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之谦早晨起来有些后悔昨天的意气用事。凭着他的味觉,即使不懂酒,分辨出优劣也并不是困难的事,若不是较劲,他也不会赌气把酒喝完。以至于现在口干舌燥,甚至有些腹痛恶心。正因此,当他看到亮亮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救星。
“哥,你一个人在这里怎么生病了啊。”亮亮是他的私人助理,已经有了十几年的兄弟感情。这次行程,亮亮在巴黎等他,本以为一天能处理完房子的事情就回到巴黎。没想到一拖许多天,亮亮按捺不住就过来找他,却看到他声音嘶哑、憔悴无力的模样。
“哥,那你让我从波尔多叫来的葡萄酒专家,还见不见了?他说带了很多酒给你。”王之谦这才想起昨晚在酒吧打电话给亮亮,让他迅速找一个能够帮他收集世界名酒的葡萄酒专家。醉梦之中似乎有电话响起,说专家找到了。他迷糊应答,转身睡去了。因为那时他梦到了米妮,她那白色的身体被深深地按在床上,看她挣扎着扭动身体的模样就像是条水里的鱼。
“这个葡萄酒专家据说非常厉害,专门负责销售到中国的葡萄酒。认识很多酒商,在法国有很多资源。我让他把不同价位的酒各选择一箱带过来让我们试试。”
“好吧,那就这么决定了。风罗即使不参与,我也能得到我想要的。”王之谦对自己说。
风罗回到居住的地方,有些后悔。她的房间是酒庄里的工人房,在最偏僻的角落,阴冷又少见阳光,那巨大石头的缝隙里时不时飞出大若硕鼠的飞蛾。作为一个工人,她知道尽管所有人都对自己很好,但自己与那些被请到酒庄居住的上宾是不一样的。今天抵达的这位,也是来自中国,据说是国内著名酒商的女儿,就住在酒庄最好的房间里。那个房间,她也曾去过,有着白色雕花棚顶的大床、蕾丝的帘幔和彩色的玻璃窗。风罗对自己说,有一天在葡萄酒圈闯出名堂的时候,她也可以住在那里。她只是需要多一点点时间和忍耐。
然而需要忍耐的不仅仅是恶劣天气。午餐时间,她帮助庄主太太把午宴的酒拿到阳光房去。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责,就算是庄主太太也要为客人们准备午餐和酒水。阳光房是风罗最喜欢的房间,如果没有客人,中午闲暇时她总在那里喝上杯咖啡,与一只叫作丹的大狗晒太阳。她小的时候家里也有一个玻璃顶棚的阳光房,因为长辈们喜欢新鲜花朵,花圃园丁会安排应季的摆设。春天有桃花杏花,夏天则是玫瑰山茶,秋天有绣球菊花,现在这个时候则应该是君子兰和郁金香。从阳光房望出去,可以清楚看到家中庭院分为花园、果园和蔬菜园三个部分。在果园最角落有一片宽阔的土地,四周松柏围绕,中心是一棵巨大的无花果树,足足有百年历史。祖父说他搬进来的时候那棵树就已经在了。从果园角落蔷薇拱门出去就是几亩菜田,其中有几十种蔬果,家里吃的所有新鲜蔬菜都来源于此。风罗记得自己还没有竹架高的时候就爱跟农工一起干活了,把黄豆秧苗扶捆上去,让它们顺着爬蔓。她爱播种耕土施肥,看那生机勃勃的生命茁壮成长直到硕果累累。家里人甚至园丁都不明白她对植物的热爱从何而来,每次找不见她,祖母就会朝着院前栽种着几行松柏的小路上喊,她必然是在哪根树杈上挂着,看着云彩和树洞。对自然的热爱从那时就深深浸入骨髓,各种类型的香气味道伴随着她成长,因此葡萄园工作她做起来驾轻就熟,还时不时唤醒她多年前的记忆。
正在阳光之中沉浸于回忆,有人发现了她。“你就是庄主口中的中国女孩吧。他们说你不仅工作做得好,味觉也很厉害。”
“啊,你就是著名的张敬之吧?你来之前我们就说过你很多次了。听说你还在摇篮的时候父母就带你品尝世界各地的葡萄酒?”风罗羡慕地说。她的样子真美,雪白皮肤上面完美的妆容,鲜艳的口红,显得娇艳欲滴。她高又瘦,身着定制丝绒衣服,戴着颜色艳丽的丝绸围巾,头发被精心烫卷得好像小鸟的翅膀,眼睛大而深邃,长长睫毛向上卷曲,看人时候眼神抬高半寸,仿佛所有人都不在她的视线之内。
