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郁郁,山腹一座庄园遗世静谧。
这名曰竹清苑的山中庄园,既是荀氏族学之所在,亦是贾诩、司马朗南下目的地。四日前抵达颍阴的两人,如今正在苑中东北角的竹屋里,静静地聆听水镜先生授课。
“明德天下,必先治国;欲治其国,需先齐家;欲齐家者,则需先俢己身。然则,修身修身,该当如何修身?礼记有云:‘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昔圣人仰观象于天,俯察法在地,继而遍看鸟兽之文与地之宜,遂能成一家之言。此即是格物而致知也。‘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垒土’诸家之经典,正是吾辈修身的毫末与垒土,亦可视作蹊径。
然吾前日曾闻一谬论,其人曰:‘但凡通读经典,明晓其义,已是修身。’…”
略是寡淡的声音,回荡在透风的竹屋里,司马徽脸含微笑,扫视着神色各异的学生,口中未曾停顿片刻,“举凡持此意见者,以吾观之,俱是需要回去重读论语。
论语开篇,子曰:‘学而时习之’。圣人格物致知以修其身,吾辈智慧难及圣人,学其道而时习以修己身,这本无过错。但所谓通读经典,明晓其义,其实只是学罢。只学不习之辈,莫不如不学。”
愈发灿烂的笑容中,司马徽冷不防道:“吾知汝等俱是各中佼佼,不乏逸才,或许心中难免嗤之以鼻。然怀这般想法者,吾劝汝还是尽早归家,将括母之故事分享家人,以备无患的好。”
司马徽话音落下,参差的憋笑此起彼伏。这些声音虽然迅速噤声归于静谧,但笑声的主人们一时还是面面相窥,显得惴惴不安。
好在司马徽未有计较的意思,只是跟着轻笑两声,进而颔首说道:“汝等会笑,就是会意,这是好事。”
调侃的插曲少间结束,回归正题的司马徽保持着浅浅的微笑,和风细雨地说:“话归正题,何谓习?《礼记·月令》云:‘鹰乃学习’,许叔重《说文解字》又言:‘习,数飞也’。
雏鹰欲飞,需仿振翅而数飞。人之修身,恰似鹰之飞天。只学不习之人,便如雏鹰只仿振翅而不飞,始终无法击向长空。平白耗费年华是轻,就怕有朝一日不得不飞时,却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当然,不学只习之辈,不仿振翅就欲翱翔天际,其下场嘛…不言而喻。
汝等二十七人,年岁残差不齐,所学各有异同,但道理却是共通。我今日请慈明安排汝等一齐听课,原因便是如此。学习一道,看天赋,也需熟能生巧。学而时习,此重中之重也。
吾还有两言,也盼汝等谨记:其一通读经典,晓其大义,多多致用,方能正心修身。其二修其理不急其功,古来才不配位者,多是难逃灾厄。”
“学生谨记。”有些散乱的应答一时俱起,贾诩当然是其中之一。也是听完司马徽的话,他才明白何以竹屋之中有这么许多年岁较大之人,原来他们很多都是学长。
“明白…汝等要都明白,还要慈明公与吾作甚?”司马徽莞尔一笑,修长的手指随意点出沿窗而坐之人,说:“荀谌,且说你吧。吾闻你在前日聚诸同窗,共校诸子经典中的谬误,有诸?”
“回禀先生,确有此事。”点到姓名的荀谌先施一礼,已经十七岁的他素以博学闻名,由是满脸自傲地回答也就不足为奇:“去岁至今,凡五百一十一日,我重览先秦诸子经典,继而将其中之谬误摘抄简上,计二十四卷。
前日,我闻庾宗、陈立已归,由是请两位同窗台鉴。孰料其他同窗闻讯齐至,遂成聚会。”
“不足两载,就重读完诸子百家之经典。究竟该夸你是学贯古今呢,还是笑你年少无知?”司马徽脸上的笑容不曾褪下,语气亦是温软如玉,但荀谌的脑门已经不自觉露出冷汗:“若说百家经典,无一字之谬误,自是欺心之语。否则诸学派也无需争执至今。然吾以为,学习经典,首要在于择其善者而学之,而非是挑其谬误娱己娱人。否则就算是倒背如流,于己却也无甚裨益。”
“谢先生教诲,学生知错。”心不悦,自然难服,只是低眉的荀谌嘴上还是直接承认错误。以他展露的天资,自然已将目标定在争夺荀氏之主的宝座上,司马徽得荀爽器重,等闲之事没必要开罪。
“口虽服,心如何?你知,我不知。”司马徽不以为意地淡然笑笑,说:“只盼你是真的明白,学习之目的在于致用,进而经世。不要再将宝贵的年华,浪费在寻章摘句之中,自娱自乐。”
替老友训诫一番接班人,司马徽将目光从荀谌这只儆猴的鸡上挪开,他正色地说:“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然商之覆灭,又与夏何其相似!举凡是人,就总会屡屡犯下近似甚至相同的错误,愚蠢的错误。
今日时辰尚早,汝等就静坐竹中直至落日吧。吾只盼将来汝等走出山林之际,天高地远任尔振翅之时,汝等还能记住今日。”
