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经典的哲学三连问,并不是吴明学故意提出的,因为他捡破烂这么久,并没有在横河镇见过这样装扮的人,这长檐鸭舌帽的流行,至少现在还没传到乡下来吧!
这个人不一定是横河镇的人,如果是,也定然不是住在镇街上的,或许是更乡下的某村某组人。
既然他坐上了前往县城的龙马车,定然是去县城的了,那么问题又来了,他去县城干嘛呢?又或者只是转一趟车,去江州市,或者去省城?
这些疑问随着龙马车飞快的下山速度,被一阵阵的春风吹得无影无踪,一直等到汽车停在松溪渡口,才再度被吴明学拾了起来。
他趁着汽车等轮渡的档口,跳下车厢,寻觅那鸭舌帽的去处。
辽阔的艾宁湖烟雾缭绕,湖面小岛影影绰绰地浮现着,吴明学环视一周,发现鸭舌帽正双手插兜,笔直地挺立在湖边。
看着他挺拔匀称的身材,吴明学羡慕不已,想着自己长大后如果有他那么高就好了。
他带着片刻美好的幻象朝鸭舌帽走去,却不料陈育彪抢先了一步,他主动递过一根烟去,致谢说:“多谢孝少提醒,否则这次真要栽跟头了。”
鸭舌帽淡然一笑道:“没什么好谢的,我不想去年中秋节的悲剧重演。”
陈育彪殷勤地欠身道:“那是,也怪那车人福薄,刚巧你那天没有坐车。”
“哎……”鸭舌帽长吐了一口薄烟说,“福厚福薄都是衍文,有时候就是这么巧吧!”
“说的是,”陈育彪柔声笑道,“要不这么多去麒麟岭砍柴的人,只有孝少才遇到麒麟呢?”
鸭舌帽把头掁向前方道:“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渡船快来了,你去开车,我走上去。”
陈育彪躬身告了别,招呼乘客要么上车,要么走上渡船去,他拉开车门之后,仍然心有余悸地跟坐在后面的陈兰香,表达着遇见老虎时的紧张心情。
陈兰香好言宽慰了几句,又说起了一些家常,原来陈育彪跟陈兰香是同一个屋场的人,只年龄比陈兰香小了六七岁,所以尽管陈兰香出嫁了,陈育彪仍然像小时候那样叫她“兰香姐”。
不过陈兰香不是无缘无故拉这些家常,她惦记着能不能让吴明学坐在前面驾驶室来,可是当她刚提出口,陈育彪就婉言拒绝了,只说过来渡口,就不用翻山,离县城也只剩几公里了。
陈兰香知道他的话里的意思,心疼地转头看了一下后车厢,尽管她并没有如愿看到吴明学,转而靠在座位上眯了一会儿。
重男轻女的观念在这个微小的细节中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陈兰香所不知的是,吴明敏因为来了例假,正疼痛难忍,汗珠子像豆粒般冒了出来。
吴明学这会儿也不在吴明敏身边,他忙于探究鸭舌帽的秘密去了。
只见他故意走上渡船,装作不经意地靠近鸭舌帽,然后飞快的速度抬头望了鸭舌帽一眼,却见他的一只眼睛泛白,吴明学大吃一惊,心道:“他是个瞎子?”
“很奇怪吗?”突然一声冷冷的话音传来,吴明学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讷讷地问:“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我身边还有别人吗?”鸭舌帽的话音依然清冷。
吴明学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地跟鸭舌帽站在船头,朵朵浪花溅起,就好像他内心的焦躁。
“我……”吴明学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只感觉鸭舌帽的气场强大,自己完全落于下风。
“你是不是以为我是个瞎子?”鸭舌帽转过头来,让吴明学看见了他另一只明澈的眼睛。
“我没有这么以为。”吴明学见状,忙矢口否认道。
“你回车上去吧!”鸭舌帽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这里风大,小心着凉。”
“没事,我皮厚。”吴明学编了一个容易让人发笑的理由。
可是鸭舌帽不改冷峻的颜色,长叹一口气说:“又是一个执拗的孩子。”
“又?”吴明学斗胆问道:“还有哪个执拗的孩子吗?”
