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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格里鲍耶陀夫之乱

一幢古色古香的奶黄色两层楼房坐落在林荫环路一个渐见凋零的花园深处,花园和环路的人行道之间隔着一排雕花铁栅栏。楼房前有片不大的场地,铺着柏油。冬季这片柏油地上高耸着插有铁锹的雪堆,一到夏季,这里便挂起帆布遮阳,成为餐厅极其舒适的一角。

这幢楼房号称“格里鲍耶陀夫之家”,据说它原是作家亚历山大·谢尔盖耶维奇·格里鲍耶陀夫姑母的宅第。然而究竟是不是她的宅第,我们无从查考。据记忆所及,似乎格里鲍耶陀夫并无拥有房产的姑母……纵然如此,这幢房子多少年来一直是这么叫的。更有甚者,一位莫斯科吹牛大王还煞有介事地说,就在这幢楼房二楼的圆柱大厅里,著名作家曾给躺在沙发上的这位姑母朗诵《聪明误》的片段。不过话说回来,鬼知道呢,也许真朗诵过,反正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今这幢楼房属于“莫文协”,就是属于不幸的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柏辽兹未去牧首塘之前所领导的那个团体。

“莫文协”会员为图方便,谁也不把这幢房子叫“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只是简单地叫它“格里鲍耶陀夫”。比如:“我昨天在格里鲍耶陀夫折腾了两个小时。”“结果怎么样?”“给去雅尔塔[1]一个月。”“真有你的!”或者:“得找柏辽兹,今天下午四点到五点,他在格里鲍耶陀夫接待来访。”

“莫文协”把格里鲍耶陀夫的一切安排得异常妥当,异常舒适。凡踏进格里鲍耶陀夫的人,首先映入他们眼帘的(不管他们想不想看),是各种体育小组的通告和“莫文协”会员们的集体照和个人照,这些照片一一挂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墙壁上。

二楼第一个房间的门上写着“钓鱼别墅组”,旁边还画着一条上钩的鲫鱼。

二号房间门上写的有些不大好懂:“创作一日游。向玛·弗·波德洛日娜娅申请。”

下一扇门上简短地写着“佩列雷基诺[2]”,这就完全没法懂了。再往前走,凡偶然来格里鲍耶陀夫的人,都会有眼花缭乱的感觉:姑母楼房的各扇核桃木门上写着五花八门的名堂,诸如“波克列夫金娜,纸张预约登记”“财务室。滑稽短剧作者个人结算”等等,不一而足。

有扇门前队伍最长,一直排到楼下传达室。穿过队伍,可以看到门上写着“住房问题”,每秒钟都有人往里硬闯。

过了住房问题,眼前展现出一幅华丽的宣传画,画上是座峭壁,壁顶一名身披斗篷、肩背马枪的骑士策马前行,下面是棕榈树和阳台,阳台上坐着一名头发有点翘的年轻人,手握自来水笔,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蓝天。画下写着:“全方位创作假。两周(短篇小说、故事)至一年(长篇小说,三部曲)。地点:雅尔塔、苏乌克苏、波罗沃耶、齐希克里、马欣扎乌里[3]、列宁格勒(冬宫)。”这扇门前也排着队,但并不太长,约莫一百五十人。

顺着格里鲍耶陀夫之家奇妙曲折、台阶起伏的走廊,顺序排列着“莫文协理事会”“第二、三、四、五财务室”“编委会”“莫文协主席办公室”“台球房”以及各种附属机构。最后便是那个圆柱大厅,姑母欣赏天才侄儿朗诵喜剧的地方。

任何一个来访者,只要他不是笨伯,一踏进格里鲍耶陀夫,立刻会想:瞧,这些个幸运儿,“莫文协”的会员们,日子过得多舒坦!随即卑劣的嫉妒开始折磨他,他会立即痛心疾首地责怪上苍,没有在他降生时给予他文学天赋,而没有文学天赋,当然,休想拿到“莫文协”会员证——那散发出厚重皮革味、印着宽大金边、莫斯科尽人皆知的褐色会员证。

