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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出走

天空阴沉,乱云纷争,一场春雨即将来临。

在高家湖边的一处麦田埂上,一对年轻的情侣依偎在一起。女孩面孔清秀,目光忧虑。男孩浓眉大眼,神情严肃。

情侣约会,本来是一件很甜蜜的事情,可他们的表情,好像是大难临头的前兆,看不出有丝毫的温馨。

女孩叹了一口气,带着忧伤的语气说,春哥,我们每次都这样偷偷摸摸的相会,哪天才是个头啊!

男孩停顿了一会,说,你咋了?花妹,你害怕了?

女孩点了点头,说,春哥,我有一点担心,又有一点害怕。你是知道的,我爸一个火暴脾气,他要是知道了我们俩的事,还不打断我的腿?

他敢?!他敢对你动手,我就对他不客气!男孩眉毛一扬,非常果断地说。

你充什么好汉啊?我不是要你们打架,这样伤到谁都不好。我的意思是,如果我爸知道了我们的关系,不让我们来往,我们怎么办?我们要早点想一个办法出来,免得到时候措手不及。女孩从男孩怀里挣脱出来,满脸严肃地说。

啊……对,对,是要想一个好办法出来,未雨绸缪嘛。男孩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嗯,我想到了,实在不行的话,我们远走高飞,离开芦苇村,这样就没有谁能够把我们分开了。

离开芦苇村?刚分了责任田,你就不想种了?

还种啥田啊?现在改革开放了,在哪里还找不到一个碗饭?再说,不是我不想种责任田,要是你爸容不下我们,我们只好远离芦苇村。我们招惹不起你爸,难道还不能躲起来?

话是这么说,可我们又能去哪儿呢?女孩有些担忧。

还能去哪?当然是去南方了,广州,或者东莞,听说那边有很多工厂,容易找到工作。

是不是太远了啊?听说那边的人说话像唱歌,我们听不懂的。

是吗?那我们去武汉吧,我找三叔,他肯定会帮助我们的。男孩眼睛一亮,说话的底气似乎也足了。

那好,万不得已的话,我们只好走这条路了。女孩长舒了一口气。

就这么定了。到时我们一起去,或者我先去,你随后赶来。

嗯。

“叭”的一声响,女孩在男孩脸上亲了一口,男孩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春哥和花妹都是芦苇村人,两人同一个宗族,都姓陈,春哥大名陈延春,花妹芳名陈桂花。两人打破了世俗的束缚,偷偷相爱了。

延春和桂花的恋情,是在去年夏末秋初时明确的。

两人同年出生,延春只比桂花大三个月。从孩童起,两人就在一起玩耍。小学和初中是在村里的小学上的,两人都在同一个班级。恢复高考的那一年,他们初中毕业,两人才各奔东西,延春到张集镇中学读高中,桂花则回村务农。高中毕业,延春在高考中名落孙山,他只好灰心丧气地回村务农。他有些不甘心,一边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一边利用闲暇时间温习功课,准备参加来年的高考。在接下来的两次高考中,他都是功亏一篑,与大学擦肩而过。

高考成绩出来以后,延春、桂花和另一名女孩小霞被生产队派驻到外垸参加劳动。生产队在外垸有五十多亩农田,以种植玉米、棉花等耐旱农作物为主。这里距离芦苇村有二十多里,生产队建有简易的茅棚,六十多岁的老陈头长年在此驻守。农忙的时候,生产队几乎是倾巢出动,抢种抢收;农闲的时候,则派出少量的社员驻守,少则一个月,多则三个月。

延春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驻守在外垸,这里地广人稀,正好逃避村民们异样的目光,他也好趁此机会治疗一颗屡屡受到创伤的心灵。他沉默不语,每天默默地参加劳动。晚上,他来到空无一人的农田,坐在田埂上,听昆虫的鸣叫。有时,他躺在田埂上,默默地数着天上的星星。

一个月以后,小霞回到了芦苇村。不知不觉间,田埂上多了一个身影,延春不再形单影只了。

起初,桂花只是默默无语地陪伴他,或观赏明月,或数着星星。后来,桂花才语重心长地开导他,或劝他振作精神,或鼓励他回学校复读。延春权衡利弊,认为自己已经错失了复读的良机,现在回学校已无力回天,更重要的是,让他混迹于学弟学妹之中,面子上过不去,他只得认命了。

在一个满天星的夜晚,当桂花声情并茂地劝告之际,延春抓住了她的手,说我已经想通了,我已经放下了思想包袱,没事了。令延春没有想到的是,桂花却顺势倒在他的怀抱中,一边流泪,一边说,想通了就好,我好为你担惊受怕啊!延春热泪盈眶,不由自主地送上了热情似火的嘴唇。桂花没有躲避,回报他一个火辣辣的激吻。

相爱不易,相处则更难。两个血缘相近的情侣,深受同姓不通婚的世俗观念束缚,白天虽然近在咫尺,但他们不敢流露出半点亲昵的举动,那怕是一丝暖昧的眼神。只有到了夜晚,四周无人之时,两人才敢牵手,悄悄地说些情话。

他们私下偷偷地相爱了大半年,尽管做得很隐蔽,但还是有露馅的时候。有两次,他们的私密约会被村民撞见,虽然没有被人宣扬出去,但他们已经预感到,过不了多久,他们的恋情将要浮出水面。等待他们的,很可能是一场暴风骤雨。

今天,在村民们收工之后,两人悄悄地聚会了,他们要商量出一个抗争的办法出来,以防不测。现在,一个出逃的预案出来了,两人焦虑的心情才得到部分缓解。

两人还在商量对策,几滴豆大的雨落了下来。

要下雨了!桂花惊叫了一声,两人站了起来,分头朝村子里跑去。

雨越下越大,延春三步并作两步地朝家里跑。刚到家,就与他爸爸陈昌林撞着了。

这么晚才回来?还淋了雨!陈昌林白了他一眼,对他冒失的举动有些不满意。

我在湖汊边转了一圈,看见雨来了,就赶紧往家里跑。还好,只是淋了一点雨。

收工你就回家嘛,到湖汊那边干什么?

