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洗了澡,刮了脸,已经五点多钟。忽然灵机一动,想起一桩事,便在洋货铺里,买了一条水红色的绸手绢,一瓶檀香水,包好了,放在大衣袋里,这才到游艺园来。他怕陈国英先到了,老戏场,新戏场,杂耍场,影戏场,统同找了一遍,都还没有。他虽然没找着陈女士,却体贴入微,怕女士找他不到,便走到收票进门的总口上,找个椅子坐了等着。那些来来往往的人,他一个也不放松,都要看他一遍。他坐的地方,正是宪兵驻扎的所在,有一两个宪兵,对他望了一望。他心想:“不好,他们不要疑心我吧?”便站起来,装着看墙上挂的相片,搭讪着走了。但是他等候陈女士,却是至诚,决不肯轻易自误的。所以他走不了几步,仍旧走了回来。约莫等了三十分钟,好容易陈女士来了。陆无涯看见,早是笑容满面,对她鞠了一躬,便对她道:“这里人杂得很,倒是电影场里清静一点,我们到那里去坐罢。”陈国英微微向他笑道:“随便。”陆无涯看见她这一笑,真如醍醐灌顶,说不出来的这一种愉快。便引着陈国英到电影场来,拣了一张桌子,请陈国英坐下,自己也脱下大衣,坐在一边。茶房泡上茶来,陆无涯拿了一只杯子,先用手绢擦了一擦,然后斟了一杯茶,放在陈国英面前,脸含着笑道:“这远的道,要密斯陈走了来,我很不过意。”陈国英道:“我本来要谢谢陆先生的,先生这样说,反叫我过意不去了。”陆无涯笑道:“你太客气了!我还有一句话,你一声一声的叫我做先生,我实在不安。我们在课堂上,是教员学生,下了堂就都是朋友。况且我除了懂得几句英文,哪一样比得上陈女士,我想和你交朋友,还怕你不肯呢,哪里敢以先生自居哩。”说到这里,陈国英斟了一杯茶,放在陆无涯面前,陆无涯赶紧站起来接着,就他接茶的时候,看见陈国英那只又白又嫩的手,受了冻,微微的带一点红色,真是像新诗人拿来就用的一句话,“如玫瑰般的娇艳”。加上陈国英脸上手上擦的雪花膏香,微微的透肌而出,叫这个逼近芳泽的陆无涯,怎样不神魂颠倒?在陆无涯一方,恨不得在此刻,把爱陈国英的话,从肺腑里都倒将出来,并且陈国英能同他今夜正式订婚,尤其是好。但是“我爱你”这一句话,怎样说得出口呢?又想说,又不能说,只好找些闲话来敷衍了。在陈国英一方,对于陆无涯这样的勾引她,本来很不高兴,但是一见面,又不愿给人家下不去,也只好随着敷衍了。他们坐在一处,闲谈许久,还是没有提到正文。而且电影场这个地方,耳目众多,也不好怎样谈爱情。陆无涯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对陈国英道:“密斯陈来得早,大概还没有吃晚饭吧。这里观英的大菜还不错,我们去吃点东西好不好?”陈国英道:“不必,我已经吃过晚饭了。”陆无涯笑道:“你吃过,我还没有吃过,我是要去吃的。那末,我顺便请密斯陈坐坐,也不要紧啊!”他这样一说,倒弄得陈国英没有话说了,只得随他到番菜馆里来。这游艺园的茶房,都是乖巧不过的,看见一男一女进来,早把一个小单间的帘子卷起,让他们进去。这时,自然陆无涯坐了主席,把菜牌子一看,便递给陈国英,问她要掉什么不要。陈国英道:“这个烂水鸭,掉个火腿鸡蛋罢,先生看好不好?”陆无涯道:“好极好极,密斯陈的脾气,竟和我一样。大菜里面,这些什么鸡,什么鸭,我总觉得切它不动,反而弄得刀叉盘子乱响,要是遇着什么大宴会,那是真叫人不好意思的呢。”这时陆无涯的话匣子开了,说是欧洲的宴会怎样,日本的宴会怎样。又说欧美男女社交公开,宴会多系女子作主体,中国恰成一个反比例。由男女社交公开谈到两性恋爱,说是恋爱分两种:一种是形式上的恋爱,一种是精神上的恋爱,而精神上的恋爱,又有一致的,或片面的。说到这里,把眼睛望着陈国英,叹了一口气道:“像我现在的情形,就是片面的……”陈国英不等他这句话说完,脸上早是一红,便低着头,只把刀叉去分盘子里的烧牛肉。