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爱丽丝·德拉·罗卡讨厌滑雪学校。她讨厌在圣诞假期也要一大早七点半就起床,她讨厌在吃早餐时父亲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同时一条腿在餐桌下面焦躁地抖个不停,仿佛在催促她说:“快吃!”她讨厌那条会扎她大腿的羊毛连裤袜,讨厌那双让她手指不能动弹的滑雪手套,讨厌那顶勒住她的面颊、同时又用扣带卡住她下巴的头盔,也讨厌那双特别挤脚、让她走起路来像只大猩猩的滑雪靴。
“你到底喝不喝这杯奶?”父亲再一次逼问她。
爱丽丝吞下一大口滚烫的牛奶,牛奶先灼烧了她的舌头,接着就是食道和胃。
“很好,今天让他们看看你是谁。”父亲对她说。
我是谁呢?她想。
接着,她被父亲推到门外,绿色的滑雪服把她包裹得活像木乃伊,滑雪服上缀满赞助商的徽章和闪着荧光的标识。此时室外温度只有零下十度,太阳只是一个比四周重重雾霭略微灰暗一点的圆盘。当爱丽丝肩扛滑雪板踏入雪中时,她感到那杯牛奶正在胃里翻江倒海。他们都是要自己扛滑雪板的,直到有一天滑出名堂,才会有人替你来扛。
“滑雪板板尖要朝前拿,否则会要别人命的。”父亲对她说。
每个训练季结束的时候,滑雪俱乐部都会送给你一枚镶有小星星的胸针,每年都会多一颗星,从你四岁、身高足以让双腿跨上滑雪缆车座椅开始,直到你年满九岁、能够自己抓住座椅上缆车为止。先是三颗银星,然后是三颗金的。每年发一枚胸针是为了告诉你,你又进步了一点,离专业的滑雪比赛又近了一步,而这恰恰是最让爱丽丝害怕的事。虽然那时她只有三颗星,却已经开始担心了。
大家约好八点半准时在缆车道前集合,因为那时设备才开始启用。爱丽丝的同学们已经到了,他们围成一圈,所有人都像童子军一样穿着同样的制服,由于困倦和寒冷而木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们把滑雪杖插在雪地上,另一端死死地夹在胳肢窝底下,整个人就这样戳在那里,双臂垂着,简直就像一群稻草人。他们谁也不想开口说话,尤其是爱丽丝。
父亲在她头盔上重重地敲了两下,好像要把她拍进雪地里似的。
“要展开双臂。记住,重心向前,明白吗?重——心——向——前!”父亲对她说。
“重心向前,”这个声音在爱丽丝的头脑中回荡着。
父亲走远了,一边走,一边往捧着的双手上哈气,他很快就会回到暖烘烘的家里去看报纸。父亲刚走出两步,就被浓雾吞没了。
爱丽丝故意让滑雪板摔落到地上,这一幕如果让父亲看见,他一定会当着大家的面狠狠地揍她一顿。在把滑雪靴扣在滑雪板上之前,她用一根滑雪杖用力地敲打靴底,以把粘在那里的雪块敲掉。
她已经有点想小便了。她觉得膀胱胀得要命,就像有一枚针刺进了肚子里。但今天她仍然不能遂愿,这一点她坚信不疑。
每天早上都是一样。吃完早餐,她就把自己反锁在洗手间里,用力挤呀挤呀,想把所有的尿都排干净。她坐在马桶上拼命地收缩腹部,用力用到头痛难忍,眼珠仿佛都要从眼眶中挤出来,就像是把葡萄的果肉从葡萄皮中挤出来那样。她把水龙头开到最大,为的是不让父亲听到她用力的声音。她攥紧双拳,用力收缩腹部,想把最后一滴尿也挤出来。
她就这样一直坐在马桶上,直到父亲把洗手间的门敲得震天响,同时高声叫喊:“小姐,难道我们今天又要迟到吗?”