看能不能抓到一两条鱼呀……

好了,别争了。去把头上的雨水擦干净,马上就要吃饭了。奶奶草花端了一碗清炒黄瓜出来,对父子二人说。

延春回应了一声,进了西边的房间。

农家的饭菜简单,基本上是新鲜的蔬菜,鸡蛋炒韭菜就是难得的菜肴。延春没有什么胃口,草草地吃了一碗米饭,就放下了碗筷。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今天不方便出门,延春躺在床上,默默地想着心事。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延春和桂花自孩童起就朝夕相处,两人没有因性别不同而有所隔阂。相反,两人的关系始终保持得很友好。

一个偶然的场合,延春才深深地感觉到桂花身体上起的重大变化,她开始耸立起来的胸部,已经越来越有吸引力了。

那一次,公社文教组举办各中小学文艺表演会演,延春和桂花参加了学校的文艺表演队。下午学校组织排练,延春到桂花家约她去学校,桂花正在洗头发,让延春等她一会。

无事可干,延春站在桂花身边,看着弯腰洗头发的桂花。透过粉红色的衬衣,正在发育的胸部时隐时现,一下子吸引了延春的目光。他的心在狂跳,身体上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原始冲动,他几乎就要把持不住了。

他看得那么专注,又那么走神,以致桂花既羞又恼地瞪着他,他还没有觉察。哎,规矩点,小心得了红眼病啊!

桂花发话了,延春才回过神来。他注视着她,她白嫩的脸上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她的身上透着一股青春的活力。延春感觉到,桂花变了,她不再是一个扎着马尾巴辫子,与自己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小女孩了,她已经是一个胸部隆起,颇有风姿的花季少女了,将来还是一个生儿育女的成熟女人。

那天晚上,延春失眠了,满脑子想到的都是桂花,迷迷糊糊中,他与桂花牵手、拥抱、亲吻……

自此以后,他开始与桂花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再一起上学和下学了。在课堂上,他时常悄悄地偷看桂花一眼。有时,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对方一眼,随即马上转移视线,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

初中毕业,两人不在一条平行的道上,他们的关系渐渐地疏远了。令延春没有想到的,那一次他们驻守外垸,他们不仅恢复了往日的关系,而且升华到了一个更加亲密的阶段,突破了宗族世俗观念的底线……

迷迷糊糊之中,似乎有人在喊他,还有人在推拉。延春慢慢地睁开了眼睛,房间的光线虽然很暗,但他一眼就看出身材消瘦的老爸站在床前。

还早着呢,睡什么觉啊,起来吧。听口气,在村办小学当过民办教师的陈昌林对他很不客气。

咋啦?不是在下雨吗?睡个觉怎么了?

雨早就停了。起来,我们在外面说几句话。

有啥事啊?在这里说不行,非要到外面去说。

啥事?你心里还没有数?等会你就知道了。陈昌林白了儿子一眼,转身出了房间。

延春发愣,随即头皮发麻。他爸爸神神秘秘的,不在家里说话,肯定是要与他说什么私密的话,不让家里人知道。他马上想到的,就是自己与桂花的恋情被他爸爸知道了。

延春有些忐忑不安,磨磨蹭蹭地下了床,向着水渠边自家的草堆走去。

陈昌林铁青着脸,抽着一支劣质的纸烟,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

我问你,你是不是与桂花在谈恋爱?啊?

谈恋爱怎么了?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延春说话的神态满不在乎。

什么?你与桂花谈恋爱算不了什么?你是上过高中的人,同姓同宗不通婚,这是祖先定的规矩。还要我来教你,你的书读到屁眼里去了?

爸,我问你,是祖先的规矩大,还是国家的法律大?

我与你说祖先的规矩,你把法律扯进来干什么?

个人的婚事,当然与法律有关。《婚姻法》里只禁止了有血缘关系的近亲结婚,没有同姓同宗不能通婚的条款。我与桂花早就出了五服,不在《婚姻法》禁止结婚的范围内。

《婚姻法》要遵守,祖宗的规矩也要讲。你与桂花的事,我不同意,你们马上就断了,不要再来往了!

断不断是我们的事,谁也不能强迫我们怎么做。

你真是铁了心啦?我警告你,你要是再与桂花来往,她爸爸是不会放过你的。陈少峰那个臭脾气,你还不知道?

他怎么了?他是狮子,还是老虎,他还能把我吃了?

哎呀,我的小祖宗,你怎么分不出好歹来?你非要逼陈少峰与你拼命吗?陈昌林涨红了脸,急得跳了起来。

我知道怎么办的,爸就不用为我操心了。说完,延春把他爸爸扔在这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唉,我怎么养了你这样一头犟驴啊!陈昌林一跺脚,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无可奈何。

与陈家父子话不投机但温文尔雅的谈话相比,桂花与她爸爸的对话则显得火药味浓厚并且暴力得多。

傍晚时分,身材魁梧,浑身酒气的陈少峰回到了静悄悄的家里。在酒桌上,他听到了女儿桂花的流言蜚语,虽然是隐晦的,拐弯抹角的,但他是明白人,知道五叔是给他留了面子,没有当众给他一个难堪。让他恼火的是,结巴陈双江的讥讽嘲笑,尽管他说话不大利索,但指桑骂槐却十分刻薄,什么“没有家教”“羞辱先人”“大逆不道”,等等。结巴是个什么东西?笨手笨脚,有点技术的农活都做不好,有什么资格教训他?要不是桂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理亏在先,陈少峰恐怕当场就与他干上了。酒桌上,他一忍再忍,耳根一直在发烧,脸面涨红得就像是一片猪肝。在羞耻与酒精的双重折腾下,他没有熬到酒局终了,找了一个借口提前退席了。

回到家里,他头重脚轻地闯进了女儿的房间。在简陋的煤油灯光下,房间里显得一片昏暗,桂花和妹妹桃香坐在床边说话。

爸,你回来了。望着一身酒气的陈少峰,桂花轻声说。

嗯。我与你姐说话,你出去一下。陈少峰哼了一声,对桃香发号施令。

桃香瞪大了眼睛,但没说什么,起身出了房间。

你对我说实话,你与延春那小子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好朋友……

还好朋友?是在谈恋爱吧?好多人都看见了的,你们经常在一起。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谈恋爱又不犯法。

这么说,你是承认与延春那小子谈恋爱了?你们有同一个祖宗,不怕羞辱了先人?

爸,同姓同宗不通婚是老黄历了,附近几个村里都有同姓同宗通婚的。再说,《婚姻法》只禁止有血缘关系的三代近亲结婚,没有同姓同宗不能通婚的规定,我与延春已经出了五服。

什么《婚姻法》?什么出了五服?你给我少来这些!告诉你,你嫁给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嫁给姓陈的!

爸,你怎么不讲道理啊?

啥道理?这就是我定的规矩!你必须按我定的规矩来。

我不……

你还反了天了!我打死你这个不要脸的小贱人!