陆无涯转过脸,又笑嘻嘻的道:“密斯陈,我听见说,同班的学生吴国良是你的同乡,这话对吗?”陈国英道:“不错,是同乡,但是同班里的同乡,也很多啊。”陆无涯道:“但是我听见说,他和你,还有其他的关系呢。”陈国英把嘴一撇道:“这都是同学造的谣言,像他那样的学问,我是不放在眼睛里的。”陆无涯道:“那么,就照密斯陈的眼光而论,同班里的学生,你对哪个表示赞同呢?”陈国英微微一笑道:“我既然考了第一,他们都未必好似我,我对谁也不钦佩!”陆无涯斜乜着眼笑道:“好高的眼光!我又要进一步问你了。学生里面,都不如你,那么,教员里面,你也一个都看不起吗?”陈国英听了这话,一时倒不好答复,便在钮扣上,取下一条手绢,捂着嘴笑。陆无涯道:“你说呀!难道你默认了都好吗?”陈国英把眼睛望着桌子上的花瓶,低低的说道:“也有我看得起的,也有我看不起的。”陆无涯道:“不用说,像我这样的人,一定是看不起的一流了。”陈国英笑道:“陆先生正是把话来倒说,要是连你也看不起,平等大学,那就没有好教员了。”陆无涯眯着眼睛笑道:“这话真的吗?”陈国英道:“真的。”陆无涯道:“蒙你抬爱,算看得起我,那末,你猜我最钦佩的是谁呢?”陈国英一面抿着嘴笑,一面摇摇头。陆无涯道:“你是个绝顶的聪明人,不要装呆,你总应该知道的。”陈国英道:“这话奇了,你心里的事,我怎么猜得着呢?”陆无涯道:“你就随便说一个,看对不对。”陈国英道:“应该是俄国的列宁吧?”陆无涯道:“啊哟!太远!太远!”陈国英道:“那么当是孙中山,或者是……”陆无涯道:“还是太远。我老实告诉你,这个人就在平等大学里,而且还是女性。这算说穿了,你应该知道吧?”陈国英道:“难道我们女同学里面,还有你钦佩的吗?是密斯刘呢?还是密斯王呢?”陆无涯把刀轻轻的敲着盘子道:“你这个人,真会作曲笔文章,我想把大观园伶牙俐齿的林妹妹请来,或者和你可以比一比,到底是谁会说话?像我们这一张笨嘴,只好宣告失败了。”陈国英道:“你把这个难题,教我猜,还说我会作曲笔,这不是冤枉吗?”陆无涯道:“你真猜不着吗?我就告诉你吧,我最钦佩的这个人,她的姓是东南西北的东字,加上一个耳朵旁,说得这样清楚,你当然明白了吧?”陈国英笑道:“难道说,先生还钦佩的是我吗?这就奇了,我这个人,哪样可教人家钦佩呢?”陆无涯道:“这是你太客气了。你的学问性情,在同学里,已经是不可多得,加上你……”陆无涯说到这里觉得太唐突了,便改口道:“你又比一切人用功,旁人我不晓得,就我个人而论,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了。密斯陈,我要说句鲁莽的话了,将来也不知哪个有福的,得着你作内助哩。”陈国英听了这句话,脸上不免一红。陆无涯道:“我这是真话,并不是和你开玩笑。我却有点非分的希望,很想和密斯陈作一个讨论学问的朋友,常常找个地方谈谈,不知道密斯陈赏光不赏光?”陈国英先听他说有点非分的希望,心里不免一跳,后来听见他说,不过要常在一处谈谈,却又是没有料到的事。心里明明知道一男一女常在一处,不能没有下文,是不可答应的。况且今天到游艺园来的本意,原是想把两个人的交涉解决,从此摆脱关系。照他这样说,不但不能脱离关系,反多一层接近的机会了。但是人家说得冠冕堂皇,也没有什么理由,好拒绝人家呀。只得说道:“那是很好的事,很希望陆先生能常常指教我,讨论两个字,我还不配说呢!”陆无涯道:“这些客气话,我都不必说,密斯陈答应了我这个要求,我是快活得很。那么,我们要不要订一个时间呢?”陈国英想道:“好啊,又进了一步了。”便说道:“那倒不必,我随时可以到陆先生那里去请教。”陆无涯想了一想,说道:“也好。”说着话,茶房已经是端上咖啡来了,陆无涯便拿钱会了账。陈国英道:“我本来要谢谢先生,反而叫陆先生请了我,这话怎么说?”