谁会为嫉妒辩护?这是一种丑恶的情感,然而总得设身处地替来访者想想。要知道他在二楼看到的还不是这里的一切,远远不是。姑母楼房的整个底层设有餐厅,而且是什么样的餐厅!它当之无愧地被誉为莫斯科最好的餐厅。不仅因为餐厅拥有两个大厅,天花板呈穹窿形,上边绘有古代亚述式鬃毛的一匹匹淡紫色骏马;不仅因为每张餐桌上都放着一盏蒙着轻纱灯罩的台灯;也不仅因为餐厅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进来的,而且因为餐厅的菜肴质量远远超过莫斯科任何一家餐厅,价钱绝对不贵,谁都付得起。

所以这些诚实文字的作者,有一回在格里鲍耶陀夫的铁栅栏旁,听到下面的谈话,自然不足为奇:

“今晚你在哪儿用餐,阿姆夫罗西?”

“那还用问,当然在这儿,亲爱的福卡!刚才阿尔奇巴尔德·阿尔奇巴尔多维奇悄悄告诉我,他们今晚有水煮梭鲈鱼,原汁原味,手艺没说的!”

“你真会过日子,阿姆夫罗西!”瘦弱、邋遢、脖子上生着痈的福卡,对身材魁梧、唇红齿白、金发胖脸的诗人阿姆夫罗西叹了口气说。

“谈不上会过,”阿姆夫罗西不以为然,“无非想过人过的日子。福卡,你会说‘大马戏场’也有梭鲈鱼。可是在‘大马戏场’一客梭鲈鱼卖十三卢布十五戈比,咱们这儿才五卢布五十戈比!再说,‘大马戏场’的梭鲈鱼是放了三天的。另外,去那儿保不住让哪个从戏院胡同闯进来的小子用葡萄串给你一耳光。不,我决不去‘大马戏场’!”美食家阿姆夫罗西大声嚷嚷着,整条林荫路都听得见,“你可别劝我去那儿,福卡!”

“我不是劝你去那儿,阿姆夫罗西,”福卡尖声尖气地说,“晚餐可以在家里用嘛。”

“鄙人,”阿姆夫罗西声若洪钟,“想象得出尊夫人在公用厨房里用锅子烧的原汁原味的梭鲈鱼!嘿——嘿——嘿……告辞了[4],福卡!”阿姆夫罗西哼着歌子,匆匆向凉台的帆布遮阳下走去。

唉,唉……是的,没错,没错!……莫斯科的老住户都记得赫赫有名的格里鲍耶陀夫!水煮梭鲈鱼算什么!这是低档菜,亲爱的阿姆夫罗西!吃过鲟鱼吗?银罐鲟鱼?鲟鱼片配上虾仁和新鲜鱼子?碗装蘑菇泥炖蛋呢?鸫鸟肉片您喜欢不?配上地菇的?热那亚鹌鹑呢?才九个半卢布!还有爵士乐周到的服务!到了七月,府上全去别墅了,可是无法推延的文坛事务让你留在城里。这时您坐在凉台上,葡萄架的绿荫下,洁白的台布上台灯金黄的灯光中,摆着一盆奶油蔬菜汤,其味如何?记得吗,阿姆夫罗西?其实不用问!一看您的嘴唇,我就知道您记得。您的白鲑鱼和梭鲈鱼算什么!您尝过沙锥、姬鹬、时鲜丘鹬、鹌鹑和蛎鹬吗?在嗓子眼里咝咝响的纳尔赞矿泉水呢?!……不过,够了,让你分心了,读者!言归正传吧!……

柏辽兹在牧首塘公园身首异处的那天晚上十点半钟,格里鲍耶陀夫二楼只有一个房间亮着灯,里面十二位前来开会的文学家,都在苦苦等待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