“我。”鸭舌帽重重地说。
此后鸭舌帽再没说话,一直遥望着烟波浩渺的湖面,就好像仔细搜寻着什么,又仿佛仅仅是在欣赏这一刻的美景。
吴明学见着渡船马上要靠岸了,善意地提醒了鸭舌帽一句,鸭舌帽淡淡地回了一句“知道了”,便大步走向龙马车。
吴明学不免心生郁闷:“他什么情况?不懂得尊老爱幼的吗?我这么幼,他搭理都不搭理一下。”
事实如此,吴明学只好小跑着走向龙马车,并抢在鸭舌帽之前,爬上了车,而令他意外的是,鸭舌帽竟然好心地托了一下他的屁股。
他顿时觉得浑身都暖烘烘的,回头冲鸭舌帽灿烂地笑了笑,便坐回到吴明敏的身边。
吴明敏的脸色苍白,汗水直滴,让吴明学看了非常担心,他又连劝了几回,又问了问黑棉袄大妈,黑棉袄浅浅地笑了笑说:“没得事,过几天就好了。”
“哦。”幸亏吴明学有过前一世的经验,想当年自己的大学女友也这般痛经过,他还为她泡过充满爱意的红糖水。
往事一闪而过,吴明学明白他辣姐这是亲戚突然拜访,也便放了心,坐在车上,不自在地东张西望。
烟斗老人好像认识他,主动跟他搭话道:“你是老爷的孙子?”
“老爷?”吴明学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重复了一遍。
烟斗道:“就是吴德仁,以前我在你们家做过长工。”
“哦,你是说我爷爷啊!”吴明学惊奇地问,“你怎么一下子就看出来了?”
“长得这么像,能看不出来吗?”烟斗忍不住笑道。
吴明学大吃一惊,没想到重生而来,长相居然像量身定做一般,精准地契合这一世的基因。
烟斗问了吴明学的一些基本情况,得知他读到四年级,想起自己的孙子李大喜也正读四年级,很为他们俩没同班而感到遗憾。
不过很快,烟斗就调整好情绪,主动说起了吴德仁的年轻时的一些故事,听得吴明学一愣一愣的。
原来,老吴家曾经是大地主不错,但是他爷爷可不是个好货色,他爷爷嗜赌成性,往往刚收了佃租,就统统输到赌桌上去了,这当然引起他奶奶的极大不满,臭骂道:“你还真是出息了,现在都不过我的手,就输得精光,你怎么不把裤衩给输掉?这样就不能出门了,倒省得人家惦记。”
可惜的是,吴德仁赌性未改,继续潇洒而坚定地践行着他的败家大业,后果不出意料。
吴明学听着一乐:“这不是《活着》里的徐福贵吗?嗨,我爷爷可真是厉害,照着经典小说活了一遍。”
烟斗正讲到败家处,却发现吴明学丝毫不伤感反而乐呵呵地笑了起来,数落道:“你个没良心的,这个时候还笑得出来。”
吴明学回道:“你讲得太有趣了,又那么有画面感,就好像是你把我爷爷的钱赢去了异样。”
烟斗叹道:“我可没那个本事,你爷爷的钱大部分都被老鬼头赢去了。”
“老鬼爷?你认识他?”吴明学的注意力马上一转,瞪着双眼问。
“他这个老滑头,哪个不认识?”烟斗像当年劝吴明学爷爷一样规劝道,“那个人阴险得很,你可千万别跟他过从甚密,指不定就要被他阴一下。”
吴明学只觉烟斗爷知道自己接触过老鬼爷一样,怎么适逢其时地给自己来这么个提醒?但是他并没有承认,只毫不在意地说:“烟斗爷,我一个小孩子家,哪会跟他过从甚密?”
