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探视时间,特雷尔科夫斯基走进了圣安托万医院的大门。他穿上了他唯一的一套深色西装,右手提着一公斤用报纸包好的橙子。
医院总是给他留下痛苦的印象。他觉得每个窗口都传出残喘之声,觉得人们在他背后偷偷运走尸体。医生和护士在他看来是麻木不仁的怪人,尽管他敬佩他们的献身精神。
在接待处,他询问哪里可以找到舒勒小姐。接待员在记录里查找了一下。
“您是她的家人吗?”
特雷尔科夫斯基犹豫起来。如果他回答不是,会不会被赶走?
“我是她的朋友。”
“二十七室,十八床。请先去找护士长。”
他道了谢。二十七室宽敞得像一个火车站大厅。四排病床分割着房内空间。白色的床边,一群群人穿着与病床形成鲜明对比的深色衣服来来往往。这是探视高峰时段。绵绵不断的低语声有如贝壳中传来的海涛声让他头昏脑涨。护士长的下巴向前突出,显得咄咄逼人,她一把抓住了他。
“您在这里干什么?”
“您是护士长吧?我叫特雷尔科夫斯基。很高兴见到您,接待处的女士让我来找您。是关于舒勒小姐的。”
“十八床?”
“的确是这么跟我说的。我能看看她吗?”
护士长皱起眉头。她把一支铅笔举到嘴边吸了好久才回答他。
“不能让她太累,她到昨天还一直在昏迷中。您可以去看她,但要掌握分寸;别和她说话。”
特雷尔科夫斯基很容易就找到了十八床。床上躺着一个女人,脸上裹着绷带,左腿被一组复杂的滑轮吊起。唯一能看见的一只眼睛睁着。特雷尔科夫斯基缓缓地走近。他不知道女人有没有看见他,因为她没有眨眼,而且因为被重重包扎着也看不到她的表情。他把橙子放在床头柜上,在一只凳子上坐了下来。
她看上去比他想象的要年长。她困难地呼吸着,嘴巴大张,像是白色织物间的一口黑井。他注意到她少了一颗上门牙,不免感到尴尬。
“您是她的朋友?”
他吓了一跳。他没有注意到另一个访客。原本就湿润的额头顿时出了一层汗。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个罪犯,处于被突然出现的目击者揭发的危机中。各种荒唐的借口在他脑中闪过。但那年轻女子已经接着说了下去:
“真是不得了!您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吗?一开始我完全不相信发生了这样的事。我前一天晚上跟她分开的时候她心情还那么好呢!她这是怎么了?”
特雷尔科夫斯基松了口气。年轻女子马上就将他看成了舒勒小姐众多朋友中的一个。刚才她并不是在问他问题,只是在陈述显而易见的事实。他更仔细地打量起她。
她模样可爱,虽不漂亮,却也动人。这是特雷尔科夫斯基在最私密的时刻会想起的那种女子。至少因为她的身体,有了这样的身材不看脸也足够了。她身材丰满,却不软塌松垮。
这位年轻女子穿着一件让胸脯显得格外高耸的绿色羊毛套衫,不知是胸罩款式的关系还是因为压根没穿胸罩,能看出乳头的形状。海蓝色的短裙远在膝盖以上,是出于粗心大意而非刻意为之。无论如何他能看见丝袜边缘以上的大片肌肤。大腿上雪白的肌肤罩着阴影,但在中心阴影区域边上的部分却格外白皙,让特雷尔科夫斯基神魂颠倒。他艰难地把目光从那里挪开向上移到脸部,一张乏善可陈的脸。栗色头发,棕色双眼,涂抹着口红的大嘴。
“实话告诉您,”他清了清喉咙说,“我算不上她的什么朋友,因为我几乎不认识她。”
羞耻心使他不敢承认其实自己根本不认识她。
“但请相信我真心为所发生的事感到悲伤。”
年轻女子冲他微笑。
“是的,太可怕了。”
她把注意力转回到躺着的人身上,病人尽管睁着眼却仍是一副没有知觉的样子。
“西蒙娜,西蒙娜,你还认识我吗?”年轻女子低声问,“我是斯黛拉。你的朋友斯黛拉,还认识我吗?”
眼睛还是不动,依旧盯着天花板上那个看不见的点。特雷尔科夫斯基心想她会不会已经死了?但她的口中传来呻吟,先是低声呜咽,然后升级成令人难以忍受的尖叫。
斯黛拉大声哭了起来,特雷尔科夫斯基为此感到极度窘迫。他想对她说“嘘”,他觉得整间病房都在看他们,认为是他把她惹哭的。他偷偷瞥了瞥离他最近的人。看他们如何反应。左边有个老头不安稳地睡着。他不停嘟囔些听不懂的话,腮帮像是在吮吸一颗硕大的糖似的鼓动着,一丝混着血的口水挂到被单里边。右边一群探病的人打开各式各样的食物和饮品让那边的酒鬼胖农夫看得眼花缭乱。特雷尔科夫斯基放心地发现没人关注他们。不久以后,一个护士走来告诉他们探视时间结束了。
“还能救回她吗?”斯黛拉依旧哭着说,但现在只是一声一声地啜泣了。
护士咄咄逼人地看着她。
“您以为呢?如果我们能救她自然会救。您还想知道别的什么?”