陆无涯道:“不成问题,不成问题,我们既然是至好,还拘形式吗?”说着便在大衣袋里面把一瓶香水,和一块红绸手绢拿了出来,笑嘻嘻的递给陈国英道:“这东西,不过聊表寸心,作一个纪念,密斯陈可不要嫌少!”陈国英又没有料到他有这一着。受下呢,这个东西,送得太尴尬;不受呢,又给人家下不去。只得说“多谢多谢”,倒说不出别的什么来。陆无涯道:“我刚才不是说过吗?我们是不拘形式的呀!”便把东西往陈国英身上乱塞,一定要她收下。她没有法子再推却,只得收了。陆无涯道:“今天晚上,月色很好,不大很冷,我们在场地上踏踏月,好不好?”陈国英道:“可以的。”陆无涯听了这话,便在衣架上,将陈国英的大红毛绳围巾,取在手里。这时茶房正送过手巾来,陈国英当着人家的面,又不好拦住他,只得罢了。陆无涯却亲亲热热的替她把围巾围上,然后自己穿上大衣,带着陈国英到外面场地上来。
这时,一轮寒月,照着满地雪白,由这边朝东南望去,看见先农坛里面,一片旷野,零零落落的黑影,一堆一堆的排着,都是老柏树。那座钟楼,在这荒凉的月地上,巍然高挺,很有画意。陆无涯道:“密斯陈,你看这月色多好啊!在北京这个地方,一个冬天,像这样的良夜,可没有几回呢。”说着话,两个人并排走着,已经走到荷花池的那边,只有些枯树远远近近在月亮底下,杈杈桠桠的立着,一个人影子也没有。路旁草亭子里的玻璃灯,挂在亭子柱上,一摇一荡,发出些似黄不白的亮光,照得亭子里,暗一阵,亮一阵。陆无涯指着老戏场那边道:“你看!那里电光灿烂,锣鼓喧天,却越显得这里冷静的了。我想游艺园里的游人,能抛了那种热闹,来领略这种冷静,也不过你我。你看对不对?”这时,陈国英坐在路旁一张露椅上,陆无涯也不知不觉的坐下来。陆无涯又道:“我和你,有许多性情相同的地方,奇怪不奇怪?而且我们今晚坐在这里谈天,更是没有想到的事情。人说有缘,我们也总算得有缘了。”陈国英听了这话,并不做声,陆无涯笑道:“和美人在月下谈天,是人间第一种艳福,今天密斯陈能和我在一处谈天,我不知几生修到,我希望可一而可再才好。”陈国英听了这话还是不做声,扭转身去,低着头弄围巾上的穗子。陆无涯道:“你们穿这个短袖子的衣服,露出白的手来,好看是好看,就是冷得有一点难受哩!”说着,便伸手过去,握着陈国英的手道:“可不是冰冷的吗?”陈国英把手一缩,把陆无涯的手一推道:“不要胡闹。”陆无涯笑道:“这就算胡闹吗?还有比这更胡闹的呢。”说着话,又伸手把陈国英的手,紧紧的握着,只是格格的笑。陈国英一点儿也推不动,她索性扭转身子来,朝着陆无涯道:“你为什么忽然不老实起来?那末,我以后不敢和你交朋友了。”陈国英嘴里虽然还强硬,可是心里乱得了不得,脸上热得像火烧一样。陆无涯道:“我老实告诉你罢。”正要往下说,远远的一个黑影子一闪,慢慢的就走了过来。听见他走的脚步声,得得的响,好像他穿的是皮鞋,不用说,这是那最爱多事的警察。陈国英机伶不过,早离开陆无涯,坐在椅子的那一头。那警察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对他们看了一看,没有说什么,也就走了。陆无涯倒吓了一跳,其实这样的事,游艺园里面哪天不有十几起。尤其是夏天,满花园的露椅上触目皆是,警察精神有限,也管不了许多咧。陈国英和陆无涯,在游艺园里面,又兜了几个圈子,各处的玩艺儿,都已散场,已经十二点以外了。陆无涯道:“糟了,我只管和你说话,却没有留心时候。密斯陈回到寄宿舍里去,里面还能开门吗?”陈国英道:“寄宿舍里哪里得进去,我只有到姑母家里去寄宿了。”陆无涯笑道:“半夜三更,到亲戚家里做客,也不像样吧?”陈国英道:“没有法子啊!”陆无涯道:“不要紧,不要紧,我们回到东城去再说。”两个人就雇了车子,同路回到东城去了。他们回东城之后,一宿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