陈少峰脖子上的青筋暴跳,他终于忍耐不住了,向前跨了两步,挥动双手,砸在了桂花的身上。

你干啥啊?为什么要打桂花?桂花妈周腊梅一阵风似的跑了进来,她使劲拉住了陈少峰的双臂。

给老子滚开些!陈少峰猛地挥动着肩膀,差点把周腊梅摔倒在地。

少峰,你给我住手!随着一个苍老声音的断喝,陈少峰举在空中的双手僵硬了。

妈……

你在干什么?喝了一点猫尿,就来耍酒疯了?

妈,我不是耍酒疯,我是在教桂花怎么做人,她做了羞辱先人的丑事……

你不要说了,我都听见了,你就不能好言相劝,只晓得动拳头?

我劝过了,没有用。

没有用?也不能动手打人啊。这里没你的事了,去困你的觉吧。

陈少峰怒视了桂花一眼,悻悻地走了。

桂花的奶奶和妈妈坐在了床沿上。

桂花,你爸打你哪里了?让我看看,疼不疼啊?

桂花一脸的茫然,没有回答她奶奶的话。

刚才我已骂了你爸,他动手打你,是他的不对,你就不要跟他计较了。

桂花点了点头。

你真的与延春好上了?

桂花又点了点头。

唉……要说延春,也是一个好小伙子,你们两个也般配,要不是都姓陈,你爸也不会发这么大的火啊。

是啊,你爸也不想带这个头,让村里人指着脊梁骨骂。桂花,你也要为我们这个家着想啊。你与延春的事,就算了吧。

呜……

不知是伤痛,还是心痛,桂花哭了,哭得很伤心。

三天了,桂花没有走出自家的大门,陈少峰让她在家里闭门思过,好好反省羞辱祖先的行为。桂花自认为没有错,没有什么值得悔过的地方。她不能公开顶撞她爸爸,只好采取消极应付的态度,在家里装模作样地呆坐几天。闲得难受的时候,就帮奶奶做一些家务活。

延春的行动也受到了限制,他失去了部分自由。

陈少峰已经对陈昌林下达了最后通牒,要陈昌林看住自己的儿子,说如果让他再发现延春打桂花的主意,或是勾引桂花,他一定打断延春的腿。

“我把丑话说到前面,免得到时我下了狠手以后,你怪我没有事先打招呼!”陈少峰恶狠狠地说。

“是是是,我一定看管好延春,不让他与桂花来往了。”面对身高体壮且脾气火暴的陈少峰,身体单薄又矮了一头的陈昌林不是他的对手,加之自认理亏,陈昌林低声下气,连连承诺。

为了信守诺言,陈昌林对延春少不了一番警告与威胁,看着儿子满不在乎的神情,陈昌林心里恨得痒痒的。他知道,只有把儿子置于自己的视线之内,才是看管住他最实用最有效的办法。于是,除了睡觉之外,家里家外,父子两人形影不离,同出同进。

延春对他爸爸的举动很反感,也觉得很可笑。我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身体健壮,智力正常,岂止是轻易看管得住的?就算今天看管住了,那明天呢?后天呢?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何况一个大活人?老爸你还能够24小时与我寸步不离?

延春知道,目前他与桂花都处在众目睽睽之下,上百双眼睛都紧盯着他们,他与桂花都暂时失去了自由,两人难得有见面的机会,而桂花的爸爸又把他当贼一样防着,加之他正在气头上,自己还是少招惹他为好。想明白了,延春不再对他爸爸有抵触情绪了,而是逐步加以配合,慢慢消除他爸爸的戒心。

让延春苦恼的是,没人给他传递信息,虽然几天前,他与桂花商量了一个出逃的预案,但他还是想让桂花准确地知道他出逃的落脚点,这样桂花好后脚赶来与他相会,他们才能在双方家人赶来之前再次出逃,从而真正摆脱他们的控制。延春知道,他们只有一次出逃的机会,如果被逮住了,他们这辈子就没有机会在一起了,所以他不能草率从事,一定要慎之又慎。延春想,反正我们在芦苇村过不下去了,不如一起出去闯荡一番,说不定还是一条活路。最不济的,是我们私下结成了夫妻,生米做成了熟饭,桂花她爸还能把我们活生生地拆开?

延春首先想到的,是让弟弟延秋为他传递信息,但仔细一想,感觉很不妥当,陈少峰不仅把他当贼防,而且把他的家人也一起当贼防着,只要延秋与桂花有接触,肯定会引起陈少峰的警觉,延秋一个毛头小伙子,怎么斗得过老于世故的陈少峰,在他的威迫利诱下,延秋一定会泄露他的秘密,那样就坏事了。思前想后,延春觉得不仅不能让延秋为他传递信息,而且还不能让他知道自己的打算,甚至对谁也不能透露一丝半点信息,这样才不会泄密。

想来想去,延春觉得能为他传递消息的,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小霞了,他不需要小霞为他们穿针引线,只要小霞把他去武汉找他二爷的消息透露给桂花就行了,剩下的,他相信桂花知道会怎么做的。

明确了传递信息的人,实施起来却不易,因为他爸爸与他寸步不离,他几次与小霞相遇,也只是三言两语地打招呼,没办法过多地交谈。没有合适的话题,他没法把去武汉的想法说出来,否则,一定会引起他爸爸的怀疑。

这天下午,延春和他爸爸往农田里送农家肥,父子两人没有言语,一趟接着一趟地挑着担子送肥,太阳开始西下的时候,地窖里存放的农家肥不多了,延春让他爸爸把地里的肥料均匀分散开,他再跑两趟就送完了。陈昌林瞪了延春一眼,又警惕地朝四周扫视了一遍,确认没有什么异常,这才同意了儿子的意见。

延春已经瞄准了目标,小霞就在附近干活,周围只有她一个人,这是传递信息最好的时机。延春心中一阵激动,他加快了脚步,一步一步地走近了她。

小霞,还在挖沟啊!这是一块棉花地,地面已经平整过了,小霞正在挖水沟。是啊,还有一条沟要挖哩。哎,你甩掉尾巴了?嘻嘻……小霞放下手中的铁锹,望着他笑了。

唉,见笑了。暂时摆脱了尾巴,真烦人!

是啊,一时摆脱容易,长久摆脱难了。你怎么不想一个长久摆脱的办法,难道让你老爸跟在你后面一辈子吗?

谁喜欢他老跟着我?我真是烦透了,实在不行的话,我只好离家出走,到外面打工去,他还能跟着我出去打工?

是吗?你出去了,就不管桂花了?