“莫文协”理事会的办公室里,坐在椅子上的,桌子上的,甚至两个窗台上的,人人闷得透不过气来。敞开的窗户没有一丝风吹入。莫斯科释放着一天内柏油路积聚的热量,显然,哪怕到半夜也不会凉快。姑母楼房的地下室里飘来一阵阵洋葱味,那里现在是餐厅的厨房。所有的人都想喝点什么,所有的人都很焦躁、生气。

小说家别斯库德尼科夫为人文静,穿着讲究,两眼流露出专注而又不可捉摸的神色,他掏出怀表,只见时针已向十一点爬去。别斯库德尼科夫用手指敲敲表面,把表拿给他身旁的诗人德乌勃拉茨基看。后者坐在桌子上,无聊地晃动着穿黄色胶鞋的双脚。

“真是的。”德乌勃拉茨基嘟哝了一句。

“这小子准是在克利亚济玛河畔乐不思归了。”小说家娜斯塔西娅·鲁基尼什娜·聂普列缅诺娃用浑厚的嗓音搭腔说。她是莫斯科一对商人夫妇的遗孤,成了作家后,写些海战题材的短篇小说,笔名“领航员乔治”。

“不行!”通俗喜剧作家扎格里沃夫也大胆地说,“我也想坐在凉台上喝茶,谁高兴在这儿受罪!不是说好十点钟开会吗?”

“眼下克利亚济玛河畔确实挺好,”领航员乔治故意刺激大家,知道克利亚济玛河畔的作家别墅村佩列雷基诺是大家想去的地方,“这会儿夜莺大概叫了。我总是在郊外更出活,尤其是春天。”

“我妻子甲状腺肥大。为了送她去这个天堂,两年多了,我一直在交钱,不知怎的,至今都没看到什么希望。”短篇小说家耶罗尼姆·波普里欣愤愤然地抱怨说。

“这得凭运气。”批评家阿巴勃科夫在窗台上瓮声瓮气地说。

领航员乔治的两只小眼睛闪出愉悦的火花,她把自己的低音尽量放得柔和:

“不要嫉妒人家,同志们,总共二十二套别墅,在建的也不过七套,可咱们‘莫文协’的会员有三千!”

“三千一百一十一!”不知谁从角落里插嘴。

“瞧,”领航员继续说,“有什么办法?自然,拿到别墅的只能是我们中间最有才华的人……”

“那些干将!”剧作家格卢哈列夫直捅痛处。

别斯库德尼科夫故意打了个哈欠,步出房间。

“在佩列雷基诺一个人住五间房!”格卢哈列夫冲着他的背影说。

“拉夫罗维奇一个人住六间!”杰尼斯金嚷嚷说,“餐室四壁还镶柞木护墙板!”

“唉,现在的问题不在这儿,”阿巴勃科夫又厌烦地说,“现在的问题是已经十一点半了。”

人声嘈杂,像在酝酿一场暴动,开始往可恨的佩列雷基诺打电话。电话打错了,打到了拉夫罗维奇的别墅,知道拉夫罗维奇去了河边,大伙更是激愤。又不假思索地拨了九三〇分机,美文学会,当然,那里已经没人接电话了。

“他至少该打个电话来!”杰尼斯金、格卢哈列夫和克万特不约而同地大叫。

唉,他们再叫也是白搭。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已经不能往任何地方打电话了。离格里鲍耶陀夫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亮着好些一千瓦灯泡的宽敞大厅里,三张包锌的桌子上,分放着一些物体,不久前那还是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

第一张桌子上放着裸露的躯干,污血已干,一只胳膊断了,胸腔受伤;另一张桌子上放着磕掉门牙的头颅,两只浑浊的眼睛仍然睁着,但已不怕强烈的灯光;第三张桌子上放着一堆变硬的衣服。

