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利克斯从车窗口认出了堂爱德华多或爱德华多叔叔。他为人非常忠厚,身材粗壮,但脸色苍白,穿一身黑服,系一条细长条丝绸领带,戴一顶黑草帽,帽檐很窄,看上去像教士帽。在他那一双女人的或修道院长的手里,总是握着一根安着圆形骨柄的萝藤,骨柄已经松弛,常常脱落。他身边站着他姐姐的儿子西尔维奥,这孩子面色红润,体魄健壮,是个电工,管理着爱德华多的两个面粉厂和一座造纸厂。他是个气质平和的青年,会一手绝妙的镶嵌细工活儿,经常跟庄重的先生们散步。
西尔维奥的举动使他表兄的面孔更红了:他就要拥抱他的时候却停住了,并且躲到一边,好让堂爱德华多先拥抱他。
抵达阿尔姆德莱斯前,费利克斯一直希望谁也别来接他,好使他能够无忧无虑地忘记父亲的嘱咐,随便在哪一家客栈里进晚餐和过夜,然后去找驿马,早早地把他送到拉·奥尔梅达庄园那个幽静去处。
但是他想错了,所以感到很沮丧。没有办法,他只得不冷不热地跟他们打招呼。
堂爱德华多满心欢喜地向他询问大家的近况。他的嘴上布满了又白又直的胡子,还有两绺又长又湿的绒毛。嘴巴的动作使费利克斯想到了他父亲的表情。
“我说孩子,我的孩子,你这是怎么啦?人们所说的活泼哪里去啦?……那种讨厌和消沉的农村,不值一去!”
费利克斯竭力说服自己摆脱他那种落落寡欢的性格。但是这种努力越发使他变得孤僻,精神状态越发封闭,因为他发现自己一见到幸福的人、性格坦率的人,总是垂头丧气,到了嘴边儿的话也会咽回去。现在他不愿意说话,只是由于他发现爱德华多叔父的嘴唇和父亲相像他才想说话。他心情慌乱,不知说了什么。但是他突然想到,这位让人觉得非常和气的先生提到过堂娜康斯坦莎,便立刻缄默了,就像相貌丑陋的乞丐一样:那位任性的绅士为了玛达西娜女王而打断了他的讲述,他只好闭嘴。
随后,费利克斯的脑海里出现一幢古怪的房子,一间家庭小会客室,也许正举行什么茶话会,堂娜康斯坦莎言语生硬,爱嘲弄人……
他们出了车站,面前是一片开阔的天空和美丽的景色。
费利克斯的精神笼罩在明亮、洁净、苍白、清凉的黄昏之中。这时他急切地吻了吻他教母咬过的那块面包,甚至想把它吞下去,把它奉为圣餐,并写信把此事告诉她,恳求她别去葡萄牙和法国,而到乡下来,卢加达姑妈会宽宏大量地为所有人提供住处的。
“你瞧,你瞧那一畦燕麦!”堂爱德华多打断了年轻人那出神着迷的想象,“我们曾经躺在它旁边等火车。我们担心火车到达后,你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你瞧,我们身上沾的草和泥土!”在爬上古老的双轮带篷马车之前,他又拥抱了他。
这一次,费利克斯真心接受了他那友好热情的拥抱,紧紧抱住了他。这时他闻到了田野味!黄昏味!他从内心深处感到舒服、愉快极了。
马车跳动着,不时陷入泥潭。赶车的男人干瘦如柴,肤色黝黑,寡言少语。这个长相如此难看之人的心灵如何呢?费利克斯看到,他的心灵也是木头做的,因此深感不安。这时,他看到马车夫劈里啪啦抽鞭子,驱赶那一大群向马车踏板涌来的男孩子。他不爱护牲口。此人的脑瓜像掉光羽毛的鸟脑袋,在巨大的兔皮帽子底下几乎看不见了。他一心要让鞭子抽中男孩子们的胳膊、腿和屁股。西尔维奥和堂爱德华多低声议论着阿尔姆德莱斯的这些缺乏教养的孩子。费利克斯早已跳下车,在田野里奔跑、叫喊了一阵,然后登着踏板爬上了车。
路很长,路边长满树木。远处,英国榆树的宽阔树冠高高地耸立,在道路上空构成一道黑黝黝的拱门。一片片菜园伸展到路边。平静的空中飘着刚刚浇过水的花草、闷热的牲畜栏和茂密成熟的庄稼的气息。
宁静而温和的黄昏,田野上的芳香,奉告祈祷钟演奏的神圣的、飘向远方的交响乐,这一切都使费利克斯心情激动,激发起高高而愉快的爱情,甚至点燃了他作为一个小兄弟走进表妹伊莎贝尔的可怕家门并同她交谈的渴望。他想起了她的书信,那些信充满了柔情和纯洁,他觉得那都是在修道院花园的百合花萼上写的。他望了望神态平静、面色苍白、笑容可掬的堂爱德华多,又想起了他最后一封信里写的那些话:“把那个孩子给我送来吧,我替你在庄园里磨炼他,将来他会长得又粗又壮,又结实又健康,让你认不出来的!”可怜的堂爱德华多先生,性格软弱,温顺老实,经过考虑,保证在庄园里磨炼他!
