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清沅忽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其实也并没有梦魇,也不是伤口痛,就是突然的,睁开了眼睛,意识清明。
撩开床幔,边看到床头放着的一盏汤药,热气氤氲,将那靠着木桌小憩的人的脸掩的有些模糊。
独孤清沅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绘着他的轮廓,心里涌现出千丝万缕的情感。
陆瞬崖,这最坏的时候,却遇上最好的你。
“你醒了。”
陆瞬崖已然睁开眼睛,缓步走到床边,撩开床幔挂在银钩上,继而动作轻柔地将独孤清沅扶坐在床上。一夜未眠,他眼底有淡淡的乌青,整个人褪去了几分往日的桀骜狡黠,显得精神怏怏。
“念卿,你怎的在这里睡着了?”独孤清远问道。
“爷本想喂你吃药,没成想你睡得沉,无论爷是捏你鼻子,掐你脸,戳你伤口,你都能酣眠……”
“你……”独孤清沅急急地打断他的话,两只眼睛瞪的像铜铃一般大,气呼呼地看着这个油腔滑调不正经的人。就知道,这个人在自己面前永远没有一个正形!!
陆瞬崖见状突然笑了起来,一晚上没休息的疲惫一扫而光。
“爷逗你呢,傻!”
“……”
独孤清沅此刻真想拿块豆腐拍死他。
“乖,张嘴,爷给你喂。”陆瞬崖端来药碗,温声细语地诱哄着。白皙纤细的手指就着白底青色纹路的瓷碗,两相映衬,分外好看。
“念卿,你身上大好了吧?距离陛下定下的十日之约仅剩三日了,有没有办法从那傅随身上拿到箬叶莲?”
独孤清沅一边挂念着陆瞬崖的身子,一边又不免担忧冀州城的状况。
“爷自然有办法拿到。你所挂念的冀州百姓定然平安无事。不过你必须将养好身子,爷要你平安健康。”
眼前的人侧坐在床沿上,挡住了一大半的光线,显得身形愈加高大。这似誓言,似承诺的话令独孤清沅不由得又想到不知身在何处的师兄杜知然,顿时眼眶潮湿,失神良久。
“顾清远?”陆瞬崖察觉到她的走神:“怎么了?”
“……没,”独孤清沅略有些心虚地低下头道:“这药……有点苦。”
陆瞬崖唇角一勾,道:“是吗?那我尝尝。”
独孤清沅有些不明所以。尝?怎么尝?
微微一抬头,只见得那一张俊颜在眼前放大,灼热的呼吸就打在脸上,唇瓣上贴住温热柔软的另一片唇,独孤清沅此刻仿佛被施了定身咒,动弹不得。
“嗯,味道还不错。”陆瞬崖见好就收,还没等独孤清沅动手,他就笑着起身。
“啊!陆瞬崖!”独孤清沅“刷”地红了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对面前这厮又气又恨,随手抄起软枕便扔过去。
“唉唉唉!手下留情!”陆瞬崖灵活地接住,不疾不徐地走回来,将软枕放回床上,边扶着独孤清沅躺下,边抚慰道:“何必这么害羞,顾清远你这辈子都是爷的人!好好休息,活蹦乱跳了再来服侍爷。”
“你……”
真的要被眼前这个人给气死了!
反观陆瞬崖,依旧是这样一副吊儿郎当漫不经心的模样,此刻心情应该不错,哼着轻快的小调离开了房间。
回廊拐角立着一人,依旧着一袭墨色长袍,身材颀长。
陆瞬崖眼中霁色顿收。
“末将见过大司马。”
还未等陆瞬崖走近,那人已然转身。
“思淼,可是程家有动静了?”陆瞬崖直入正题。
“回大司马,正是。今日未时程家家主程昶夫人沈氏集合程家旁系亲众,要以叛国叛家弑父杀亲之名惩处程家大小姐程馥柔。”
“弑父杀亲?”陆瞬崖惊道:“程昶他……什么时候?”
“具体末将也不得知。末将曾在三年前与程昶有过一面之缘,彼时见他身体康泰无恙。”秦洋思索了一会儿回答。
“爷倒是挺有兴趣去会会那程沈氏。”陆瞬崖撑起手臂,摩挲了一下下颌,说到:“今日未时,思淼你一同前去。”
“末将领命。”
未时,程家。
祠堂门口,已然乌泱泱聚集了一大群人。最前面两排坐着的是程家叔伯舅公之类的长辈,胡子花白,有些已年逾古稀。
祠堂正前方放着两张红木制成的太师椅,此刻还没有人落座。
忽然,人群里一声高呼——
“程夫人,程少爷到。”
原本喧哗的人群骤然安静下来。
只见得一年纪约莫四十出头的妇人,携一弱冠少年走上主位。
那妇人身着绛紫色裙衫,外穿一件黛蓝色大氅,腰间系着白玉铛静步,悬挂长串的琉璃珠,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声音尤其悦耳清脆。一步一摇间尽显程家当家夫人的奢侈气派。但是身边的少年,即使身着锦服华袍,一副翩翩如玉的气宇轩昂的模样,眼中的稚嫩和痴傻无不令人叹息,程家样貌堂堂的嘉恒少爷,怎么偏偏是个傻儿呢!
