺。
“漓夏,休得无礼,”嵌春蹙眉,赶紧喝止住:“郡主千金之躯,身份尊贵,又是陛下置于心尖的人儿,岂容你放肆,还不快赔罪!”
漓夏闻言,不情不愿地揖了一礼:“郡主赎罪。”
反观一旁的独孤清沅,木然的站立着,脑海里被漓夏的一句“陆大司马觐见过陛下”给带跑了思绪。
昨日宴会上自己突如其来的举动定然吓到了陆瞬崖,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听他的话,然而自己却还未来得及将师兄的事情告诉他,就在大殿上与师兄重逢。
说好的彼此不再有所隐瞒。依照陆瞬崖的脾气,恐怕又要气上好一阵子了。
一切,都是这么的猝不及防。
“郡主?”嵌春在独孤清沅面前挥了挥手。
“嵌春,我想去见一见陆大司马。”独孤清沅突然很想赶紧跑到陆瞬崖面前,向他解释清楚一切的事情。
“郡主,您现在处在深宫,外臣不得随意进入。”嵌春有些为难。
“那能帮我向师兄禀告一声吗?我想见师兄一面。”
“这个自然可以,奴婢这就去通传。”嵌春含笑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