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房间,多年未归,却出奇地一尘不染。父亲把我的茶放在床头柜后又抱了一床电热毯过来。
从前总听母亲抱怨父亲连家里的被子枕头放在哪里都不清楚,如今看来,母亲对真实的父亲一无所知。他会烧炭,会起煤炉,也知道家里的被头都收在哪儿。我在这样想的时候,父亲又去厨房准备早餐了。
我将我的外套脱下,在床头坐了许久,这才发现被扔在公寓走廊地上的外套上面污泥仄仄。
因而想起梦里,怪异的是,不过几个小时时间,现在的我想到她已经平淡。在见识到父亲的惨淡之后,我连愤怒的力气都没有了。
柜子里,我儿时的衣物,书包,信件,书册,被折得整整齐齐,安放有序。母亲过世时这些东西都曾被凌乱地被遗弃在地下杂物间,现在有人把他们从暗黑的幽邃深处一点一点,重新找回来,放置妥当。
合上空调被躺下的时候,我闻到上面太阳的芬芳。
我想也许父亲是时常来这个房间打点的,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住家的男人,却一直以来保持相当的频率整理这个房间。
在和梦里的这段婚姻里,他也是在盼着我回来,但回来了也麻烦,夹在中间的苦处使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旦不知道如何是好了,他便又开始强行为这里打扫房间,一遍又一遍,好似通过这样持续不间歇的行为能让他心里的某种称为内疚的心理有处散发。
江河,人人都需要一个出口。
当天边的紫色线条透过发黄的窗帘布露出透亮的光芒时,我闭上眼睛,脑海里渐渐拂过这一天下来的画幕…….
下飞机、去医院看豆红,拖着行李去去与芭蕉吃饭,钱塘江边发呆,被扔弃在公寓外的衣物,走廊里的颤抖……
这24小时里面所经历的复杂心绪在这一刻涌上来,我摸出手机拨打怀希的电话,无人接听。
江河,你觉得人在享受过一定的美好之后,接下去的人生,就是一个不断丧失的过程?
那些宝贵的东西,在那段时间里看重如生命般的东西,工作也好,爱情也罢,它们会像用久了的梳子齿轮一样,一颗一颗从手中滑落出去。最后人,还是只剩一具正在干枯却未枯尽的肉身。
外面的日头渐渐猛烈起来,房间里依旧冰凉舒宜。我听到厨房里传来噗噗噗烧水、叮咚咚做饭的声音。
我感到安心,拿出手机给HR发了信息。
“家中有事,请假两天。”
“这么临时?请问是什么事?”HR问。
“没什么。”我回道。
“按公司流程是不可以这么临时请的,需要说明事由。”
我仿佛听见那位带着黑框眼镜、输着利落马尾的HR总监委婉里暗藏尖刻的语调。
我关上了手机,事实上事到如今,我还是一点儿都不在意我的工作与公司。尤其是在意识到父亲正在经历特殊痛楚这一点之后,我丝毫都不加犹豫,也不考虑他们是否同意我请假这件事。
我已决意在在身侧陪伴父亲。
合了一会儿眼,我起身出去找父亲。
他正在院子里洗一锅新鲜还带着血迹的猪蹄。他的T恤上零星湿了几块,看到我时,便问我睡饱了没。
我笑笑说,饱了。
“这两天不上班?”他问。
嗯,休息,我说。
一个米色带有烧焦迹象的砂锅不知被他从哪里翻出来。我看到那锅便指着它大叫一声,呀!奶奶用的。
父亲笑笑,示意我将锅装满水,放到煤炉上。
在我家,猪蹄不用明火炖,不开灶,也不用热水先煮开。奶奶在世时要求我们用干净的酱油、黄酒、干辣椒、五香片和一锅纯净水清爽而又缓慢地用煤炉煨它就可以。
父亲说现在这炭火是村里的老人送的,煤炉是小时候见过无数次、那只镶了银色贴片的破罐子,他现在又拿起那把扇子,是那把从奶奶手里就用下来的夏天的蒲扇,破烂不堪的,所以偶尔的碳灰扑在上面也不心疼,烧出几个孔洞也无所谓。
他把头侧下去,用力将煤炭扇得更旺盛一点。我也凑过头去看,现在煤炉里面红红的炭火发出光,
“你不用管,”父亲说,“你就坐着吧。”
“不管它可以?”我问了和小时候一样的问题。
“可以,不用担心,煨得越久,猪蹄越软。”父亲说了和奶奶一样的回答。
太阳此刻已经猛烈地挂在东边的山头,日光金灿灿起来。我蹲在院子里看我这个熟悉的家,过去是一只淡黄色的奶油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