站在无头尸体旁的是:法医学教授、病理解剖学家和他的解剖助手,侦查机关代表,以及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柏辽兹在“莫文协”的副手,被人用电话从患病的妻子身边叫来的文学家热尔德宾。

侦查人员开车把热尔德宾接出来后,首先(午夜左右)把他带到死者住处,封存了他的文件,然后来到停尸房。

现在,这些人站在死者的残骸旁磋商:是把碾下的脑袋缝到脖子上好,还是把遗体放进格里鲍耶陀夫大厅,简单地用黑布蒙住死者,直到下巴好?

对,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已经不能往任何地方打电话了,所以杰尼斯金、格卢哈列夫、克万特以及别斯库德尼科夫气愤也罢,嚷嚷也罢,都是白搭。午夜十二点整,十二位文学家下楼用餐,这时免不了又暗暗责骂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凉台上自然已经座无虚席,只得在两个漂亮然而闷热的大厅里用餐了。

也是午夜十二点整,第一个大厅里轰隆一声,接着便响起了跳跃的吹奏声和击打声,立即有个尖细的男声在乐队伴奏下,大喊“哈利路亚!”[5]这是著名的格里鲍耶陀夫爵士乐队开始演奏了。餐厅里一张张汗津津的脸似乎变得精神焕发,仿佛天花板上画的骏马活了,台灯似乎更亮了。蓦地,两个大厅像挣脱了锁链似的跳起舞来,随后,凉台上也跳了起来。

格卢哈列夫同女诗人塔玛拉·波卢麦夏茨作对起舞,克万特跳了起来,长篇小说家朱科波夫拥着穿黄连衫裙的电影演员跳了起来,德拉贡斯基、契尔达克奇,以及小个子杰尼斯金抱着人高马大的领航员乔治都在跳舞。美女建筑师谢梅金娜-高卢被一个穿白色粗帆布裤的陌生男人紧紧搂着。跳舞的有“莫文协”会员,也有请来的宾客,其中有莫斯科人,也有外地人,比如来自喀琅施塔得的作家约翰,来自罗斯托夫的维佳·库伏吉克,他大概是导演,半边脸上尽是紫色皮癣。“莫文协”诗歌组几个响当当的代表性人物也都在跳:帕维阿诺夫、博戈胡里斯基、斯拉德基、施皮奇金,以及阿杰尔芬娜·布兹佳克。跳舞的还有一些不知什么职业的年轻人,博克斯发型[6],棉垫肩上衣;一个很老的老头,络腮胡里夹着一片碧绿的葱叶,也在那里跳舞,他的舞伴是个患贫血症的瘦弱姑娘,穿一件皱巴巴的橙色绸连衫裙。

服务员一个个大汗淋漓,将蒙着水汽的啤酒杯高举过头,不时用嘶哑的声音怨恨地喊道:“对不起,公民!”不知安在什么地方的扩音器里有个声音在指挥:“羊肉串一份,野牛肉两份,波兰浓汤一份!”那个尖细的男声已经不是在唱,而是在叫“哈利路亚”。爵士乐队金钹的轰鸣有时盖过洗碗工顺着倾斜的传送带往厨房里送餐具的噪声,总之,一座地狱。

既是地狱,半夜必有幽灵。凉台上来了一个穿燕尾服、蓄连鬓短须的黑眼睛美男子,以王者的气度环视了自己的领地。据说,据神秘主义者说,此人当年不穿燕尾服,而是系宽皮带,腰插两支手枪,用红绸巾扎住黑发,率一艘挂着黑色骷髅旗的双桅帆船,横行于加拉伊布海[7]。

不,不!这是蛊惑人心的神秘主义者的胡编乱造。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加拉伊布海,没有玩命的海盗,没有战舰追歼他们,也没有波涛上空弥漫的硝烟。什么都没有,从来都没有!有的只是眼前凋零的椴树、铁栅栏和栅栏外面的林荫路……冰桶里融化的冰块,邻桌什么人充血的牛眼,可怕,可怕……啊,诸神呀,我的诸神,给我毒药,毒药!……