这世上的女子很多,美丽的女人占了很大比例,但能做到每个细节都完美精致的人并不多。美丽女子各有特点:有卖萌吐舌嘟唇的小可爱;有皮肤白如吸血鬼,恨不能吊在男人臂弯随时昏倒的柔弱女子;还有只要是名牌就想穿,只要有星光屋顶和高级酒水就趋之若鹜的现实派美人。此时,这个女子完美精致却又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带着各种美人的特色,更显得难以捉摸。
两个女孩互相打量,都觉得惊奇。张敬之感叹:“这泥巴靴子真帅,很个性。我都忘记不穿高跟鞋该怎么走路了。”
风罗小声地嘀咕:“我也有高跟鞋,也会穿着它们走路的。”
张敬之还没有来到酒庄的时候就听说过她。“这里有个对一切都要问为什么的中国女孩,你们一定要帮助她。”似乎这里每个庄园里都流传着这个中国女孩的故事,每个人都对她充满着好奇。而这对张敬之来说,引发的嫉妒更胜于欣赏。毕竟曾几何时,她才是大家谈论中的唯一的中国女孩,她才是大家充满着好奇的人。然而好奇心总有保鲜期的。几年过后,人们又找到新鲜感。这种事情张敬之是了解的,但她依然抑制不住自己对她的敌意。就好像女人永远恐惧着衰老和比自己更年轻的女孩出现。她像是一只被闯入领地的孔雀,紧锁着眉头,支撑着脖颈,炫耀着羽毛。
于是,她笑了起来:“即使你有高跟鞋,也没有晚宴可去,不是吗?我们一晚喝掉的酒的价值,要比你一年做工赚来的还要多吧。”
“的确是啊,我的确没有机会喝到那样昂贵的酒。”话虽这么说,但是一想起能喝到那些书中形容过的梦幻般价值连城的葡萄酒,还是会让风罗失神片刻。
“所以,看你的模样,我觉得你还是不要苦苦挣扎了,还是回国找一份单纯的工作吧。中国葡萄酒行业可不是被默默无闻的人撑起来的,它属于富有阶层的人。你这样苦熬,再过多少年也只不过尝点廉价酒。人还是要现实一点。品酒可不是像你这样滚完泥巴再握酒杯就能品尝出来的。品酒的工作是依靠几代人的财富传承而实现的。”
风罗瞠目结舌地看着她——第一次见面就口出不逊——像看到了外星生物,完全说不出话来。张敬之继续道:“你看看你的吃穿来自哪里?整个酒庄的存在都是因为我们在大量买酒,而你不过是这个酒庄的寄生虫罢了。”
风罗被她的理论压制得喘不过气来,依靠双手努力的人成了寄生虫,依靠家族产业挥霍的人却是成功人士。她看不起风罗,她看不起没有显赫家世的人。
“我了解酿酒的每个环节,我也亲身体验过每个环节。你怎么能说我知道得比你少,能力比你差呢?”
“了解酿酒又有什么用,难道酒是给酿酒师喝的吗?酒神亨利·贾伊尔[6]酿了一辈子酒,可酒还不都是进了亿万富翁的酒窖。你们这样的人每天光是活着就用尽全力了吧,每天光是努力吃饱穿暖就费尽力气了,怎么可能有精力学习品酒呢?依赖天赋,你又能有多少,怎么和有世代流传的财富的人相比呢?如果你真有能力,一个月以后在香槟省兰斯有个盲品比赛,就把你的能力在比赛里展示一下吧。”风罗被她轻蔑的语气激怒:“那我们就到时见,一较高低。”
“跟我比试?”张敬之抚了抚那精致的吹成卷曲的头发,“那要看你有没有能力进决赛了。”
风罗虽然一口应战却心虚得很。她的确有着优秀的书本知识和无与伦比的味觉,可除此之外,她的经验乏善可陈。尽管在酒庄工作让她了解了种植和酿造的整个过程,她也乐在其中,但盲品比赛与这些都没有关系。盲品的程序就是在选手面前摆上装着酒的杯子,选手通过品尝快速判断杯中酒的特性、葡萄品种甚至它所来自的国家。风罗最缺乏的就是分辨出相同葡萄品种在不同国家的特性和表现的经验,因为这种经验不是靠书本知识能够补充的,唯一的方法就是不断地品尝做比较练习,才能通过味蕾形成认知。她心生胆怯,没有把握。一个出生在葡萄酒世家的天之骄女会向她挑战,这也证明了她的能力。只是她靠什么来证明自己呢,难道凭紧握剪刀的手吗?
她想到了王之谦,也许他说得对,在他的帮助下品尝更多葡萄酒建立味觉认知体系,比什么都重要。这些有钱人不可抑制的虚荣浮夸又与自己何干呢?风罗开始懊恼自己的冲动和没头脑,没有想清楚就不留情面地拒绝王之谦,没有准备又接受了挑战。懊悔苦恼令她如热锅上的蚂蚁。王之谦是个慷慨大方的人,尽管西蒙尼在第一天拒绝了他,他们后来还是成为了很好的朋友,他不会因为一点小过失而耿耿于怀。找到王之谦,或许他还在等她的消息,风罗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