反正再怎么用力也无济于事。每当她走到第一架滑雪缆车下面的时候,尿意总会非常强烈,以至于她不得不卸下滑雪板,稍稍靠边一点,蹲在冰凉的雪地上假装系鞋带,其实是在撒尿。她会在夹紧的双腿边堆起一小堆雪,然后把尿撒在裤子里。尿就流在滑雪服里,流在连裤袜里,此时此刻,同伴们都在注视着她,而埃里克,她的教练,会像往常一样说:“我们等一下爱丽丝。”
“这真是一种解脱,”每当那股温热的液体流过她冻僵的双腿时,她都会蹲在那里这么想。
“要不是大家在那里盯着我的话,这应该算是一种解脱吧,”爱丽丝想。
“这迟早会被他们发现的。”
“迟早我会在雪地上留下一道黄色的污迹。”
“那时候他们都会取笑我的,”她想。
一位家长走到埃里克身边,问他今天的雾是不是太浓,不宜上山。爱丽丝满怀期待地竖起耳朵,但是埃里克却展示出他那完美的微笑。
“只有这里有雾。”他说,“山顶上的太阳可以晒裂石头。勇敢点,大家上山。”
和爱丽丝同乘一个缆车座椅的是朱丽亚娜,她是爱丽丝爸爸同事的女儿。上山途中她们没说一句话。两个女孩彼此既不喜欢也不讨厌,此时此刻,她们除了都不想出现在这里以外,就再也没有什么共同点可言了。
爱丽丝和朱丽亚娜的耳畔只有呼啸着掠过弗拉伊特维山顶的风声和吊着她们缆车的钢缆发出的有节奏的金属摩擦声。她们把下巴缩进滑雪服的领子里,用自己呼出的热气来取暖。
“只是由于天冷的缘故,其实你真的用不着撒尿,”爱丽丝反复告诫自己。
然而,缆车离山顶越近,爱丽丝肚子里的那枚针就越往肉里扎。弄不好这次会更糟,或许这一回是非尿出来不可了。
“别尿啊,这只是天冷的反应,你不用再尿了,刚才已经尿过了,别这样。”
一股腐臭的牛奶猛然漾上了爱丽丝的喉头,她忍住恶心又把牛奶咽了回去。这时她想撒尿,想撒尿想得要命。
再过两个支架就到缆车终点站的小屋了。“我不用憋很久了,”她想。
朱丽亚娜推起缆车座椅的安全杠,两个女孩都把屁股往前挪了挪,准备跳下。当爱丽丝的滑雪板接触到地面时,她用手向后推了一把,以便离开座椅。
什么太阳能晒裂石头,这里分明是两米以外就看不见人了。四下里白茫茫一片,上下左右只有白这一种颜色,就像被一条白色的床单包裹着。这虽然与一片漆黑截然相反,但对于爱丽丝来说却同样可怕。
爱丽丝溜到滑雪道的一边,想找一堆新雪来解决问题。这时她的肠子里正发出一种像洗碗机运转时发出的声音。她回头望望,已经看不见朱丽亚娜了,这说明朱丽亚娜同样也看不见她。她沿着斜坡向上走了几米,两只滑雪板保持鱼骨形。当初父亲带着她滑雪时,总是要求她保持这种姿势。她每天要在儿童滑道上上下下三四十个来回,上坡的时候用梯式,下滑的时候则用犁式。父亲之所以这样严格地要求她,是因为买一张单独雪道的滑雪通行证要花费很多钱,况且这样做也可以充分锻炼她的双腿。
爱丽丝卸掉滑雪板,又前行了几步,她的滑雪靴已经深深地陷进积雪里,雪一直埋到她的小腿肚。
她终于坐下了,长舒了一口气,全身的肌肉也放松了下来。一种惬意的感觉像一股强烈的电流流遍她的全身,最终隐藏在脚趾尖里。
刚才大概是牛奶在作怪,肯定是牛奶。要是坐在这两千多米高的雪地上,屁股一准会被冻僵一半。她从没遇到过这种事,至少是从她记事以来,连一次也没发生过。
她排泄到了身上,但不是尿,或者说不只是尿。爱丽丝把屎拉到了身上,就在这个一月里某个上午的九点整。她把屎拉到了内裤里,却没有察觉,至少是在听到埃里克在重重迷雾中的某个地方呼唤她之前没有察觉。
她一跃而起,与此同时感到裤裆里沉甸甸的。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屁股,但厚厚的手套阻碍了她的触觉。不过这也无所谓,反正她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现在该怎么办呢?”她想。