突然,餐桌上飞起一声“柏辽兹!”像是有人一拳打了爵士乐队,乐队顿时乱套,停止了演奏。“什么?什么?什么?什么?!”“柏辽兹!”人们纷纷跳起来,喊叫起来……

是的,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噩耗卷起了悲痛的狂潮。有人奔来跑去,嚷嚷着应该立即,就地,拟一份集体电报,立即发出……

可是请问,什么电报?发往哪里?为什么发?说实在的,往哪里发?对于一个后脑勺已被压扁,而且此刻正捧在尸体解剖员戴橡皮手套的手里,脖子正由医学教授用曲针缝合的人来说,无论怎样的电报能有什么用?他死了,再也不需要什么电报。一切都已结束,何必再给电报局增加负担。

是的,他死了,死了!……我们可还活着!

是的,卷起了悲痛的狂潮,卷呀,卷呀,终于开始回落。有人已经回到自己的餐桌,起初偷偷地,后来便大方地喝酒,吃菜。说实在的,总不能把鸡肉饼白白扔掉吧?我们能帮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什么?饿上一顿?要知道,我们还活着!

自然,钢琴锁上了,爵士乐队散了。几个新闻记者赶回编辑部写悼念文章去了。据说热尔德宾已从停尸房回来。他一坐进二楼死者的办公室,便有消息说,他将接替柏辽兹。热尔德宾把理事会十二名成员从餐厅叫上来,在柏辽兹办公室里召开紧急会议,讨论几个刻不容缓的问题:如何把格里鲍耶陀夫圆柱大厅布置成灵堂,如何把遗体从停尸房移往大厅,何时开放灵堂,以及与这次不幸事件有关的其他事项。

餐厅又恢复了正常的夜生活,本来这种生活一直要延续到餐厅停止营业,也就是凌晨四点。不料发生了一件完全出乎意料,甚至远比柏辽兹的横死更使餐厅顾客惊讶的怪事。

首先惊诧莫名的是守候在格里鲍耶陀夫之家门口的几个马车夫。只听其中一个从驭座上欠起身来喊道:

“嗬!快瞧!”

话音刚落,只见铁栅栏旁不知从哪里冒出一枚火星,慢慢接近凉台。就餐的人纷纷站起来观看,发现和火星一起有个白色幽灵正大摇大摆地朝凉台走来。等幽灵走到葡萄架前,餐桌上的人个个举着叉子上的鲟鱼,惊得目瞪口呆。这时从衣帽间来到院子抽烟的门卫,赶紧踩灭香烟朝幽灵走去,显然想阻止它进入餐厅,可不知为什么没这样做,反而停下,傻乎乎地赔起了笑脸。

于是幽灵穿过葡萄架,毫无阻拦地登上了凉台。这时大家发现,这不是什么幽灵,而是流浪汉,伊凡·尼古拉耶维奇——大名鼎鼎的诗人。

他赤脚,上身穿件破旧的托尔斯泰式白短衫,前襟上用一枚英国别针别着一张圣像,所画的陌生圣徒已经漫漶不清;下身穿一条白色条纹衬裤。伊凡·尼古拉耶维奇手里举着一根点燃的婚礼蜡烛,右腮上有一道刚刚划破的伤痕。整个凉台顿时鸦雀无声。只见一个服务员手里的啤酒杯歪到一边,啤酒流到了地板上。

诗人把蜡烛高举过头,大声招呼:

“你们好,朋友们!”随后,俯身看了看餐桌底下,忧郁地说:“不,他不在这儿!”

