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学跨过门槛,站在门口的青石上,明亮的光照清了他瘦削而标致的脸庞。
他错愕的眼神已经恢复平静,定睛打量面前的老人——他的三爷爷吴德贤。
见得吴德贤头戴黑色鸭舌皮帽、身穿笔挺黑色西装、穿着一双锃亮黑色皮鞋,放眼整个横河镇,这身打扮时髦得紧,甚至领先时代的潮流。
吴明学疑惑地问:“阿公,你怎么来了?”
作为吴家德字辈唯一在世的长辈,吴德贤被一众侄孙、侄孙女们尊称为“阿公”。
对于吴明学来说,吴德贤始终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因为他从来不事劳作,却富甲一方。
吴德贤笑而不语,双手搭在后背,缓缓走了过来,指着满屋子的破烂,才笑呵呵地说:“元元,你可真够能耐的,这么大的事,从不跟阿公透露半点风声,怎么?怕我断了你的财路?”
吴明学羞惭地说:“阿公,你也来取笑我?捡破烂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吴德贤声色俱厉地说:“还有谁取笑你了?看我不去打他屁股,竟敢取笑我最聪明的侄孙子。”
陈兰香连忙解释道:“没谁取笑了,就是他辣姐总是跟他开玩笑,给他取了个‘破烂小王子’的绰号。”
吴德贤断然表态说:“哦,是敏敏啊,那等她早读回来,我好好教训她一番。”
吴明学满意地笑了笑,便忙着打点完剩余的破烂,把蛇皮袋折叠好,放在门口边上,随后关上房门,挂上锁,打水洗漱去了。
吴德贤的到来,让这次早餐丰盛了许多,吴明学难得吃了一回油条,他正津津有味地啃着一根时,吴明敏欢蹦乱跳地跑进了厨房。
吴明敏年方十四,正值豆蔻年华,出落得亭亭玉立,清秀的脸庞如出水芙蓉,小时候脾气泼辣,长大后却变得知书达礼,很讨人喜欢。
她一进门就热情地喊了一声“阿公”!或许正是因此,吴德贤并没有批评她哪怕一句,这让吴明学大感失望。
吴德贤交代道:“以后别叫你弟弟那个‘破烂小王子’的绰号了,就叫元元多好。”
吴明敏欣然答应,也拿起了一根油条吃。
吴德贤继而说起当初给吴明学取名字的往事来,吴家近五代的行辈依次是“道德文明光”,吴明学属于明字辈,又因孔夫子“敏而好学”的典故,大名便随着吴明敏取作吴明学。
他指着被烟熏得乌黑的土砖墙壁说:“给你取‘元元’这个小名,就是盼着你以后能多赚点钱,让这个贫穷的家庭过上富裕、有尊严的生活。”
说这话时,吴德贤又指了指凹凸不平的夯土地面和简陋陈旧的橱柜、饭桌、锣罐架等家具,以示警醒。
吴明学听后,深以为然,暗暗握紧拳头,铆足了一股子劲。
吴明敏欢快地说:“阿公,我本来就准备不叫了,毕竟元元都十岁了,对吧!”
吴明学冷笑道:“那我得对辣姐感恩戴德了。”
吴德贤欣慰地点了点头,笑问道:“敏敏是不是读初三了?”
吴明敏道:“嗯,还有几个月就要中考了。”
吴德贤勉励道:“那要抓紧时间了,好好复习,将来考高中考大学,走出这个穷山沟。”
这时候的广大农村地区,重男轻女的观念还很严重,寻常家庭能供女孩子读完初中算是很不错了,对于很多女孩子来说,念高中读大学就好像遥不可及的梦想,更何况这年头还有中专这个大热门候选。
吴明敏惊喜于吴德贤说中了她的心事,正准备好好表现一番,却被吴德贤另外的话头阻止。
但听吴德贤话锋一转,突然说起太平山来,问吴明学有没有听过修仙?
吴明学诧异地看了吴德贤一眼,立即联想起最近新闻里常播的气功热,估计吴德贤正是受到这股风气的影响才这般发问。
但他想了一会儿,还是直言不讳地说:“那都是道教传说,怎么能当真?”