嘘……小点声,当心被人听到,又要乱嚼口舌。我啊,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管得了别人?延春环视了四周一眼,压低声音说。

嘻嘻,什么时候,你胆子变小了?小霞小声说。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过一天算两个半天。我不信,你打算这么混日子。

信不信由你。

你准备到哪里打工啊?

先去武汉,找我三叔想办法,看能不能找个事做。如果不行,再去南方吧,广州,或者东莞,听说那边找工作容易些。

是要出去闯一闯,比窝在家里强一些。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走了,要不要我把你外出打工的事告诉桂花?

随你便吧,反正我是不想再回到芦苇村了。

目的达到了,延春不想在此多停留,以免招惹是非,他挑着空担子赶紧离开了。

晚饭后,延春把他想外出打工的事说出来,原以为需要费不少口舌,没想到他爸爸很快就答应了。

延春郑重其事地说完后,陈昌林思索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说,出去闯一闯也好,你二爷当年也是外出闯荡,后来在汉口安了家,现在过得挺好嘛。

曹爱芝说,家里就这十来亩地,我与你爸种得过来。再说,延秋也长大了,放学后他也能帮上忙。家里的农活,你就不用担心了。

草花有些担心,说,延春,你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现在去那么远的地方,你让我们怎么放心呢?你去找三叔吧,让他帮你找个事做,回家也方便一些。

是啊,你奶奶想得周到一些,你就在武汉找个事做吧,我们也放心一些。陈昌林的本意,儿子离家远一些,回来一次就不容易,时间长了,延春与桂花的感情就淡薄了,这样他们分手也容易一些。听了他妈的话,又一想,儿子在外面混一段时间后,眼界高了,不一定看得起桂花了,两人迟早是要分手的。想明白以后,就顺着他妈的话说了下去。

曹爱芝也劝说他留在武汉。看到一家人都这么说,延春答应先去武汉找三叔,请他帮忙为自己找一个事情做。

次日早上,延春斜背了一个帆布背包,带了几件换洗衣服,带着既伤感,又有点留恋的复杂心情,悄然离开生活了十九年的村子。

三叔住在汉口集家嘴一带,读高中的时候,延春去过他家两次,三叔还带他去铜人像和中山公园游玩过,他没费什么周折,很顺利地到了三叔家门口。三叔不在家里,开门的是他的二爷。当年小牛暗恋寡嫂草花,被草花好言劝阻,小牛负气出走,只身一人到汉口谋生,在他舅舅的面馆学做白案,他虚心好学,又能吃苦,成了一名颇有名气的白案师傅,一直干到退休。

从二爷口中得知,三叔前几年结束知青生活回城后,先是在一家街道工厂干了两年,后来觉得在街道工厂没有前途,干脆辞职干起了个体户,他在汉正街租了一个门面,让女朋友帮他卖衣服,他则跑单帮,三天两头跑广州进货。这次他去广州已经有两天了,可能明天就回来了。

没有见到三叔,延春有些失望。二爷问他,你找三叔有什么重要的事?延春把他找三叔的打算说了。二爷让他不要着急,要他安心等待,等三叔回来了再商量怎么找工作。二爷怕延春在家里寂寞,给了他一张大团结,还给了他两斤粮票,让他在附近转转,看看电影,品尝武汉的小吃。延春推辞了一番,说自己身上有钱,可以解决这点花销。两人推来让去,二爷把钱和粮票硬塞在他的手上。

吃过中饭,延春一个人沿着马路漫无目标地闲逛,不知不觉来到了铜人像附近,他感觉口渴了,腿也有点酸痛,他停了下来,买了一瓶汽水喝。完毕,继续闲逛,前面一幅青年男女头像的电影剧照吸引了他的眼球,他热血上涌,加快脚步走了过去,电影院正在上映彩色宽银幕故事片《庐山恋》,他没有犹豫,马上买了一张电影票。

电影放映完毕,延春还沉浸在电影的故事情节中。这国共两个仇家的后代都能冰释前嫌谈情说爱,他与桂花从孩童起就朝夕相处,两个知根知底又相爱的人,难道还不能结成终身伴侣吗?他相信,他们会有这一天的。

从电影院出来,延春不想再漫不经心地逛街了,他买了《今古传奇》《中国青年》两本杂志,原路返回,回到二爷家专心看杂志了。

三叔是在次日下午回到家里的,他显得很疲倦,精神不大好。他见到延春,表情有些惊奇,两人随便聊了几句话。延春准备把自己的要求说出来,但看到三叔不在状态,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二爷替他把要求说了出来,三叔随口说知道了,他让延春不要着急,先熟悉汉口的环境,工作上的事他来想办法。三叔说困死了,两个眼皮直打架。说完后,他就去了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睡觉了。

延春感到很尴尬,他有些坐立不安。他对二爷说,在家里闷得慌,想出去走一走。二爷让他出去散散心,要他天黑前回来,晚上陪三叔吃饭。二爷见延春情绪不高,劝慰他,找工作的事急不得,三叔会想到好办法的。

出了门,过了马路,延春来到了集家嘴货运码头,选了一处没人的地方坐了下来。面对碧绿的汉江水,还有汉江上来来往往的船只,他的心情显得很沉重。按照他的设想,三叔家是他在武汉的落脚点,也是他与桂花相会的联络站,他一边在武汉工作,一边等待桂花的到来。说实话,他对外声称去广州,去东莞,那只是他散布的烟雾弹,好让别人知道他出了远门,一时半会回不了芦苇村,也好让桂花的爸爸妈妈打消疑虑,消除戒心,为桂花顺利出逃创造有利条件。以他目前的条件,勉勉强强可以买一张去广州的火车票。但即便是到了广州,人生地不熟,如果找不到工作,他哪来的钱吃饭?只有在武汉先找一个工作,有了一些积蓄,等待桂花与他相会以后,两人才能依据他们的自由程度,再选择是留在武汉,还是南下广州或者东莞,以避开两家人对他们爱情的横加干涉。

让延春担心的是,三叔会不会帮他的忙,或者三叔既没办法也没能力帮他的忙,那样的话,他就没有退路了。芦苇村他是不想回去了,但赖在三叔家也不是一个办法啊!可是,不赖在三叔家又能怎么样呢?要是桂花找来了,自己不在这里,那不是错过与桂花相会的机会了?