响起两个声音。男低音毫无恻隐之心:

“行了。酒狂病。”

一个女人的声音惊恐地说:

“民警怎么让他就这副模样在街上乱跑?”这叫伊凡听见了,回答说:

“抓了我两次,没抓着。一次在斯卡捷尔特巷,一次在这儿,铠甲街,我爬栅栏进来的,这不,脸也划破了!”接着,伊凡·尼古拉耶维奇高举蜡烛,喊道:“文学界的弟兄们!(嘶哑的声音这时变得刚劲有力,充满激情。)大家听我说,他出现了!快抓住他!要不,他会造成无法形容的灾难!”

“什么?什么?他说什么?谁出现了?”四面八方的声音问。

“顾问!”伊凡回答,“就是这个顾问刚才在牧首塘杀了米沙·柏辽兹。”

这时,里面大厅的顾客也都拥到凉台上,伊凡的蜡烛旁围了一圈人。

“对不起,对不起,请您说准确些,”一个文质彬彬的声音在伊凡耳旁说,“告诉我们,怎么杀的?谁杀的?”

“外国顾问,教授,特务!”伊凡环视四周,回答。

“他姓什么?”人们在他耳边轻轻问。

“问题就出在姓上!”伊凡恼恨地说,“要是我知道他姓什么就好了!我没看清他名片上的姓……只记得头一个字母是‘W’,是个‘W’起头的姓。什么姓是‘W’起头的?”伊凡拍着脑门问自己,随即嘟哝说:“韦,韦,韦……瓦……沃……瓦格纳?瓦格纳?瓦伊纳?韦格纳?温特尔?”伊凡紧张得头发一根根竖了起来。

“武尔夫?”有个女人同情地说。

伊凡勃然大怒。

“蠢娘们!”他大声骂道,眼睛寻找那个女人,“这跟武尔夫有什么关系。武尔夫是清白的!沃,沃……不,我想不起来!我说,公民们,这么办:你们马上给民警局打电话,让他们立即派五辆摩托车,带上机枪,追捕那个教授。还有,别忘了告诉他们,跟他在一起的还有两个歹徒,一个是细高挑儿,穿格子衣服……夹鼻眼镜的镜片碎了……另一个是只黑猫,肥肥的。这会儿我先搜查格里鲍耶陀夫……我觉得他在这儿!”

伊凡忙活起来,他推开围观人群,晃动蜡烛,不顾烛油掉在身上,频频查看餐桌底下。这时响起一个声音:“喊医生!”接着伊凡眼前出现了一张和善、肥胖、红润、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戴着一副玳瑁眼镜的脸。

“流浪汉同志,”这张脸用节庆日演说的语调说,“请您镇静!我们大家敬爱的米哈伊尔·亚历山德罗维奇……不,米沙·柏辽兹死了,您很悲痛。这一点我们非常理解。您现在需要安静。同志们这就安顿您上床休息。您先睡一会儿……”

“你,”伊凡龇牙咧嘴地打断他,“你明不明白应该抓住那个教授?可你尽跟我说傻话!糊涂虫!”

“流浪汉同志,哪能呢。”那张脸涨得通红,往后退去,后悔自己卷进了这件事。

“不,别人可以原谅,你不能!”伊凡·尼古拉耶维奇恶狠狠地小声说。

痉挛扭歪了他的脸,他飞快地把蜡烛从右手换到左手,抡起胳膊,照准表示关切的脸,狠狠扇了一耳光。

人们这才想起应该抓住伊凡,于是朝他扑去。蜡烛熄灭,眼镜掉到地上被踩得粉碎。伊凡发出骇人的战斗吼声,连林荫路上都能听到。他死命抵抗。桌上掉下的餐具乒乓乱响,女人尖叫起来。

几个服务员用毛巾把诗人捆了。这时衣帽间里,双桅帆船船长正同门卫谈话。

“你没看见他穿的是衬裤?”海盗冷冰冰地问。

“您知道,阿尔奇巴尔德·阿尔奇巴尔多维奇,我哪能不让他进来?”门卫胆战心惊地回答,“人家是‘莫文协’会员。”