吴德贤露出无比羡慕的眼神说:“你可别不信,这世上真有长生不老药,听说许真人已经活了三百多岁,但是看上去就像个三十岁的小伙子。”
吴明学心说,自己前一世活在科技高度发达的未来世界,才不相信这些修真成仙的故事。
但是他表面上还是礼貌地笑了笑,做出一副十分认真的样子,倾听吴德贤继续讲述太平山许真人的神奇传说:
太平山的顶峰叫做仰天堂,上面有座道观名叫佑圣宫,许真人便是佑圣宫的住持。
他自称是晋代许逊之后,靠着祖传的修真秘笈,吸收天地元气,三百年前就已晋升仙人之列,容颜永驻在三十岁时的大好年华,让一众信徒羡慕不已,吴德贤就是其中之一。
吴明学当然不信,许真人估计真实年龄就在三十岁左右,看他到了不惑之年,或者更老的时候,还怎么蛊惑人心?
但是挡不住吴德贤深信不疑,他讲得兴致勃勃、栩栩如生,就好像亲眼所见,亲身经历过。
最后还说起如今元气蓬勃复苏,正是修真的好时机,吴德贤内心狂喜地畅想着自己长生不死的愿望指日可待。
这些扯卵蛋的奇闻怪事,自然都是许真人告诉吴德贤的,吴明学突然有些可怜起吴德贤来,好端端的大富翁竟然被一个江湖道士拿捏得死死的。
早餐这会儿差不多吃完,吴德贤大概也讲得痛快了,大吐一口浓痰之后,脸色忽然一沉,话锋又是一转,才算道明此行的真实目的。
只见吴德贤面露难色道:“兰香,说起来我不应该催你,可是最近手头有点紧,想着你还是先还我一部分,剩下的以后再说。”
自此,早餐的美好氛围骤然为之一变,变得紧张而压抑,小小的厨房像被一层厚厚的乌云笼罩得密不透风,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吴明学打心底非常佩服吴德贤:“这要债就要债嘛,为什么偏偏绕这么大个弯,才‘勉为其难’地说出?他要是都难,恐怕整个横河镇没人敢说容易。”
他不禁寻思道:“阿公这么有钱,为什么突然催我妈还钱呢?不会是着了许真人的道,要买所谓的长生不老药吧?”
但是吴明学没敢吱声,而是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
陈兰香尴尬地干笑着,十年前借吴德贤的五千块钱,到现在一分钱都没还,利息已经豁免,再推脱就显得太不通情理了。
只是她委实囊中羞涩,开学刚给两个孩子报名,又买了一头小猪崽,而紧接着又要买化肥种秧苗,这些开支下来,怕是连一百块都拿不出来。
因此她很想恳求吴德贤再宽限一段日子,等年中稻谷收了,杀掉一头猪卖,再还他一千块钱。
无奈吴德贤没等陈兰香把话说完,就把她的话堵了回去,为难地说:“兰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知道你的难处,但是我也有我的难处,你再不还一点,我这边不好给你小春婶交待。”
吴德贤陡然加重声量道:“你是知道她的脾气的,一闹起来,我可是没好日子过了。”
陈兰香深埋着头,双手紧紧地捏在一起,惭愧地说:“不好意思,给三叔添麻烦了。”
她心扉既然已经敞开,索性直截了当地问:“三叔,这样吧,你说先还多少,我看能不能凑齐?”
吴德贤伸出右手食指说:“就这个数,先还一千,剩下的今年过年前还清。”
他并没有跟陈兰香商量的意思,陈兰香也明白这一点,她只好起身,进房间翻找了一番,再回来时,双手捧着一个红色手帕。
陈兰香小心翼翼地掀开手帕,如数家珍地数着手帕包着的一摞零钱,果不其然,只有九十八块七毛六分钱,离吴德贤要求的一千块钱实在相差甚远。
于是陈兰香的惭愧之色更加明显,脸色羞红得像是刚处对象的少女,简直抬不起头来。
吴德贤一脸不悦地指着空空的碗碟说:“哎……债没要着,还摊上一顿好早餐,看来你小春婶没有说错,再不来催你,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
陈兰香低头不语,伸手把钱放在桌上,很难为情地站着,脸色更加涨红,这欠债的滋味可是比任何体力劳动都更加难受。
这几个回合下来,吴明敏的喜悦之色一扫而空,她二话不说,亮出了泼辣本色,踢踏踢踏地跑上楼去,在卧室抽屉里捣鼓了一阵子,拿着崭新的十二张大团结下来,放在陈兰香刚才放置的一摞零钱上。
此时无声胜有声,她凶巴巴地瞪了吴德贤一眼,就撒腿跑出了大门。
吴明学连忙喊道:“辣姐,你这些钱从哪里来的?”