太阳落下了地平线,天空中的红霞渐渐地暗淡了。延春想起二爷让他天黑前回家的话,他不想让二爷担心,只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一步一步地朝二爷家里走去。

晚上的饭菜很丰盛,有清蒸武昌鱼,红烧肉,排骨藕汤,比延春家里的年夜饭还要好。延春有心事,食欲不佳,二爷和三叔都劝他多吃点,他嘴上答应着,但手上的筷子夹菜少。三叔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他笑嘻嘻地说,你不就是想找个事做吗?看你愁眉苦脸的,放心吧,包在我身上,保你有事做,有钱赚。延春脸上火辣辣的,他不好意思地望了三叔一眼。二爷说,你三叔给你交了底了,这下你放心了吧?说完,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延春心里暖洋洋的,感觉饭菜更香更有味道了。

三叔要延春跟随他一起去广州进货。延春大吃一惊,他瞪大双眼望着三叔,似乎还有些不相信他说的话。

怎么啦,有什么问题吗?三叔问他。

去广州,要花……花很多……钱吧?延春小声地说。

嗯,是要花些钱。来回的火车票40元,加上住一宿,吃饭,来回四天,大概要花80元吧。

啊,要花这么多啊……

有出有进嘛,钱是死的,人是活的,会花才会赚。放心吧,这几个钱,三叔出得起!

那……我就跟三叔走。

我跟你交个底,我们每个星期跑一趟广州,我也不让你白跑,车票、住宿、吃饭,这些开销全部由我出,另外,每周我再给你20元的报酬。怎么样?

啊?这么……

是嫌少了吧?在外面打工,一个月的工资才30元,还要自己管吃管喝。

不是,我不是嫌少了,这已经很高了。

你觉得可以,我们就说定了。嗯,我们今晚就搞票,等票到手了,我们就走。

晚饭后,三叔要去见女朋友,他让延春先休息一下,说九点半钟,他再带延春去搞票。

所谓搞票,就是到武昌火车站售票处买火车票。三叔告诉他,目前去广州的火车票非常紧俏,早上八点钟开始售票,凌晨四点钟就有人排队准备买票了。目前,票贩子私下倒卖的火车票,已经把价格推高了一倍。

将近十点钟,三叔把延春带到了武昌火车站。在售票处,三叔告诉他几个排队的窗口,随后又把他带到了候车室,说晚上可以在这里休息,等到了凌晨四点钟的时候,你再到售票处看一看,如果有人来排队了,你就跟着他们排队,一定要站在前面,太靠后了就买不到火车票了。延春说,到时候我早点去排队,保证能买到票。临分手,三叔说他明天早上七点半赶过来,替换他买票。

三叔走了,延春找了一个空位坐下来,拿起带来的《武汉晚报》看了起来。

报纸看完了,延春看了墙壁上的挂钟,十一点刚过,离他排队买票的时间还早,他环顾周围,候车的乘客不太多,一些乘客零零星星地坐在长条凳上,还有人躺在长条凳上。看到这里,他也不再客气了,顺势躺了下来。

初时难以入睡,躺了约半个小时,有了睡意,一会他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广播里说有火车将要到站了,请上车的乘客做好准备。广播声,乘客的说话声,还有乘客的脚步声,他被吵醒了,他看了挂钟一眼,快到一点钟了。一会儿,候车室又安静了下来,他赶紧再次睡下。这次是浅睡,时睡时醒,反复多次。他醒来时,看见挂钟指向了三点,他怕睡过了头,不敢再睡了,他坐了起来。熬到三点半钟,他上了一趟卫生间,出了候车室,去了左边的售票处。

售票处已经有人了。灯光下,在5号和6号窗口前,分别有四个人坐在地上打扑克,还有两个人在旁边观看。他们看起来像是农民工,身上的衣服显得比较陈旧,头发散乱。他们的年龄大小不一,有中年汉子,也有小青年。

延春走到6号窗口前,把报纸铺在地上,坐在报纸上看他们打扑克。一会儿,一个三十多岁留有小胡子的汉子过来了,他问延春是买火车票的吗?延春说是。小胡子问是为老黄买的,还是为自己买的?延春愣了一下,不知道小胡子说的老黄是谁,回答说是为自己买的。小胡子两眼放光,说小兄弟给我帮个忙,为我代买一张火车票吧。延春摇头,说他准备买两张火车票,是他和三叔去广州用的。小胡子显得很失望,不再与他说话,又去看他们打牌了。

看得出来,他们是一伙的。延春想起三叔说的话,他们肯定是票贩子。他们人多势众,自己势单力薄,又没有为小胡子帮上忙,延春害怕小胡子迁怒于他,有些紧张,他小心翼翼,不敢说话,怕祸从口出。天亮的时候,售票处陆陆续续来人了,随后不断有人进来,延春紧张的心情才松弛了下来。

农民工说说笑笑之间收起了扑克牌,他们站在了售票窗口前,延春紧挨在他们身后。售票处人满为患的时候,三叔过来了。三叔高声喊他,说我过来替换你,你出来透口气。延春大声回应,让三叔挤过来。

火车票买到了,三叔很高兴,他带延春坐公汽到户部巷吃早点。三叔买了热干面、豆皮、水饺,延春吃得很香,他感觉这是他吃过的味道最好的早餐。

回到家里,三叔拿出一件夹克衫和一条长裤,说我们明天去广州,你穿上吧。延春推辞了一番,说不好意思花三叔的钱。三叔说不必客气,跑两趟广州,衣服钱就出来了。延春想了想,觉得三叔是一片好心,自己与他一起出远门,还穿一身旧衣服,有失三叔的体面。

马上要去广州了,延春踌躇不前,他还没有想好,是不是把自己与桂花的事告诉三叔和二爷。如果不说出来,桂花找来了,自己不在武汉,桂花怎么办?到时候桂花进退不得,那可就害苦她了。想来想去,他还是觉得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三叔,三叔不是外人,他只比自己大八岁,应该能理解他,并帮助他。

延春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地说出了他与桂花的事,说出了他的担忧。三叔问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桂花,并真心希望与她在一起?延春脸色绯红,点了点头。三叔哈哈大笑,笑他不像一个大男孩,说起谈女朋友的事,还不好意思,像一个羞姑娘。三叔笑话他,延春更加不好意思。

笑过之后,三叔说,这件事好办,你留一封信给桂花,桂花拿到信后,让她去汉正街找丽丽,我让丽丽安排她的吃住,等我们回来了,再做打算。

延春觉得这个办法行,他感激地看了三叔一眼,感觉心里热乎乎的。

延春跟着三叔南下广州了,这是一趟从武昌站始发的普快列车,十一点钟出发,预计明天上午到达广州。

这是延春第一次乘坐火车,一切都感到很新鲜,很惊奇。火车上的乘客很多,车厢结合部还站着很多无座位的乘客,延春感觉比他们幸运多了,他感到前天晚上熬夜买火车票是值得的。