“你没看见他穿的是衬裤?”海盗重复了一遍。

“饶了我吧,阿尔奇巴尔德·阿尔奇巴尔多维奇,”门卫红着脸说,“我有什么办法?我也知道凉台上有不少女客……”

“这跟女客没关系,女客不在乎,”海盗回答,眼里的凶光简直能把门卫灼伤,“可民警局对这事就不会不在乎!在莫斯科街上,穿内衣的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由民警押解,而且只能去一个地方——派出所!你是门卫,应该知道,看到这种人必须立即鸣笛,一秒钟也不耽误!你听到吗?听到凉台上的声音了?”

这时吓呆的门卫听到了凉台上传来的哎哟声、杯盘破碎声和女人尖叫声。

“你失职,该怎么处理?”海盗问。

门卫的脸色像是得了伤寒,两眼失神。他恍惚觉得眼前这梳分头的黑发扎上了鲜红的丝巾,白衬领和燕尾服不见了,腰间的皮带上插着手枪。门卫想象自己已被吊死在第二节前桅的横桁上,亲眼看见自己伸出的舌头和耷拉在肩膀上失去生命的脑袋,甚至听到拍击船舷的海浪声。门卫腿都软了。不料这时海盗对他起了善心,熄灭了眼中灼人的凶光。

“当心,尼古拉!这是最后一次。像你这种门卫,白给我们餐厅都不要。你当教堂看门人去。”接着,船长准确、明了、迅速地下了命令:“叫上小吃部潘捷列、民警,写份笔录,弄辆汽车,送精神病院。”然后补充说:“鸣笛!”

一刻钟后,不仅餐厅里,甚至林荫路上和面对餐厅花园的各幢大楼的窗户里,诧异莫名的人们看到潘捷列、门卫、民警、服务员,还有诗人柳欣,把一个玩具娃娃般包起来的年轻人扛出了格里鲍耶陀夫的大门。那年轻人流着眼泪,一个劲地往柳欣身上啐唾沫,骂声响彻整条林荫路:

“浑蛋!……浑蛋!……”

卡车司机铁板着脸发动引擎。旁边的一名马车夫赶马快跑,一边挥动雪青色缰绳抽打马屁股,一边高喊:

“坐马车吧,赛马拉的!我送过精神病院!”

四下里人声鼎沸,纷纷议论这件闻所未闻的怪事。总之,这是一场粗俗恶劣、野蛮荒唐的丑剧,直到卡车从格里鲍耶陀夫门口送走不幸的伊凡·尼古拉耶维奇、民警、潘捷列和柳欣,丑剧才告结束。

注释:

[1] 苏联著名海滨疗养胜地,位于克里木半岛。

[2] 苏联供文化人使用的别墅村,建在克利亚济玛河畔。

[3] 以上各地均为苏联疗养胜地,分别位于克里木半岛、哈萨克、巴统和黑海海滨。

[4] 原文此处用法语。

[5] 基督教赞美歌曲中的小句,是对上帝的欢呼。

[6] 一种男子发型,头发往后梳,两鬓和后颈剃尽。

[7] 即加勒比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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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个去西班牙参战的中国人是杨春荣。他到西班牙时已经是1938年3月14日了。西班牙共和国在西方国家的“不干涉主义”下,买不到军火补给,一路从内陆战退到东海岸,背向地中海而战,急需新血补充,杨春荣的到来,正是时候。国际纵队立刻将他分派到第14旅第4营第一连当步兵。当时杨春荣已经不是年轻小伙子,而是46岁的中年人了。1938年以前,像他这样岁数的人来加入国际纵队,通常是不分派当步兵的,而是充当救护人员。就像跟他差不多岁数的张瑞书和刘景田,1936年他们从巴黎到西班牙后,想加入机关枪队,可是因为他们年岁大了,所以不准许,最后把他们俩人派到卫生队去当担架兵。
  • 走出长生路