埃里克又在叫她了,但爱丽丝没有答应。只要她在这上面,浓雾就可以把她隐藏起来。现在她可以脱下滑雪服的裤子,用雪把自己擦干净,也可以下去找埃里克,用耳语告诉他出了什么事,她还可以告诉埃里克自己膝盖疼,必须回到镇上去。当然,她也可以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滑雪,只要注意一直处于队伍的最后就行了。
然而,她一动未动地站在原地,小心翼翼地不让任何一块肌肉运动,完全把自己置于浓雾的庇护之中。
埃里克第三次喊她的名字,声音更大了。
“也许她已经坐缆车走了,那个冒失鬼。”一个小男孩替她回答道。
爱丽丝听到了一阵议论。有的说:“我们走吧。”有的说:“待在这里好冷啊。”他们就在那下面,只有几米远,没准就在下缆车的地方。声音是会骗人的,一会儿在群山间回荡,一会儿又隐没在雪地里。
“她可真够呛……我们去看看。”埃里克说。
爱丽丝感到那团湿软的东西已经滑落到了大腿上,她强忍住呕吐的欲望,慢慢地从一数到十。数到十以后,她又从头数起,一直数到了二十。四下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她抱起滑雪板,把它们一直抱到滑雪道上,琢磨了好一会才弄明白该如何将滑雪板放在与最大坡度线垂直的位置上。在这样的大雾里,你肯定会晕头转向的。
她把滑雪靴套进滑雪板,扣紧带扣,摘下护目镜,往上啐了口吐沫擦了擦,因为镜片已经模糊不清了。
她能够一个人滑到谷底,她根本不用管埃里克在弗拉伊特维山顶上如何找她。连裤袜里粘着一团粪便的她,若不是不得已,一秒钟也不想待在这里。她脑子里想着下滑的路线。她从来没有一个人下去过,一般他们只会坐缆车下去,然而她本人却在这条滑雪道上滑过几十次了。
她采用犁式动作下滑,开始还比较小心,后来分开的双腿让她渐渐觉得那下面似乎没有那么脏了。就在此前一天,埃里克还在告诫她:“如果再让我看到你用犁式动作转弯,我一准把你的两个脚踝捆在一起。”
埃里克并不喜欢她,这一点她敢肯定。在埃里克眼里,她就是个窝囊废。而到头来,事实证明了他的看法。埃里克也不喜欢她的父亲,因为每天上完课,她父亲总会缠着埃里克没完没了地问问题,什么“我们家爱丽丝表现如何啊”,“我们进步了没有啊”,“我们能不能当冠军啊”,“什么时候能参加比赛啊”,这个那个的喋喋不休。埃里克总是死盯住她父亲肩膀上的某一点,回答“是”或“不是”,要么就会回以一连串的“嗯”。
透过沾满水雾的护目镜,爱丽丝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像电视上叠加的画面,她下滑的速度极慢,除了滑雪板板尖以外,什么都分辨不清。只有当脚下出现新雪的时候,她才会意识到,是该拐弯的时候了。
她哼起一支歌来,为的是至少能听到自己的声音。她还时不时地用手套抹一下鼻子下面,擦掉流出的鼻涕。
提高重心,插下滑雪杖,然后转弯,双脚支撑。现在重心向前,明白吗?“重——心——向——前,”仿佛有人在提醒她,一会儿是埃里克,一会儿又是她父亲。
要是父亲知道了,一定会暴跳如雷,就像只野兽一样,所以她必须编一套谎话,编一个能站住脚的故事,既不能有破绽,又不能自相矛盾。她做梦也不想把事情的真相告诉父亲。是大雾,对,有了,把一切都归咎于大雾。她正跟着同伴们在大回转雪道上滑行,这时她的滑雪通行证从滑雪服上掉了下来。噢,不行,滑雪通行证没有从任何人身上飞走过,只有白痴才会弄丢它。那我们就说是围巾吧,她的围巾被风吹走了,于是她返回了一段去捡围巾,但同伴们都没有等她,她叫了他们几百遍,却没人回应,他们都消失在了大雾里,所以她才下去找他们。
“那后来你为什么没有重新上去呢?”父亲会这样问她的。
对呀,为什么呢?要考虑到这一点的话,还是说丢了滑雪通行证比较好。她之所以没有再上去,是因为她没有滑雪通行证,看缆车的人就不让她上了。