“别叫我烟斗爷,我大名叫李魁,你以后叫我魁爷为好。”李魁似乎生气地说。
吴明学不放心地追问道:“哪个逵?”
李魁笑眯眯地说:“看你小子还算读了点书,知道《水浒传》里有个黑旋风李逵,我可不是那个逵,而是魁梧的魁,你知道怎么写吗?”
“知道,”吴明学点头回道,“斗鬼魁,对吧!”
“不错嘛,认识的字倒是不少。”李魁很满意地说。
吴明学当然没好意思说自己是次次全年级第一的学霸,只戆戆地笑着,撒娇地问:“魁爷,你能再讲讲我爷爷的故事吗?我还想听。”
“少爷脾气来了吧!”李魁把住他扭捏的身子,鼓眼示意他坐端正来,这才愿意讲起吴德仁的富贵华年来。
李魁特意挤坐到吴明学身边来,掩耳悄声说:“你爷爷当年很爱收藏古董,有许多世所罕见的器件,不少据说还是修真者求之不得的宝贝呢,虽然被没收过一回,但是我估计,你爷爷心思缜密,应该把有些珍宝埋在地底下,等你长大些,说不定能挖出什么宝贝来。”
“真的吗?”吴明学半信半疑地说。
李魁一脸认真地说:“这种事情还能糊弄你的?要不是你爷爷当年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赠送重金救济过我,我才懒得跟你说这些呢。”
吴明学童言无忌地反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偏偏这个时候,这么多人,不怕他们听见吗?”
李魁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就好像好心办了坏事一般非常郁闷,他索性站起身来,拿出烟袋和火柴,又吧嗒吧嗒地抽起烟来。
吴明学感到很无辜:“我不就问了句实在话吗?为什么他反应这么大?”
不过吴明学想得很明白,天翻地覆慨而慷,整个世道已经变了,不能按照李魁那一辈的思想去思考分析问题。
哪怕李魁说的是真的,他们老吴家所剩古董估计也是寥寥无几,甚至可以说,约等于无,不然父辈们早就打这个主意了。
对于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吴明学也懒得再想,轻轻拍了拍吴明敏的后背,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安慰的话。
转眼,艾N县汽车站到了,众人依次下车,当吴明学四处搜寻鸭舌帽时,却发现他早已没了踪迹。
不过他并非一无所获,他惊奇地发现,艾N县来了一批稀罕的游客——金发碧眼白皮肤的外国人,其中一个个子高挑的美女路过他时,还客气地跟他打了声招呼:“Hello!”
吴明学腼腆地回了句“Hello”,便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他们一行七人走出了汽车站。
他忍不住好奇地想:“什么风把他们给吹来了?难道名不见经传的艾N县有什么独特的魅力?”
没等他思量多久,陈兰香就走了过来,首先询问他有没有晕车,吴明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指向仍坐在车上抚着肚子的吴明敏,说她身子不舒服。
陈兰香一眼就看出了玄机,发牢骚道:“你还真会挑时间。”她上车搀扶吴明敏下车,迫不及待地走到公交车站,等了约莫半个钟头,才等到开往监狱的3路公交车。
几个陆续上车后,吴明学才想起车费的事情,陈兰香挤兑道:“你妈再穷,车费还是付得起的。”
不过她话音刚落,就被公交车费给难住了,向吴明学要了六毛钱零钱,塞进了收款箱。
陈兰香叮嘱道:“待会儿看见你们阿爸,记得先喊他,暖暖他的心。”
“哦。”吴明学简短地回了句,便自顾着欣赏起窗外的街景来。
艾N县城并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繁华,当然也绝非他之前设想的那么落后,就是普普通通的小县城的模样,在这片县城的核心地带,街边各种店铺鳞次栉比,路上行人如织,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吴明学努力记下每一个店铺的照片,生怕错过哪怕一个,可是都没有找到他期盼已久的黄老板的废品回收店,心中黯然有了一种盘算:“待会儿怎么跟我妈说呢?”