坐在车上很沉闷,三叔与他聊天,他才知道三叔为什么要辞职,他是怎么想到要跑单帮干个体户的。

知青大返城的时候,三叔随大流,回到了阔别五年的城市,但这个熟悉的城市已经容纳不了他们,他们成为一群无业青年。三叔兄弟三人,大哥在外地工作,二哥当知青的时候参了军,后来提干了,转业后进了武钢。家里只有他一个吃闲饭的人,经济压力不算大,找工作就不是很迫切。

丽丽是三叔当知青时谈的女朋友,家庭条件一般,她是家里的老大,没有工作单位,又不能在家里吃闲饭,只好到处打短工,没事做的时候,就到司门口、中南路一带摆地摊。三叔闲得无聊时,也隔三岔五地陪同丽丽摆地摊。

后来,二爷感到三叔老是这么混下去不是办法,到处找关系为三叔找工作单位,求爷爷,告奶奶,最终找到他以前的一个徒弟,通过他的关系把三叔安排进了街道工厂。

三叔在街道工厂,整天与一帮婆婆妈妈打交道,感觉很无趣,他不安心工作,每个月都要请几天假,搭上周末休息日跑广州进货。干了两年,他与丽丽攒了几个钱,有了一些积蓄,就商量着怎么把生意做大。反正街道工厂对三叔来说如同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他也没有在街道工厂干一辈子的雄心壮志,因此干脆辞了职,一门心思跑单帮。他们在汉正街租了一个小门面,三叔进货,丽丽销售,生意做得不错,有时来了一两个外地的大客户,一下子就把三叔从广州倒运过来的货物买光了,有几次丽丽都是无货可卖,只好关店歇息。

你来了就好了,我有了帮手,我们可以多进一些货,丽丽就可以多支撑几天。跟着我干,虽说熬了夜,在路上累了一点,赚不了大钱,但小钱有的是赚,比在外面打工强多了。三叔说。

不累,熬点夜算不了什么。与“双抢”相比,这根本就算不了什么。延春说。他说的是实话,农村“双抢”时,正是七月份最酷热的时候,因为要抢收割、抢插秧,农民们每天都是披星戴月地辛苦劳作,白天烈日当头,夜晚蚊虫叮咬,每天要干十几个小时的农活,那才是真正的苦和累。

三叔的话,延春记在心里,他感到自己的底气更足了,他与桂花可以在武汉立足了。能与桂花在一起,还怕什么苦与累呢?

火车走走停停,有时莫名其妙地停上半个小时。三叔泰然处之,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神态。三叔每个星期都在跑这条线,见多识广,三叔一点都不着急,延春还着急什么?有的乘客忍不住,骂骂咧咧,有的乘客解释说,我们乘坐的是一趟慢车,停下来是为特快列车让路,等特快列车走了,我们才能走。听了乘客的解释,延春才知道列车停下来的原因。他留了一个心眼,又等待了十来分钟,果然有一趟列车轰轰隆隆地从身边驶过去以后,他乘坐的列车又开始前行了。

临上火车前,三叔说火车上卖的饭菜既贵又不好吃,于是他带着延春到副食品店买了一些面包、饼干、蛋糕之类的吃食,三叔还给了他一个玻璃杯,说是在火车上喝水用。现在,这些东西都用上了,火车上有开水,延春接了两杯水。到了吃饭的钟点,他与三叔吃自带的干粮。

次日上午,他们终于到达了广州。延春提着一个空拉杆箱,跟随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出站口出来。三叔带他去了售票大厅,里面站满了购票的人,三叔要他明天早上在这里购买回武汉的火车票。

三叔带他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面馆吃早餐。用餐过后,三叔带他找住宿的地方,是一家地下旅馆,就在火车站附近。三叔说,住在这里,除了便宜一点外,就是图一个方便,我们是贩货,手里拎着大包小包,从这里出发,走个十来分钟就到火车站了,反正我们只住一两个晚上,将就一点吧。延春没有意见,他一切听从三叔的安排。

到了登记处,三叔问服务员有没有空下来的房间。服务员说有,刚刚有一个客人退了房间,我们正在清理,稍等一会就可以住进去了。三叔说我们的运气不错啊。服务员说,你们的运气是不错,刚才有几拨客人来问住房,有的就没有住上。

进了房间,三叔说我们上午不出去了,上午我们先补一个觉,下午就出去采购,今天把主要的货物买好,剩下的一点,明天上午全部备齐。

休息了一个上午,延春感觉精神好多了。午饭过后,三叔带他出去采购货物,他们先去了小商品市场,购买的是折叠伞、电子手表之类的小商品。两人把货物送到旅馆的房间后,三叔又带着他去了服装鞋帽市场。今天的效率很高,晚高峰过后,他们又回到了旅馆,他们已经把货物全部备齐了。三叔说,丽丽那边已经没有多少货可卖了,我们要早一点赶回去,希望能买到明天返程的火车票。

延春的运气不错,他买到了当天中午回武汉的火车票。早上他又起了一个大早,五点钟的时候,闹钟就响了,起床后,他就直奔火车站售票大厅,排队时站到了队伍的前面。

原来的计划,如果买不到当天回武汉的火车票,三叔准备带延春在广州游玩一天,感受一下广州的城市气息。现在要返回武汉了,只好把游玩广州的计划推迟在下一次。

桂花没有来,可能她还没有找到出逃的机会,延春只好耐心地等待。

三叔给了他20元钱,还送给他一块电子手表。三叔对他很大方,在广州的服装鞋帽市场,三叔又为他买了一套外衣和内衣,让他有换洗的衣服穿。他感激三叔,目前他没有报答三叔的机会和实力,他只有使不完的劲,多跑点腿,多干点活。

拿到第一份报酬以后,他就给家里寄去了20元钱。当初出来的时候,家里给了他10元钱,他现在是加倍回报。延春的意思,桂花迟早是要来与他相会的,他与家里的矛盾迟早要发生,现在先把账结清,以后就没有愧疚的了。桂花一时半会来不了,他也没有大的开销,攒钱的事,慢慢来吧,他不用着急,现在他每个星期都有钱进来,还有什么顾虑的呢?