司马徽之警语,贾诩反复咀嚼,俱是颇有所得,由是难免出神。直到是司马朗特意的几声重咳,才将他发散的思维唤回——原来司马徽点到他与一位叫做郭演的学生,要两人随其离开。
站起身时,贾诩不免回忆起进入山中庄园次日发生的事情,这是他与郭演唯一的交集。及至亦步亦趋,跟随司马徽走远的他,回溯完当时的每个细节,自觉不曾有错的他心中已是安定。
拐过弯,复行数十步,司马徽驻足一颗老松之前。他负手站在松前半晌,回顾瞧着神态已经绷不住的两人,收敛起一直的笑容肃然道:“日前,我与慈明松前品茗苦茶,忽闻远处是嘈杂异常。我由是循声而出,却见是你二人争吵不休,甚至若非荀彧出现喝止,恐有大打出手之势。
说来你等来竹清苑皆不过几日,究竟是有何恩怨以至如此?莫不如就在我面前,重新争论一番,由我来当个评判,化解这段纠葛,如何?若无异议,就由郭演开始罢。”
“这…”亦与贾诩近似,当郭演听到司马徽唤他与贾诩事,心中已经感觉不妙。然而当时他只道是贾诩事后告状诉苦,如何想到竟然是两位大人物当日亲耳聆听。
这般近况,原先想要扯谎应付自不可能,汗水一时间布满郭演整片额头,声音更是忍不住有些发颤:“真…真想不到,凉人竟然也学圣人经典,奇…奇哉怪也。”
“凉州,汉土也,凉人,汉民也,学的当然是圣人道理。”身为被攻讦的受害者,贾诩在听到司马徽看似征询,实则不容拒绝的严词时,当下明白是水镜先生要替他讨回公道,由是感激之余,原先的紧张也就淡去。
“凉人…”再度轮到郭演,当日之言历历在目,他的心跳开始不断加速。乱窜的眼神,在不经意间撞上司马徽的怒目,好好先生不再和蔼的一面,令他感觉到无比压力:“凉人…凉人岂会是汉民?河套之地,昔日匈奴所占,今番亦是与羌、氐等共居,尔等…尔等不过是…不过是……,纵学华夏礼仪之皮毛,终究非我族类……”
“长平侯与冠军侯开边,自然就有汉民实边,今朝虽与诸族混居边塞,却也秉持汉家制度、礼仪,凉人如何算不得汉民?”就算不是第一次听到,郭演的话还是令贾诩面色如冰,只是反驳的语气却不似当日般咄咄逼人。
愤怒已经被隐藏进字里行间,明白身在异乡的贾诩,不希望主动扩大事态。因为事情一旦闹大,郭演或许难辞其咎,但作为外乡人的他也难免不会被视作不安定的因素。
“谢谢提醒。”或许是心态崩溃,破罐破摔,总之郭演忽然抬起低垂的头颅,怒目而视露出狰狞道:“险些忘记,孝武皇帝确实送不少人去边塞。只是不知道你家先祖究竟是何地的流民?又或者干脆是刑徒?哈哈哈哈!”
当日只是地域攻击,而今却化作人身攻击,加之郭演讥讽的笑声,几近点燃贾诩胸腔中继续的愤怒。他双拳紧握着咬牙切齿回答道:“我祖乃是贾太傅,曾祖曾为武威太守,祖父官至兖州刺史。及至家父,因其仰慕冠军侯事迹,故弃诗礼从军,徙居武威。并非你口中的流民、刑徒!”
“贾太傅?当真难为你认识贾谊…其实你完全可以自称胶东侯后代嘛,莫非是害怕被拆穿?哈哈哈哈哈!我真是不明白…”郭演原本清秀的面容逐渐扭曲,他甚至不顾尊卑地用手指着司马徽叫嚷道:“我真是不明白,我的弟弟究竟比这个粗鄙的武夫之子差在何处?何以遭荀氏劝退,以致他投河自尽…”
郭演说着说着,声音逐渐是微不可闻。
“郭象之事,自是其自作孽罢,何故迁怒他人?抑或在你眼里,诺大的竹清苑,竟无法多容下一人?笑话!”斜眼瞥视,见泪如雨下的郭演已经瘫软坐地,司马徽摇摇头道:“你父已在慈明公处等候,你回家好生思过罢。”
话音掷地,不远处等待的仆役趋步而前,搀扶着失魂落魄的郭演渐渐走远。少见,回到老松前的司马徽目视前方意有所指地说:“觉得我们颍川人会亲亲相隐,对吗?谨慎,或许也没错…说起来,你当时或许用的是淮阴侯的故事说服自己吧?只是三代也好,先秦也罢,能屈能伸者屈指可数。更多的人呢?他们被欺、被辱,在忍受中渐渐忘记何谓反抗,于是便是人见人欺。故而至少在山中时,该据理力争之时,无需畏首畏尾,少年心性不可磨灭。”
稍作停顿,司马徽转过身正视贾诩说:“其实当日,我与慈明皆不再此地。是路过喝止的荀彧,事后亲自谒见慈明,要求严惩郭演。而今日,慈明本也只是要吾将郭演带去罢。刚刚之事,不过是我不愿此事成为你长久的心结,故意为之。
你来时言及之事,慈明业已遣人核查。你于火中救人事上表现出的有勇有谋、临机果断,慈明非常欣赏。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唯文质彬彬者,方可曰君子。其实行为处事亦然,跋扈过甚目中无人,自是取死之道。然前瞻后顾迟疑退缩者,也难成事。切记,切记。”
半晌,已经走出老远的司马徽回眸张望。看着晚霞笼盖穹顶下凝视老松的贾诩,他喃喃自语:“只盼当真是块璞玉,也算不负建公昔年之恩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