他算盘还没打好,就被艾宁宾馆前的那一行外国人吸引去了主意力,联系起此时的GDP水平,以及经济发展形势,吴明学心里慨叹道:“这个时候如果能搭上做外贸的便车就好了。”
在开开停停的公交车上,构思一个做外贸生意的梦,在这个中部省份的小县城里,似乎只能吴明学能做吧!
但是他能做这个梦,实际上却付出不了任何实际行动,钱是一方面的问题,年纪是另一方面的问题,两个问题都无法解决,吴明学也只能望洋兴叹了。
公交车再开了一段路程之后,窗外的景色开始逐渐变得荒凉,低矮的房屋零散地分布在广阔的田野上,跟乡下没有什么区别。
想起多年以后,这种地方被称为城乡结合部,称为征地拆迁的重点对象,诞生一批批令人羡慕又令人憎恶的拆迁户及拆二代时,吴明学只觉心里五味杂陈,又悄然恨起自己重生的不是地方。
家庭条件也不好,他不敢设想,待会儿看到父亲时,会是怎样的情景?他会不会哭?
对于这个从未谋面过的父亲,他的心情也是混乱的,好想痛骂他一顿,又很想劝他好好表现,争取减刑,早日一家团圆。
时间随着车轮的滚动而流逝,公交车上的乘客逐渐变得稀少,直到只剩下他们一家三口。
阳光毫不吝啬地晒在脸上,吴明学却感不到丝毫暖意,只有心里拔凉拔凉的艰苦记忆。
良久没有说话的陈兰香,突然转头对吴明学说:“马上就要见到你阿爸了,心里激动不?”
“激动。”吴明学敷衍道。
“那你怎么还臭这个脸?”陈兰香不满地说,紧接着便劝导道:“笑一下,开心点,那可是你爸。”
“知道了。”吴明学挤出一丝笑意说。
监狱很远,还有一小段路,吴明学无聊地又望向窗外,但见远方一座高耸云霄的山峰巍然傲立,他忍不住把头伸出窗外遥望。
司机从后视镜看到了吴明学逾矩的举动,厉声喝道:“那个小朋友,不要把头伸出去。”
陈兰香一边把吴明学拉回来,一边给司机致歉道:“不好意思,小孩子不懂事。”
司机倒是没真生气,而是兴致勃勃地介绍起吴明学方才眺望的山峰来,吴明学为了方便交流,特意站到司机旁边的位置,两只小手紧紧抓住栏杆,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司机,听他娓娓道来:
“这座高山叫做神雾山,终年被云雾缭绕,就好像有神仙住在山顶,只可惜山势陡峭,山顶更是只有巨大的岩石,听说从来没人爬上去过,又听说爬上去的人都不愿意下来了,说那上面住在神仙,爬上去的人都学习修仙术了。”
“那你相信上面有神仙吗?”
“信有什么用?不信又有什么用?就是这么一说。”
“那万一上面有神仙呢?”
“有就有呗,反正我又爬不上去。”
“你就不想学习修仙术,长生不老吗?”
“傻孩子,这个世界上哪有人可能长生不老?你是不是受到气功热的影响?”
“这是全县最高的山吗?”
“何止全县?全市,全省都属它最高了吧!”
“那神雾山离这里多远?”
“起码得有几十公里,你看着很近,其实挺远的。”
“这么远!那有人去玩过吗?”
“刚才你是不是看到一群外国人?他们就经常去。”
“他们去干嘛?修仙?”
“应该是旅游吧,我们县里有意把神雾山打造成旅游景点,可惜上头没批,这不是白白浪费了大好江山吗?”
“是吗?那说明我们县领导还是很有远见的啊!”
“这一届大领导可厉害了,听说是特意放下来锻炼锻炼,过不了多久就会坐直升飞机调到省里去。”
“这么厉害?这届大领导谁啊?”
“好像姓吴,叫做吴文汉吧!”
“啊!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