他的问话没有等来答案,反而让整个讨债的场面变得更加沉重。
吴德贤为了纾解情绪,从西装里袋掏出了一包软中华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又摸了摸右边外口袋,拿出一个精致的金色打火机,咔嚓一声打开机盖,呲呲地刮动火石,火苗像利剑般窜出。
香烟被点燃之后,吴德贤闷闷地吸着。
虽然他没说一句话,但是意思很明显,要一千块钱的打算并未有丝毫改变。
陈兰香央求道:“三叔,你看,我这……要不你再宽……”
吴德贤摆手打断她说:“都说了,不能再拖了,不然这半年,你小春婶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别把我心脏病给激发了。”
吴明学把这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对于钱财的渴望迸发得更加强烈。
都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这回算是真切体会到这种滋味。
又因为债主是自己的三爷爷,算是骨肉血亲了,讨起债来尚且如此,可想而知,母亲这些年经受过多少次这样上门讨债的委屈。
吴明学暗暗盘算着:“自从我捡破烂以来,确实攒了些钱,本来打算给家里买一台黑白电视机,再给自己买一台游戏机,省得夏国雄那肥仔一见到我,就显摆他家的那台小霸王,什么《超级玛丽》、《魂斗罗》……说得他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是债主不期而至,逼得他只能改变原计划。
他主意拿定,从容地说:“阿公,你稍等,我去拿钱。”
吴明学跑过堂奥,走进那间破烂房,掏出钥匙,打开办公桌中间的大抽屉,掀开其中的一个铝制饭盒,里面整齐地叠放着一沓钞票,他细细数了数金额,足足有一千二百四十九块两毛八分钱。
吴明学捡出一千块钱整,重新收拾好铝制饭盒,锁上抽屉,关紧房门,疾步重回厨房。
吴德贤见他手上拿着的一大摞钞票,猛然吃了一惊,就连烟头快要烫着手了都没有意识到,直到真烫着了手,才慌慌地扔落。
陈兰香更是惊得目瞪口呆,就凭这孩子天天捡破烂,竟然攒了这么多钱,这真是太超出她的想象了。
吴明学把这一大摞钞票放在吴德贤面前,又不急不忙地把他辣姐和他母亲的那些钱收了回来,还到陈兰香的手上。
他不动声色地说:“阿公,你数数,看看是不是一千?”
吴德贤倒没客气,用手指添了一下舌头,仔细地数了三遍,核对数目无误,才露出久违的笑容,只是这笑容略显刻意,声色更是冰冷无情:“不错,不错,算是没白跑这一趟。”
吴明学板着脸说:“阿公,剩下的四千块钱,今年过年之前一定还你,麻烦你跟小春婆说一声,我们家虽然穷,但是绝不会赖账。”
吴德贤收好钱,拍了拍吴明学的小肩膀说:“很好,很有志气,你可别因此生阿公的气,阿公也是有苦衷的。”
吴明学没有多说废话,却提出了一个连陈兰香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就是让吴德贤写上一个收条,省得到时候可能出现的扯皮。
吴德贤不禁然又多看了吴明学几眼,一边写着收条,一边眯眼笑道:“有道理,有必要,呵呵,很会打算盘嘛!”
吴明学懒得搭理这无用的恭维的话,收好收条,对陈兰香说:“阿妈,收条就由我收着,剩下的钱也由我来还,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陈兰香迟疑地问:“元元,这么多……你确定能还清吗?”
吴明学拍着胸脯保证说:“我保证,你要相信我。”
陈兰香无奈地答应了一声,似深信不疑,又似处处怀疑,但是无论如何,她从此明白,吴明学已经长大,身材瘦小的他比任何男子汉都更男子汉。
吴德贤既然拿到钱,便没有多做逗留的必要,临走前不忘提醒吴明学一句——以今年除夕夜为限。
吴明学恭送吴德贤出了大门,心中泛起了别样的愁绪,他暗暗在心里发誓:“我吴明学这一世为人,一定要出人头地。”
乍暖还寒的春风凛冽地吹来,吹乱他浓厚的头发,他刚唏嘘吐出一口冷气,就听见一个高大少年在身后的喊话:“元元,还愣着干嘛?赶紧背起书包上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