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三个人，四道影子
纵横派每年都有小试剑，今年与往年不同的是，小试剑推迟到了年后进行，并且会有旁人前来观礼。受到观礼邀请的人多是南州他地的武林门派，或是乌山周围的乡绅士族。
纵横派练武通常是件隐秘的事，如此大张旗鼓地开展试剑，近数十年来这是首次。用纵横派内长老的话来说，这些年来派内招收弟子时，携礼拜师的礼生变少了许多，此举是为了将纵横剑法展示给天下，吸引官家大族子弟前来拜山，提高纵横派的收入。
和其余武林门派一般，纵横派的主要收入来源无非是三种：位于乌山镇外的大片田地有一些属于纵横派名下，派中由常务堂雇有长工耕耘，生产的作物一部分供给纵横派众人的日常吃用，一部分用于缴税，仍有剩余则变卖为钱物，这是其一；已经出山又境遇不错的旧弟子每逢节庆送来的贺礼，这是其二；具有家世背景的望族子弟作为礼生拜入山门，都会携带拜师的礼物、金钱，常务堂用来充为纵横派的开支钱款，这是其三。不同于其余武林门派，纵横派还有另一处收入：同处乌山之上，但更高更前一点的那座道观——朝元观，信徒们平素上香供奉的香火钱，都会由观主或监院分拨出一份送予纵横派，以表对纵横祖师玄微子当年在道观传武的感激之情。
展示武艺、吸引各方小辈拜师投名，从而收取礼金、维持门派生计。这是个很正当的理由，很多人都相信了；不过一些消息更灵通、想得更多一点的人，则将这次小试剑联系到了另一件事——相传北方武林最近众门派开始立誓结盟，纵横派小试剑约请各方观礼，是否可以理解为辛掌门打算借此机会召集各派首脑商榷对策……乱世之下何人能安，南方武林也要这么结盟了？
……
除夕夜，乌山甚寒。
丁雨伯从躺在黑墙小院的竹椅上，变成了坐在院中的竹椅上；他的瞳孔先是缩小而后又逐渐变大，他的下巴掉落得似乎马上就要脱臼。
院门口，裹着丁雨伯那件大棉袄的姚青徐步走进院内，手里提着在乌山镇上置办的过年物事。跟在他身后还有一人，一身夹棉的衣裙合身漂亮，是米颢。
丁雨伯半晌无语。很久，他方忍不住感慨：“你们两个的进展也太快了吧。”
姚青和米颢互相看了一眼。
……
纵横派弟子数百人，每年都会有人拜入山门，每年亦会有人离开小镇。拜入山门者，无论出身，皆要在山间道场修习纵横派基本功三年，锻炼身体素质；也有能者，在三年之内提前达标，得师长传以实战的打法，可以进行模拟实战的对剑训练。像姚青这般，才入门，刚刚开始锻炼，便能够同时入室接受剑法亲传的弟子，在纵横派内毕竟还是少数。
最开始的三年，最基础，也是最苦。这三年里，入门弟子必须留在乌山集训，毋管什么原因，皆不许离开；逢年过节亦是如此。新春之际，乌山之上依然处处人烟。
有些弟子在食间打好了饭菜便回到宿舍小院中食用；有些弟子则是迫不及待地跑去道场上、或是石道旁，开始燃放爆竹；有些弟子盘坐在床榻上冥想；有些弟子则是在院中来回踱步；有些弟子在聚在一起，边吃团年饭，边像日常生活里那般谈天说地，稍有家世的弟子还会拿出一点府上千里迢迢送到乌山镇上的吃食玩物与众人分享；有些弟子则是自己独处，仅与要好的同门私语。或者热闹的聚，或者沉寂的孤；小小的乌山此刻如同普天人世的缩影。
在这样的日子里，走动串门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可是……来串门的怎么会是……师弟啊，你为何把她也带回来了呀？师父虽然不管这些，但是……你现在习剑方才起步，沉迷于这方面……不太好吧？那些妒忌你的人，估计又要借此发难了。
丁雨伯看着从门口进来的两人，霎时间心里涌过良多念头。
姚青不知道师兄会想这么多。米颢这时候会来这里，只因前日他们在布庄内的一段对话：
“你新年会放爆竹吗？”米颢这么问他。
“我没有买，师兄也许会去放，”姚青说道，他看了看她，“你想放，是吗？”
米颢瞧瞧姚青，犹豫了一下，轻轻点了点头。姚青展颜而笑：“要不要我去给你买一些来？”
“镇上早就没卖的了，”米颢说，“小镇没有爆竹作坊，大家都是赶场时带回来的。嗯……原本也没打算买，一个人……不太好放……”
“那……你要不要来山上？”姚青迟疑了一下，问，“我去试试，问师兄要一点来。”
“可以吗？”米颢反问道。姚青笑笑，米颢也跟着笑了。
……
米颢来到小院里，同时带来了一盒糕点。是五福糕，以五种食材为馅，手艺虽不及大城食斋里的精细，在山野中却也是一种别样的风味。丁雨伯打开竹制圆篮后眼睛都直了，一边吃着一边赞不绝口。
米颢说：“这五福糕是要轻咬细品糖面里的滋味，丁师兄用吃烙饼的方式吃这糕点，恐怕这一篮子顶不了几下呀。”
丁雨伯想想也是，笑道：“多亏米老板提醒。”
米颢以一方手帕擦拭手掌，随后捋起衣袖，拈起一块五福糕，送入唇中咀嚼。姚青看着她的样子，也拿起一块糕点品尝。
一盒糕点也吃不了多久；丁雨伯刚刚又在食堂和同门吃了团年饭，这时再吃了些五福糕，肚子顿时感觉很饱。看看院里的状况，他觉得再坐下去可能会受不了，于是起身说道：“我出去走走。师弟，爆竹在我房间的桌上，你想放自己拿去就好。记得给我留一点。”
姚青点了点头：“好的，我会的。”
丁雨伯瞧着这点头的频率，心里暗骂：这小子真是巴不得我赶紧走。
去哪儿呢？师父去朝元观中寻观主下棋了，合纵堂是进不去的；去找柯随吗？这家伙指不定又去溪边睡觉了，那片草地现在枯得都是泥巴，不去不去；张幻和的话，这胖子铁定在看小说，去他们院子讲不定又要拌嘴；去前面的道上看他们打牌？嗯……
有时候选择题真的很让人讨厌，不过丁雨伯很快就不再苦恼了。才行出小院不远，在两栋房舍间的阴暗中，他偶然瞥见了一道隐匿于其间的黑影。
本来是一件极普通的事情，兴许是哪个弟子突然脑子抽了，跑到角落里想要独自呆一会儿呢？陈梨那家伙不就是喜欢到处游荡；管这么多干什么呢？可是下意识地，丁雨伯又往那处瞧了一眼。
然后，丁雨伯的脚步停住了。虽看不清那人的容貌，但能觉察到一股清晰的杀意。这道杀意很冰冷，也很熟悉——四个月前，在乌山的山道旁，和师弟走在一起的丁雨伯有过明了的感受。
丁雨伯笑了，同时他灵动的大眼睛里闪出可怖的寒光。原来是你啊，这么久了，你终于忍不住了，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