“那么您怎么想?能行吗?”
护士恼火地耸起了肩膀。
“就是去问医生,他能告诉您的也不比我多。在这种事上,”她用一种高高在上的口气接着说,“我们什么都说不准。她能从昏迷中醒来已经很好了!”
特雷尔科夫斯基很失望。他没能跟西蒙娜·舒勒说上话,而这可怜的女人在死亡边缘徘徊的处境也无法让他感到安慰。他不是个坏心肠的人,如果能救她的话他情愿自己继续身陷困境。
我要去和这个叫斯黛拉的姑娘聊聊,他心想,也许她能告诉我些什么。
但他不知道该怎样挑起话头,因为她还在哭。毫无先兆地谈起公寓的话题很难。另外,他又怕走出医院的时候她先握手告别,让他没有时间作决定。更麻烦的是,一股突然涌起的尿意一下子打乱了他的正常思维。他强迫自己慢慢走,尽管他万分想要一口气奔去最近的厕所。他勇敢地开口说道:
“您不要绝望。如果您觉得可以的话,我们去喝点东西吧。我觉得一杯酒能让您冷静下来。”
他为了抑制愈来愈强烈的尿意把嘴唇都咬出血了。
她想要说话,却被打嗝中断了。于是她只是点头表示同意,并且尴尬地笑了笑。
特雷尔科夫斯基现在汗大如豆。尿意像一把匕首捣着下腹。他们从医院出来了。对面就有一间兼卖烟草的大咖啡厅。
“我们去对面如何?”他用伪装得并不成功的随意口吻提议道。
“随您就好。”
他一直等到他们坐下点完单才说:
“抱歉,失陪两分钟。我要打个电话。”
回来的时候,他变了个人。他又想大笑又想歌唱。直到看见斯黛拉浸满泪水的脸他才想到要采取适合目前情况的举止。
他们无言啜饮着侍者上的两杯酒。斯黛拉渐渐平静下来。他观察着,窥伺着能让他谈及公寓的最佳时机。他又一次注视她的胸脯,有了一种会和她上床的预感。他从这想法里汲取了跟她说话的力量。
“我从来不明白自杀这回事。我说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我就是完全弄不懂。你们说起过这个话题吗?”
她回答说她们从来没聊起过这个,说她认识西蒙娜很久了,但从她的生活中找不到什么缘由来解释她的这次行为。特雷尔科夫斯基提出也许是由于情场失意,但斯黛拉不同意。以她所知她从来没有过什么认真的感情交往。自从她来到巴黎——她的父母住在图尔——她就几乎是独来独往,只跟少数几个朋友见面。当然,她有过两三段恋情,不过都没有持续下去。她闲暇时间多半都花在读历史小说上。她是一家书店的营业员。
在所有这些信息中,没有丝毫可以阻碍特雷尔科夫斯基计划的东西。他感到自责,他竟然在此时感到高兴。他觉得这样太冷血。为了自我惩罚,他把思维拉回到自杀者的身上。
“她也许会好起来的。”他丝毫不确定地说。
斯黛拉摇摇头。
“我不觉得。您看到她的样子了?她连我都认不出来了。我完全惊呆了。简直是灾难!我觉得下午没法上班了。我会一个人心情郁闷地待在家里。”
特雷尔科夫斯基也不去上班。他向上司请了几天假来处理公寓的事。
“别这样,心情郁闷也无济于事。相反,您应该试着换换脑子。我知道这么说也许会让您觉得品位低下,但我建议您去看电影。”
他停了一下,然后很快地说:
“如果您允许我……听我说,我今天下午没什么事。您愿意跟我一起去餐馆吃饭吗?然后我们去电影院。如果您没什么别的事……”
她接受了。
在自助餐厅吃过饭以后,他们钻进了他们找到的第一家常设电影院。银幕上正在播放的是正片前的纪录片,他感觉到邻座女子的腿贴上了他的腿。所以该试着做些什么!他下不了决心,却又知道什么都不做也不行。他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肩膀。她没反应,但过了一会,他的二头肌倒是抽搐起来。中场灯光亮起时他还保持着这个不舒服的姿势。他不敢看她。她的大腿更用力地贴紧他。
黑暗再次降临时,他立即把手臂从她肩头抽走,围在她的腰际。指尖碰到乳房隆起的地方,那对刚才在他眼前紧绷着绿色毛衣的乳房。她没有把他推开。在毛衣下,他的手往上移,摸到了胸罩,然后成功地钻到了乳房和胸罩之间。他的大拇指感到了乳头的突起。他用手指揉搓起它来。
她呼吸略微急促。她在座位上扭动,乳房跳出胸罩,光滑而柔软。他颤抖着大力揉捏着它们。
在这番举动中,他又想到了西蒙娜·舒勒。
“也许她此时此刻正在死去?”
但她的死亡要发生得更晚一些,在日落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