这话当然没人敢明着说,毕竟程家家大势大,何况程嘉恒是程家家主程昶唯一的嫡妻的孩子。
只见得沈氏在上头服了服身子,稳稳落座了,方开口道:“诸位程家叔伯舅公,妾身在此给你们行礼。今日请你们到祠堂来,实是为了程家不孝女馥柔。她串通羌族奸细,叛国叛家,更是联合外人谋害了自己的父亲,分的掌家之权。今请各位做个见证,妾身以程家家法,严惩这不孝女。”
说罢,眼神一瞟,示意立在一旁的下人。下人立马会意,下去将程馥柔带到人群中间。
今日的程馥柔已经不是高高在上的程家大小姐了,身上依旧是昨晚的那身白色软烟罗裙裳,只是多了泥泞和脏污,看起来狼狈了很多。但是程馥柔似乎毫不在意,即使跪着,腰杆也挺立地直直的。
“母亲母亲,阿姐为什么跪着?你快让她起来呀!”
主位上,程嘉恒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表情无辜地问旁边正襟危坐的沈氏。没有人看到,程嘉恒一只手垂在太师椅下,手指紧捏椅子腿到指节泛白。
“她犯了滔天大错,就要接受程家家法的惩罚,必须跪着。”沈氏淡淡的说。
下面,走出来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神色严肃,问程馥柔:“丫头,五年前你父亲程昶将你寻回来,连带着你那非我程家血脉的弟弟一起,视若己出,你怎可……你……”那老人却是再也说不下去,只惋惜地摇摇头。
“依照程家家法,应是荆条为鞭,笞一百,赶出程家,族谱除名。从此,你荣,不与程家共享,你损,不与程家相干。行刑吧!”一年纪稍轻的男子大声说到,顺便命人取来早已准备好的荆条。
荆条鞭笞一百,这不死也残啊!人群顿时有些哗然。虽然大小姐平时待人苛刻,但是向来赏罚分明,不少下人还是很服她的,不禁为她摸了一把冷汗。
“阿姐!”主位上的程嘉恒突然从太师椅上起来,直跑到程馥柔面前,大声道:“阿姐,父亲不是你害死的,你怎么不辩解呀!”
程馥柔闻言,心里悲怆。虽不是亲手害死的,但是那种情况下和亲手杀的又有什么区别?难道要把傅随供出来吗?绝对不行。更何况,沈菊烟这么大动干戈,其目的不就是要整死自己,然后夺得掌家之权吗。于是,她依旧抿唇不语。
“阿姐!”
程嘉恒有些着急,看着地上的跪着的人目光淬火。
只要她说是傅随……
“是我。”
程馥柔低声说到。
刹那间,程嘉恒如堕万丈深渊。他垂在两侧的手捏紧成拳,忽然放声大哭:“阿姐你骗我,阿姐你这么好为什么会杀死父亲……”一边说着,一边要跑过去拉住程馥柔,却被一旁的下人眼疾手快给拦住了。
“动手!”
主位上沈氏终于失去了耐心,催促到。
程馥柔闭上了双眼——
“住手!”
人群外,一少年的声音破空而来。
循声望去,正是程馥柔同母异父的弟弟,衡儿。
身后,跟着陆瞬崖和秦洋。
沈氏变了脸色,呵斥道:“你这个孽种,有什么资格来程家祠堂?来人,给我赶出去!”
“程夫人且慢。”陆瞬崖上前一步,道:“他须臾前曾来爷面前喊冤,说他姐姐被无端端冠上弑父罪名,要爷带他过来作证,证明程馥柔清白。不若诸位程家叔伯长辈,且听他一言?”
众人识得眼前两位大人物,一个是镇守城门的秦洋将军,一个是奉旨除瘟的陆大司马。于是纷纷跪下行礼。
陆瞬崖毫不在意,吩咐他们起来说话。
“衡儿弟弟,你快和母亲说,父亲不是阿姐杀死的。是不是那个羌族的奸细杀了父亲?”
主位上的程嘉恒见到衡儿过来,又不安分地跳起来,大声说到。
程馥柔脑袋里“轰”地一声,手心捏出了细薄的汗,慌忙呵道:“仕恒,你莫要胡言乱语!”
仕恒,是程嘉恒的表字。
“姐姐!事到如今,你何必还为他兜着?程老爷下腹致命的一刀,不就是他傅随做的吗?”人群里衡儿言语激烈。
“衡儿,你住嘴!”程馥柔恨不得爬起来捂住他的嘴。
“我看该住嘴的人是你!程馥柔,老爷慈悯,不计前嫌将你姐弟带回,教你识文断字,打理生意,连这个孽种都好吃好喝供着,可你们,狼子野心,忘恩负义,居然恩将仇报,将老爷杀害,至今尸骨未还。程馥柔,你将老爷的尸骸藏到了何方?你速速说来。”主位上,沈氏声泪俱下地控诉。
人群中,陆瞬崖仔细观察着在场所有人的一言一行,抿了抿唇,若有所思。
这般说来,程家人应该还未寻到程昶的尸骨,那又如何判定程昶已命丧黄泉?
“程夫人,既然程老爷不知所踪,又凭什么断定他已被谋害?”陆瞬崖终于出口询问。
“回大司马……”
“父亲和姐姐说要去见羌族奸细,出门了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程嘉恒打断了沈氏的话回答到。语气听来甚是无辜可怜,但是陆瞬崖并非一般人呀,从方才程嘉恒将话题抛到傅随身上,引衡儿说出傅随才是杀人凶手,到现在抢白,无不昭示出他对傅随的敌意。只是一个痴儿,旁人并不会多生怀疑。但是陆瞬崖却堪堪嗅出了端倪。
这个程嘉恒,还真是跟传闻中不太一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