他给家里写了一封信,说他到了二爷家以后,二爷和三叔都对他很好,二爷给他钱和粮票,三叔为他买了两套新衣服,送了他手表,三叔还带他去广州做生意,他每个星期都能赚到一笔钱,比在外面打工强多了。

这是延春耍小聪明的地方。他知道自己的妈妈爱面子,喜欢炫耀,自己的儿子有出息了,会赚钱了,她还不在外面大张旗鼓地宣扬么?乡下人崇拜有本事的人,尤其是佩服会赚钱的人,他们知道了延春能来钱,肯定会改变对他的看法,他不再是一个读书不行考不上大学的可怜虫了,他是一个会赚钱有出息的人。这个信息传到了桂花家里,她的爸爸妈妈肯定对他不再那么反感了。

丽丽的生意很火,商品销售很快,对货物的需求也加大了。延春没有停留,回到武汉以后,当天晚上他故技重演,去武昌火车站搞票。这一次,他不需要向三叔交接力棒了,他一个人就把火车票买好了。

延春跟着三叔又跑了两次广州,桂花还是没有来,他从等待,逐步变得有点失望,他不知道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是桂花家里把她看得太紧,她没有出逃的机会?还是她反悔了,不再与他来往了,从此与他一刀两断?他愁眉苦脸,不知如何是好。他想向三叔请假,回家看一看,把情况搞清楚,想到自己与三叔忙得不可开交,他实在是不好意思开口。

一个月很快过去了,延春一边在两个城市之间往返奔波,一边焦虑地等待桂花的到来。

这一天,他在武昌火车站买好了票,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三叔家,一进门,他立马惊呆了,因为他看到了他的爸爸和陈少峰。

爸、叔,你们来了?延春有些紧张地问。

嗯,你叔有事找你,你如实回答吧。陈昌林表情严肃地说。

延春望着陈少峰,他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延春,似乎要从他的脸上看出破绽来。

桂花是不是来找你了?你把她藏在什么地方了?陈少峰站了起来,逼视着他问道。

什么?我把桂花藏起来了?笑话,我昨天晚上就去武昌火车站买票,现在才回来,我有时间藏桂花吗?延春一脸的惊异和恼火。

你真的没有见到桂花?陈少峰还是有些不相信。

我确实没有见到桂花,我没有说假话。不信,你们看看我买的火车票,现在的火车票难买,要花一个晚上的时间排队才能买到票。延春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了两张火车票。

陈昌林从延春手中接过了火车票,又把火车票拿给陈少峰看,陈少峰看了一眼,脸色铁青,没有说话。

我早就对你们说了,这一个月,我与延春跑了四趟广州,我们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哪里还有时间和闲心来管桂花的事?三叔说。

好,你已经见到了延春,该问的话也问了,昌平和延春都说没有见到桂花,信不信由你,不关我的事了。我没有时间管你家的闲事,我回去了,你看着办吧。陈昌林说完,与陈昌平告别后下楼了。

三叔示意延春送他爸爸,延春也想早点离开陈少峰,赶紧追着他爸爸的脚步下楼了。

延春快步追赶上了他爸爸。陈昌林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不要与桂花来往了,说他现在跟着三叔干,会赚钱,有出息,还怕找不到一个好姑娘?你看陈少峰这样一个态度,你与桂花继续来往,今后的麻烦事会接二连三地来。延春表面上应付,内心早就想到桂花身上去了。

回到三叔家,不见了陈少峰。

三叔告诉他事情的经过。

早上八点多一点,我还在睡觉,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你二爷昨天下午就去了我二哥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只好起床开门,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农村装扮的姑娘,问我这是不是延春二爷的家?我问你是桂花吧?是来找延春的?姑娘点了点头。我把她请进家里,告诉她你去武昌买火车票去了,十点钟前可以回来。她一听急了,说是要走,等你回来后再来。我让她就在这里等,她说自己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等一会她爸爸可能要找到这里来,她不想跟她爸爸回去了。我说也行,你既然不想回家去,我送你到一个地方先躲避一下,等延春回来了,你们商量怎么办。桂花同意了,我把桂花送到丽丽那里,让她照顾桂花几天。办完这事,我就回来了。过了不久,你爸和桂花她爸就来了。

延春谢过了三叔,他想去见桂花,被三叔阻止了。三叔说,桂花的爸从乡下追过来,没有抓住桂花,肯定不甘心,我估计他就在附近,你现在去见桂花,万一被他盯上了,桂花就会被他抓回去。

一句话提醒了延春,为了不让桂花被她爸抓回去,他只好忍耐了。

延春这次买的是当天下午三点钟去广州的火车票,出发前,三叔没有让延春去见桂花,延春有一点闷闷不乐。三叔要他沉住气,说要成大事,要忍得住,要不拘小节。三叔还告诉他,他已经见过丽丽了,丽丽已经把桂花送到她一个女同学家里了,她们家只有母女两人,她们会安顿好桂花的。听了三叔的话,延春才稍稍安心了一些。

在火车站进站口,延春意外地遇到了桂花的爸爸,延春很惊异,三叔却颇为得意。陈少峰见只有他们两人,脸上显出失望的表情。他要延春见到桂花以后,不要收留她,劝她回家去。延春说,我如果见到了桂花,可以把叔的话转告给桂花,但脚长在桂花身上,她是否回家去,我可不敢保证。三叔点了点头,对他的话很满意。

陈少峰还在纠缠延春,三叔有些不耐烦了,对他说,老哥,你要是不放心,就跟我们去广州吧,说不定桂花去了广州呢?

去广州?我去广州干什么?我不去。这丫头不认我这个爸爸,我也不认她这个女儿,就只当没有生养过她。是死是活,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陈少峰一边摇头,一边说。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叔冷笑着。

延春对三叔佩服极了。

在汉江边,桂花向延春诉说了这段时间的经过。

自从我们的事被我爸知道以后,我就被我爸限制了人身自由,我爸不让我下地干活了,怕是在外面遇见你,他让我留在家里,并且由我奶奶看管我。我不想与我爸公开对抗,就采取软办法应付,表面上听从他的安排,暗地里想着怎么办。

你走了,我爸还没有放过我,他还要观察一段时间。过了十来天,他看到我没有什么反常举动,就放松了对我的监管,我可以下地干活了。我知道你到了汉口,是小霞告诉我的,我之所以没有马上赶过来,是不想把事情搞僵了,让我爸认为我们是串通好了的,他去为难你爸爸。另外,我手上没钱,我身上的钱被我爸搜走了,我需要筹到钱。

表面上,我爸是对我放松了监管,暗地里,他与我妈抓紧了活动,他们暗中给我物色对象,好把我嫁出去,以消除他们心中的隐患。我妈给我吹口风,说是家里准备给我相亲,问我想找什么样的小伙子。我不同意相亲,说我还年轻,我不想这么早就嫁人。见我不同意,我爸怀疑我心里还惦记着你,他更加不放心了,加紧了为我相亲的准备。