他们顺着一条弯曲的窄街进了镇子。在煤气灯的照射下,拉车的牲口像个骨瘦如柴的幽灵,忽而贴着地,忽而贴着墙,在门窗的侧壁、水沟和窗户之间弯折、皱缩,被抛进黑糊糊的门廊里去。一家药店橱窗的圆鼓鼓的大绿球,像变戏法似的把马儿的怪影儿吞了下去。
西尔维奥跟他说话,他叔父问他事情。在一座明亮的大门前——他俩急忙告诉他,这是镇长的家——有一个农民和一名门卫。费利克斯十分开心地望着农民的帽子,那是一顶又大又尖的毡帽,周遭皱皱巴巴地瘪了下去。这使他想起一座被猛烈的暴雨冲刷的赭石山。那是他在火车上看到的,他觉得那座山活像一顶用手捏瘪了的巨型帽子。
他们又穿过几条街,继而又经过一座荒凉的广场。几乎隐藏在金合欢枝叶里的路灯只能看见一个微弱的光环,像下着鲜绿色的雨。一座喷泉送来发颤的对话声。爱德华多叔叔的房子在一个街角的深处,是一幢旧楼房,有突出的铁栅、连通房间的大阳台和铺着花砖的门厅。
堂爱德华多把费利克斯拉到看门的女人面前。那女人已经年迈,身材又高又瘦,背有些驼,这时正坐在那儿为一家虔诚的天主教会串连念珠。
老人抓着围裙角慢慢地站起身。围裙里兜着用具、珠子和十字架。
“认认她吧,”主人对费利克斯说,“自那年夏天你来我们家逗留后,她经常提起你,打听你。我想,她就像你的奶妈一样喜欢你……”
“圣母啊!”老人望着费利克斯叫道,同时用她那一双干树根似的手抓住他那白皙而高贵的手,“你已经是个仪表堂堂的小伙子了!面色不那么红润了。不过,还是那么俊……”
费利克斯对她的夸奖表示谢意,但同时又为自己从没有想到这个热情的老人而感到不安。他几乎不记得她了。
这时,在看门的老人的座位旁边有一只乌龟慢慢爬起来。
费利克斯想看看它。老人把它拿到他面前,一面咕哝着说:
“它跟我做伴。对我来说,世界上就只有它和两位主人了!”
楼上传来开门声和说话声。
堂爱德华多把费利克斯带走,他们身后跟着堂娜康斯坦莎的儿子。
他们开始爬楼梯。费利克斯动情地回过头来,望着那个好女人。她还在那里自言自语,赞美和感谢着上帝。他多么想同乌龟和看门的老人在一起啊!那女人站在那里就像一座石雕。他抬起头,看到伊莎贝尔正对他微笑。
“这是你表妹,费利克斯!”堂爱德华多得意而亲热地说。
“这个女孩这么漂亮,这么苗条。她就是我在田野上像叫一只羔羊一样叫的表妹吗?我曾经想,大概我还能亲她!”