    走出长生路

    人,生而平凡;却,不可平庸。重生异世大陆,看花开花落,观云卷云舒。红尘阅尽,哀伤不止,愿求真爱,却总是心伤。十里桃花不多,真爱一人便好。吾,愿为平凡修士,却不愿再平庸一生,老死床前。不争,不可长生。蝼蚁尚且苟活,吾亦不愿死去。且看,走出长生路!
  • 凰医帝临七神

    凰医帝临七神

    (原名《焚尽七神:狂傲女帝》)前世,她贵为巅峰女帝,一夕之间局势逆转,沦为废材之质。魂灵双修,医毒无双,血脉觉醒,一御万兽。天现异象,凰命之女,自此归来,天下乱之。这一次,所有欺她辱她之人必杀之!他自上界而来,怀有目的,却因她动摇内心深处坚定的道义。“你曾说,你向仰我,你想像我一样,步入光明,是我对不起你,又让你重新回到黑暗。”“你都不在了,你让我一个人,怎么像向仰你?!”爱与不爱,从来都是我们自己的事,与他人无关。带走了所有的光明与信仰。
  • 无敌从一条蛇开始

    无敌从一条蛇开始

    谁说蛇要化成龙。谁说蛇便不如龙。重生成蛇,系统加身,让万物臣服。这个世界,有各种动物修炼成妖,有远古便存在的古妖,已龙为食,有战争遗迹中冲出来的四大凶兽,饕鬄,混沌,梼杌,穷奇。人可觉醒,动物可修炼,群魔乱舞。且看一条底层的蛇不断的吞噬进化,成精成妖,成为一代蛇王.....................推荐清白百万老书:神级蚊子,同系列小说。
  • 魔妃很超能

    魔妃很超能

    【霸气女主】挑衅她?“我数三声,你要是不能让你的身子从我脚下滚开我就让你天才变废物。”她笑若芙蓉,第一才女在她脚下苟延残喘动弹不得,“一……二……三……”三声落,脚下微微用力“啊!”传说中的第一才女就此消失。全场寂静无声,这真的是那个众所周知的废物?【牛皮糖男主】他无辜摆手,“你要对我负责。”看了眼房间角落堆在一起的被子,她嘴角抽了抽。***“嘣!”一声巨响某人落地,某宠捂嘴偷笑“一百零二次……”不一会儿房间里传来某宠的大笑“一百零三次……”在现代她是被强行改变基因的超能力者,一朝穿越她成为大名鼎鼎的废物。他是我行我素,傲视天下的神秘王者,却如无赖般缠上她。为了守护所爱的人,她毅然决然走上强者之路,从废物变天才,锋芒毕露,万受瞩目。(男女双强,虐小人,收萌宠,极品爽文!)
  • 名人传记丛书:拿破仑

    名人传记丛书:拿破仑

    名人传记丛书——拿破仑——令整个欧洲为之战栗:“立足课本,超越课堂”,以提高中小学生的综合素质为目的,让中小学生从课内受益到课外,是一生的良师益友。
  • 我一出生就无敌

    我一出生就无敌

    新书《重生之屠戮系统》已发布,暴爽无敌流,诸位大大可以去捧场,不好看请来骂我_(:з」∠)_谢谢!
  •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女人跟男人闹起别扭来是多种多样的,五花八门的。宣夷已经连续四个周末没到他们的爱巢里去了。“他们”就是指她跟周键伟两个人。“爱巢”就是指周键伟新装修的一套住房。两人没闹别扭的时候,每个周五的晚上一般都是在爱巢里度过的,先共进晚餐,后花好月圆。这是他俩嘴巴的节日,更是他俩身体的节日。每个星期就在一起度过这么一个温情良宵,两人是焦渴的,又是珍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