爱丽丝笑了笑,对这个故事很满意,这简直是天衣无缝,她甚至觉得自己不是那么脏了。那团东西终于不再往下掉了。
“或许已经冻上了吧,”她想。
要是成功的话,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她就可以在电视机前度过。她会冲一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脚上趿拉着她的毛绒拖鞋。如果她把眼睛从滑雪板上稍稍抬起那么一点,只要一点点,就完全可以看见那个写着“滑雪道封闭”字样的橘黄色警示牌,那样的话,她将会一整天都处于温暖之中。父亲总是告诫她要学会看路。要是她记得在有新雪的地方身体重心不能向前,要是几天前埃里克帮她调整好滑雪板上的带扣,要是她父亲再坚决一点对埃里克说,爱丽丝的体重已经有二十八公斤了,这个带扣是不是太紧了呢?……现在也不会出事。
这个跳台并不是很高,只有几米的落差,下落时刚能使人感到胃里和脚下同时一空。紧接着,爱丽丝已经脸朝下趴在了雪地上,两只滑雪板飞落下来,笔直地插在雪里,幸好刚才它们只伤到了她的一条腓骨。
她真的没感到疼。说实话,她几乎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觉得雪灌进了她的围巾和头盔,接触到了她的皮肤,有些灼痛。
她最先能动弹的是两只胳膊。在她更小的时候,每当醒来时发现下雪,父亲就把她捂得严严实实的,然后带她下楼。他们一直走到院子中央,手拉手,一起数“一、二、三”,然后一起凭借重力向后倒下。这时父亲会说:“现在你当天使。”于是爱丽丝就上下挥动双臂,当她再起来时,会发现自己在白雪上刻画下的轮廓,正像是一个张开双臂的天使。
爱丽丝又在雪地上做了回天使,别无他求,只是想证明自己还活着。她能把头转向一侧,也能呼吸了,尽管她觉得吸进的空气并没有到达它们该去的地方。她奇怪地感觉到自己无法支配双腿的运动,更奇怪的是,她觉得腿没有了。
她试图爬起来,但是做不到。
如果不是这么大的雾,山上早就有人看见她——山谷底部这个扁平的绿点。几步开外的地方,春天的时候会淌过一条小溪,天气乍暖,那里就会长出野草莓,只要你有耐心等,它们会甜得像糖果一样,一天的工夫就能采满整整一篮。
爱丽丝高呼救命,但她微弱的声音完全被大雾吞噬了。她再一次试着爬起来,至少是转个身也行,却一动也不能动。
父亲曾经告诉她,被冻死的人,在完蛋前的片刻会感觉浑身燥热难忍,想脱掉衣服,因此所有冻死的人被发现时都只穿着内裤。这下可惨了,她的内裤可是脏的。
她连手指也开始失去知觉了。她摘下一只手套,往里面呼热气,然后握紧拳头伸进去取暖,另一只手也如法炮制。这个滑稽的动作交替地进行了两三遍。
父亲经常对她说,你肢体的末端是会背叛你的,脚趾、手指、鼻子,还有耳朵。心脏竭尽全力地为自己保留血液,而让身体的其余部分冻僵。
爱丽丝想象她的手指变成了蓝紫色,接着双臂和双腿也慢慢地变了颜色。她想着心脏的跳动会越来越有力,尽力为自己保留住所有剩余的热量。她会变得非常僵硬,假如有一匹狼路过这里,踩在她的一只胳膊上,那这只胳膊就会轻而易举地被踩断。
“他们也许正在找我。”
“天晓得这里到底有没有狼。”
“我的手指已经失去知觉了。”
“我要是没喝那杯牛奶就好了。”
“重心向前,”她想。
“不是吧,狼都去冬眠了。”
“埃里克会气死的。”
“那些比赛我才不想参加呢。”
“别说傻话了,你非常清楚,狼是不会冬眠的。”
她的思绪变得越来越没有逻辑了,而且循环往复。太阳慢慢地沉到了夏贝尔东峰后面,假装自己消失了。群山的阴影已经延伸到了爱丽丝的背上,四周的浓雾也化作了一团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