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目光里,是一个青年推开层层弩兵庇护,一步一步朝他走来。月下,青年的容貌愈发的清晰,脸上的坦然甚至令孙坚都感到诧异。
心底的声音,是不愿意死的渴求。因而孙坚决定看看突兀的变化,会带来什么样的发展,或许死地之后还有活路。颤抖的手渐是平稳,孙武子的剑终究没有沾染子孙的鲜血。
昂首,淡然,以及丝丝愧疚。马前的贾诩,就这么与马上的孙坚诡异沉默得对视着。直到夏日暖风吹拂的落叶,阻隔他们交汇的目光,祖茂刺出一枪。
枪尖逼近下意识躲闪的贾诩,最终停留在他脖颈咫尺之遥。祖茂的攻击,带给贾诩狼狈,却无法再进一步,只因长枪牢牢被孙坚握住。
手指挪开枪头,淡然回到脸上,贾诩开口说:“只要留给思考以时间,对生的渴望,只会赠不会减;对死的恐惧,只会多不会少。司马,你怎么看?”
未等拧眉的孙坚想清楚贾诩意图,回眸望着堵塞道路弩兵的他又道:“我以百二弩兵设卡,司马疲敝之师可破否?”
“黄口小儿!”祖茂只当贾诩有意折辱孙坚,由是破口。只是还欲追骂的他,却陡然收到孙坚眼神中的警告。略是愣神中,手里的枪已经被孙坚夺走。
唯一的生命,不可替代的生命,家中妻儿等待归去的生命,孙坚不愿意丢弃。舍弃王师身份的骄傲与矜持,孙坚坦然回答:“人困马乏,全无胜机。”
未曾回顾,贾诩不符合年龄的疲敝语气里,道出令孙坚难以置信,却是最想要听到的话语:“司马不必菲薄,眼前弩兵俱是仓促上阵,羊质虎皮罢。司马只需挟我冲阵,想要博取生路不难。”
扭头正视孙坚,贾诩道:“岂有意乎?”
“你究竟是何人,又有什么企图?”生路,确确实实开辟,孙坚反倒不着急去抓住救命的稻草。
当下局势而言,青年至少是此地蛾贼的首脑人物。事出反常必有妖,他需要弄清楚青年违背常理的缘由,就算只是个虚假的答案。
“颍川慈明公门下,贾诩,字文和。要说图谋,就是希望司马能救我回长社,好让我谒见城中两位中郎将,献出破贼之策。对司马而言,从蛾贼手中救出我,或许还能抵消…”
猝然止息的声音,只因长枪划过贾诩胸膛,一道鲜血由他的肩部溅出,飚向半空。眨眼的功夫,他单薄的身躯已被孙坚一把抓起,一动不动地趴在马上。
“贼首已死,贼军定乱!今向前者,有生!却步迟疑者,必死!江东儿郎们,想要活命就随我杀!”
随着孙坚振臂高呼,祖茂、程普顷刻冲出,进而数十骑纷纷追随。必死之局下骤然开辟的活路,求生的欲望,唤醒他们最后的潜能。
士气,从来是此长而彼消。渠帅钦点的头目不顾劝阻非要劝降以至毙亡,血色骑兵气势汹汹扑来时,松散列阵的弩手全然六神无主。敷衍般地匆匆射出几根弩箭,恐惧驱使着蛾贼一哄而散。
堵塞道路的弩兵四下溃逃,孙坚丝毫不曾恋战,带着残兵败将们扬长而去。约是不足半刻,当长社城的轮廓因城上通明的灯火而依稀可见,逃出生天的江东子弟们松口气之余,纷纷是勒马歇息。刚刚的冲锋与奔逃,业已耗尽他们最后的一丝气力。
寂静河边,孙坚挨个点算着趴着饮水洗脸的同乡,险些控制不住情绪。家乡一同出发的一千一百七十五位兄弟,现如今只剩下四十五人。
另一边,喝水归来程普惊骇眼神里,死去的贾诩自顾自跳下马。心有余悸地捂着被划开的左肩,一路颠簸让他走路有些一瘸一拐。
半刻前,浴血残兵们在对峙时的沉寂,将他们的求生欲望准确传达给贾诩。来自心底愧疚的引导,促使他选择去赌。
他不怕赌输,因为战争的胜负,在波才决意留在赌桌直到最后的瞬间,业已分出。悬殊的实力,注定胜利属于汉军。
甚至某个瞬间,他觉得赌输反倒是解脱。当然,也只是在某个瞬间。
当孙坚没来由出枪,感受到长枪大幅度偏离要害的贾诩,顺其自然地装死。电光石火下的完美配合,一切在月下都显得天衣无缝。
如今,从波才手中要来的蛾贼眼里,他这位渠帅的“同乡”已经是死在汉军手里。贾诩甚至能够想象,这些希冀逃脱责罚的人,还会极力去渲染汉军的强悍。
诚如是,这一切也就更是合情合理。至于他们将要得到的结局,只会是波才的灭口。
结果而言,他已经获胜。不留痕迹的离开,还是不留痕迹的离开。区别,就只是救下眼前的幸存者们,虽不足以赎罪,却总能令自己的良心稍稍安定。
现在,就只剩下进长社。进城,不是因为他能帮忙,而是他想要尽快促成皇甫嵩与波才的决战。但在这之前,他需要与孙坚达成一些必要的默契。
孙坚大约是人如其名,只是抹了抹脸,便能强颜欢笑道:“孙某自幼习武,十七岁起,刀劈枪挑大小强盗无算,这点分寸总还是有的。”
撕扯下一块布条,他亲自替贾诩包扎,嘴里抱歉道:“我部士气颓丧,精力衰竭。若非如此,只恐兄弟们难以人人争先破阵。还请文和先生见谅。”
“劳烦司马。”稍稍活动臂膀,龇牙咧嘴的贾诩行礼感谢之余,凝视孙坚身后因惊愕他活着而聚拢的江东子弟,道:“还请司马帮贾诩一个忙,让故事通顺、完整。”
孙坚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并不知道眼前就是罪魁的他,完全无意去挖掘慈明公门徒与蛾贼的关系。士林、蛾贼以及皇帝的忌惮,他不愿一个不小心就将天捅破,旋即成为风口浪尖的牺牲品。
“弟兄们勿惊。”面朝众人,孙坚双手一按示意噤声,继而解释道:“文和先生是颍川慈明公的高徒,途径长社遭蛾贼所掠。刚刚他是借着劝降的名义,实是前来通知敌情。我之所以说他是贼首,只是想要振奋大家士气罢…”
孙坚这一番解释,众人俱是露出原来如此模样,心中甚至还生出庆幸之感。就算知情如祖茂、程普者,也只道贾诩身份尊贵,孙坚有意替他遮掩污点,由是齐齐附和:“文和先生见谅。”
短暂的歇息,纵人仍困马依旧乏,也需重新再启程。而随着距离血染之城长社愈来愈近,一行人的心情重新变得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