到了这时候,我没有退路了,只能逃出来,与你相会。这段时间,我暗中积攒了两块钱,又在我的毛衣里发现了三块钱,我再找小霞借了三块钱,这样我就有钱逃出来了。四天前,我早上起床,提了一个菜篮子到地里摘菜,趁四周没有人的时候,我就赶紧往张集镇跑,我一口气跑到了公汽站,等了十来分钟,谢天谢地,汉阳的公共汽车来了,我就上了车,到了知音汽车站。

我不知道怎么去汉口集家嘴,就向车上的人打听,正好有一个大叔是到汉正街去进货的,他告诉我汉正街距离集家嘴很近,走一会就到了。下车后,我就跟着这位大叔搭公交车去了汉正街,我按照他告诉我的方向,找到了集家嘴,我按照门牌号码,就找到你三叔家里。

听了桂花的话,延春惊出了一身冷汗。好险啊,桂花来汉口,有贵人指点,才这么顺利,如果耽误了时间,到三叔家来晚了,说不定就被她爸给逮住了。

这段时间,丽丽小店的生意仍然很火,三叔就让桂花跟着他们一起到广州进货。自此以后,货源紧缺的时候,桂花就跟随他们去进货,货源充足的时候,桂花就帮丽丽卖货。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桂花与周边商铺的人也混熟了,旁边商铺有几个外地来的小姑娘商量合伙租住房,桂花知道后,与她们搭伙在铜人像附近租了一套房。延春仍住在三叔家,他要时刻防范陈少峰和他爸爸的突袭。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延春和桂花既充实又忙碌,他们已经习惯了城市的生活节奏,渐渐地淡忘了前一段时间的不快和烦恼。

三叔和丽丽要结婚了,他们忙着购买结婚用品、布置新房,到广州进货的事就交给了延春和桂花去办。

国庆节,三叔和丽丽在汉口举办了隆重的结婚仪式,延春的爸爸和妈妈也赶来参加婚宴。宴会期间,曹爱芝私下问延春,桂花是不是在你这里?延春迟疑了一下,觉得没必要向他妈妈隐瞒了,便点了点头。曹爱芝说,你已经长大了,你自己的事,自己做主吧,你爸爸那边,我会慢慢做他的工作,你爸爸会想通的。听了妈妈的话,延春好感动,这是他离家之后,听到亲人最贴心的一句话。

三叔和丽丽到外省旅游去了,他们的生意交给延春和桂花打理,延春跑单帮进货,桂花负责销售。两人都很尽力,都想把生意做好。在他们最困难的时候,三叔和丽丽向他们伸出了援助之手,现在正是要好好报答他们的时候。

三叔和丽丽回来了,他们给延春和桂花带回来几件礼物,两人很感动。延春和桂花把这段时间的生意账交给他们过目,三叔和丽丽看过后,对他们的经营成果很满意,给他们发了一笔额外的奖励。

快到年底了,三叔决定在元旦和春节到来之前,多准备一批货源,多跑几趟广州。他们三人刚跑完一趟广州,延春的妈妈就风风火火地赶到了三叔家,她是来转达桂花家意见的。

延春把桂花带到了三叔家里。

曹爱芝说,桂花,你奶奶病了,她想念你,想见你一面。昨天下午,你妈请我和延春爸去你家,说是商量你们俩的事,我们将信将疑地去了。在你家,你爸爸跪在你奶奶的床前,赌咒发誓说,他再也不会干涉你的婚事了,说你要与延春好,他不再反对了。随后,你妈妈也保证不再干涉你的婚事了。

我不信,他们当初那样对待我,现在怎么突然回心转意了?桂花摇了摇头,怀疑地说。

是啊,开始我也不相信,后来,你爸说了双江结巴姑娘的事,我才明白了。

双江结巴姑娘……银娣出了什么事?延春问。

你们还没有听说过吧?是这样的,银娣与三娃好上了,结巴还蒙在鼓里,他完全不知道。后来,银娣的肚子大了起来,再也瞒不下去了。结巴气得直跳脚,追问银娣,是谁把她的肚子搞大了,他要去拼命。银娣说,你找谁去拼命啊?我与三娃是自由恋爱,我们是自愿的。结巴脸都气歪了,他大骂银娣不要脸,动手打了银娣,银娣一气之下,干脆跑到三娃家不回去了。结巴不肯罢休,天天跑到三娃家里扯皮。三娃家人多势众,叔伯兄弟有五六个,结巴还能闹出一个什么名堂出来?后来,大队出面了,问清楚了三娃和银娣是自由恋爱,一个愿娶,一个愿嫁,大队就给他们开了证明,他们到镇里领了结婚证。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那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桂花问。

当然有关系了。你与延春好上了,当初说话最刻毒的,就是结巴,现在他的姑娘也是找的姓陈的,还出了这么大的丑,结巴现在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你爸是怕你走了银娣的路,他是一个要面子的人,他的态度也就慢慢变了。现在,大队正在大力宣传自由恋爱,婚姻自主,父母不得干涉子女的婚姻,三娃与银娣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我与延春,还没有走到三娃与银娣那一步。桂花羞红了脸,说。

没有……那好,你爸也不用着急了。

但是,我还是有点不明白,我爸那么固执的人,他怎么转得那么快呢?

你爸能改变态度,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奶奶在中间调和,你爸也就借坡下驴了。你爸对我们说,请你们两人回家一趟,我们两家好好商量一下你们的婚事。他的意见,还是要走一个形式,请一个媒人,定一个结婚的日子。说等你们把结婚证领了,他就把你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桂花动心了,她想念奶奶,也想回家看望她奶奶。但一想到以前的种种不快,她心有余悸,硬着头皮没有答应马上回家。

延春看出桂花还有疑虑,他对曹爱芝说,妈,三叔这边的货源不足,我们需要到广州多进一些货,回家的事,等我们忙过这段时间再说吧,最迟到春节,我们一定回家去过年。桂花,你说呢?

这样,也可以……桂花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说。

那我们就说定了,我也好给桂花的奶奶一个交代。曹爱芝说。

离开了三叔家,延春和桂花还在分析桂花的爸爸是真的回心转意了,还是对他们设下的一个圈套。

桂花,你爸可能真的是同意我们的事了。良久,延春终于想明白了,他对桂花说。

我俩的事?啥事啊?

婚事呗……

你再说一遍。

婚事,我们结婚的事!

昏你个头啊……

桂花笑了。

延春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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