“那你就亲她吧,亲她吧,孩子!”父亲高兴地回答。
伊莎贝尔面红耳赤,但神态平静,向让她钦佩的表哥扬起了额头。费利克斯像兄长那样在伊莎贝尔梳着辫子的黑发上亲了一下。然后他们走进一个房间,那里摆着一张旧写字台,几把扶手软椅和套着红长毛绒套的椅子,墙上挂着虔诚的神像。
爱德华多叔叔让费利克斯坐在最舒适的位子上,随后扭亮了电灯,喜不自胜地说:
“为了迎接你到来,伊莎贝尔穿上了她的第一件长外衣。”
一个像法庭上的小铃那么尖细的声音从门帘那儿说:
“费利克斯,你可别相信小姐穿长外衣是为了迎接你到来。这可不是迎接客人的方式,虽说这样做还算慎重,可是据说……”
她是西尔维奥的母亲堂娜康斯坦莎。她身材修长、细瘦,面孔像老象牙那么白,五官大而突出,像波旁家族的人。她的头发特别密,像披着白雪的方尖碑似的耸立着。兄妹间是应该有相似处的。可是堂爱德华多小鼻子小嘴,像女人的;脸盘儿也圆圆的,眼睛温柔、怯懦。堂娜康斯坦莎的整个相貌却显得威严,有一种逼人的气势。她总是穿着一身朴素的黑衣服,腰系皮带,肋边装饰着一枚银牌。
她向费利克斯打了招呼,把写字台上的灯熄灭,坐在堂爱德华多让给她的软椅上。
费利克斯欣赏着表妹的衣服。美丽的裙子上的高贵的皱褶挺立着,随着刚刚长成的大姑娘紧张不安的动作而发生变化。因为伊莎贝尔很不平静,一个劲儿地用脚快节奏地拍打用龙舌兰编的清凉地席。一会儿靠着椅背,一会儿又坐直;一会儿用这只手托着脸,一会儿又用那只手托脸,不时改换着姿势。这一切都说明,费利克斯这么盯着她看,她心里慌极了。表哥是在嘲笑她吗?
年轻人一定有什么想法和看法,因为他突然对她说:
“你该知道,你穿着这件长外衣,真是太动人了!”
“我们说定,”堂娜康斯坦莎说,“不把他当外人看的。”
“当然,姐姐!这是凑巧。我那样说是因为……咳……是因为……当然!……”
面对姐姐的不快,他想让费利克斯开心,便很高兴地告诉他,回头他表妹将弹钢琴给他听,让他知道一点儿准备中的音乐会的情况。
“小可怜儿!你要举办音乐会?”年轻人叫道。
“你认为这里的音乐会太土气,对吗?你们学了、懂得了那么多事情……不过,我提醒你,这场音乐会是《好新闻报》主办的。”
“《好新闻报》?”
“是啊,《好新闻报》。你一定记得塞维利亚那家报社……”
“不,我从没有去过塞维利亚!”
堂娜康斯坦莎和她儿子在交谈,面面相觑因为费利克斯对《好新闻报》竟然一无所知。
西尔维奥问他知道不。费利克斯说不记得了,一点儿也不知道。
“可是受过教育的男孩都知道!”
费利克斯不理会堂娜康斯坦莎的嘲讽和刻薄的言语,转向表妹,向她提出晚饭后跟他一块儿到林间寂静的路上去玩。
堂爱德华多像父亲那样伸开双臂叫道:
“孩子,我的孩子,你一定感到累了!那种地方光线黑暗,而且很远!”
“那里美极了,叔叔!你们不愿去就不去,为保护你的女儿,我一个人足够。我们一定去。你会看到那些树又高大又古老,在星空下等待着月亮升起,太妙了!我们像小兄妹俩一样到那里去玩!”
主啊,费利克斯从来也没有姐姐妹妹!
父亲同意了。
“不过,为什么一定得去!看在上帝的份上!”
“不,我说过了……算了吧……因为……”
“为什么不呢,夫人?”
“学过教义问答的男孩也明白,工程师先生……”
伊莎贝尔一声不吭,心不在焉地用她做活儿的小剪刀金环儿在头发上磨蹭着。她的眼睛已流露出一个女孩的邪恶神情。
费利克斯又欣赏她了:他看到她那束在一起的头发用小姐的发型盘在头上;他注意到她的长裙子,裙子的镶边下,两只金色的鞋子满不在乎地露出来。二人的目光相遇了,姑娘无意中看到他表哥在狡猾地微笑。她不由得把自己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把脚缩了回来。
现在费利克斯看到,他表妹的眼睛里出现一个女人,那女人越来越远,变得很神秘。他发现,他童年时代的女友的肉体和心灵完全变了。
“今天早晨我表妹也许把腿露出来过。自打她换上了长裙子,从头到脚都显得既严肃又正派。”
堂娜康斯坦莎拉开餐室的门帘,大家都走出来。
费利克斯走到伊莎贝尔身边,对她耳语:
“我们不能去林间小路了,是吗?你姑妈不喜欢我,看来我也不喜欢她。她跟你们一起住吗?”
“差不多。她在楼上。不过,你们会彼此喜欢的。问题是,她太严肃了。你呢,就像人们说的,你太不冷静!……”
“我靠自己打开了从心里感到我属于你们的快乐之门,我的内心却感到一丝不快,就仿佛一个人往前跳时被身后的人揪住了。他似乎尽了力,但是没有办到想办的事情!”
“你在跟她嘀咕什么?”堂爱德华多笑眯眯地问他。
费利克斯继续说:
“我不冷静?我是用一位神圣的女博士的语言对伊莎贝尔讲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