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被发现怀孕时已是春寒料峭,整个冬天,活动忙成一锅热粥,春节过完,已是二月末,她的身子宽大的外套也藏不住。知道真相只有那么几个人。顾凌薇是其中之一。
出乎小满的意料,这个平时不见笑容、公事公办、不知人情味为何物的女人一脸怜惜:“做了这决定后悔吗?”
小满摇摇头。
“真正的爱情就是这样的,不计较得失、心甘情愿、只有付出,不求回报。”她的目光看着远方,面色凄然。这是她第一次被发现充满人性的脸,小满想,她这话难道是说给自己听?
顾凌微罕见地给了小满一些照顾。她告诉公关处,需要爬上爬下的工作就不要再让小满亲自去做、彻夜探讨活动方案时会让秘书额外给小满冲杯温牛奶或者加点宵夜,面对不满的广告方案或策划案,看看她的肚子,冲口而出的训斥也会减了几分力度。这让小满受宠若惊,原来,母爱是女人的天性。
春节过后,三四月份是奖励顾客新马泰双飞游的实施阶段。这也是他们首次带顾客出国。又是一轮的人仰马翻。中奖的顾客要逐个电话联系、核实信息、收集资料,和旅行社对接、行程确定,确定带队人员名单,落实出游细节,一百二十名中奖顾客分成三批次,每批次都是一次精神高度紧张的操作,直到把他们送到机场,眼看着飞机起飞,才算是一个批次的第一轮任务圆满完成。送走第三批,第一批次的顾客回国,去接机,和旅行社结算费用,公关处每天挂在嘴上的话就是:脑袋要炸掉了。
王念念几乎被降生在办公室。
顾凌微的照顾也没能让小满躲的开夜以继日的加班,她挺着日渐大起来的肚子,陀螺一样转来转去,忘了自己是马上要生产的孕妇。三个批次的顾客全部顺利送走,她召开总结会,安排部门马上结算费用,和旅行社对帐,把所有出游的材料归档,嘱咐下属和第一批马上回国的带队人联系,把顾客在国外的行程照片送媒体做好后期宣传。
会议还没开完,肚子突然一阵阵痉挛似的痛,她身上头上顷刻间蒙了一层汗,她紧紧抓着桌子的边缘,想站起来,痛的吸一口气颓然地坐下去。办公室一阵惊呼,大家全站起来,呆呆地看着她,全傻在当地。周一围幽灵一样,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冒出来,分开人群,大踏步的走过来,拦腰就把她抱起来,手上感觉到粘湿一片,他扫一眼,已经沾了一手的血。他冲着吓傻了的人喊:“马上去叫电梯,打电话叫我的车在楼下等。”
小满直接被送去产房。痛了近半夜的王小满剖腹产下四斤八两的王念念。家属单上签的是周一围的名字。
六月天已开始闷热。周一围会偶尔上楼,给小满带满满的食物和婴儿用品。小满披头散发,一头一身的汗馊味。月嫂拿了温热的毛巾给她擦试,每当周一围上楼,她都笑的小满心慌的殷勤。后来她才知道,请这个月嫂他花了大价钱。
月嫂心知肚明的笑让小满极其厌烦。在精心照料她几天后,她的话多了起来:
“周太太”她为自己又聪明又得体的称呼洋洋自得:“周先生这么能干,您真是好福气啊!”
“周先生对您这么好,怎么舍得您住这么小的房子?”
“生个女儿当然是妈的小棉袄,您得加油为周先生生个儿子才好,那才是正经事。”
小满一言不发。
她的怨气多起来:
“伺候月子是什么人能干的?赚的都是辛苦钱。什么人撑的住?”
“这小鬼头比我以往带三个都累,一点儿不让人消停”
背过身去,她会偷偷的啐一口:“什么东西,装的多清高,还不是被人包的二奶,牛轰个什么劲!”这话小满听不见却看的见。
王念念是个闹人的孩子,晚上每个小时醒一次,小满奶水不足,半夜拖着身子起来冲奶粉,一个晚上要起来四五次,她腰酸背疼,困的几乎站不住。王念念叼着奶嘴还没吃完她就昏睡过去。她从不肯晚上让月嫂带孩子,她放不下心。
终于有一天,当月嫂把拉了一屁股的王念念拍的哇哇大哭时,小满气的满脸通红:“刘嫂,工作辛苦你不要做了。我今天就告诉周先生给你结算工资,你今天就可以走了。”
刘嫂急了:“别啊,周太太,您千万别告诉周先生。我做的不累啊,带娃娃带的特别特别开心,您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是我不识好歹,不识好人,您千万行行好,别告诉周先生,求求您了。”她的眼泪说掉就掉,抱着念念的手去擦眼泪鼻涕。
“周先生一个月给你多少钱?”
她吞吞吐吐地说了一个数字,周一围给了她五位数的工钱。比这个城市里的顶级月嫂费还高了一大截。
下面的日子就顺风顺水,高收入的月嫂一旦尽心,钱就花的值得。
王念念满月时,周一围来了。他发现,月嫂已经被辞退了。
他拿出一串钥匙:“小满,我新租了房子给你。有念念了,住在这里总是太挤。”
小满闻的到自己满身的奶膻气加酸臭气,头发成缕的披在头皮上,她穿着宽大的睡衣,为了方便给孩子喂奶,胸前剪开两个大洞,再缝上盖子,掀起来可以直接把孩子嘴巴塞进去。念念的小胃口仍满足不了的母乳偶尔还会溢出来,胸前结着脏污的黄褐色奶渍。
不用照镜子,小满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
他还会为她租房子?
“那个月嫂照顾产妇和孩子是很在行的。”他再说:“你没必要这么早辞退她。”
“欠你的钱我会尽早还给你”。
周一围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比小满还难堪。
等他第二天再来时,小满拿定了主意:“你说的对,我准备接受你的建议,换个大一点的房子,我已经告诉爸妈,让他们来给我带孩子,再过一个月我就可以上班了。”
周一围瞪着她“你告诉你父母了?”
他想像得出她一个电话的功效。那一对老实巴交的父母一辈子做不了女儿的主,她放弃留在山水怡人的城市、为一个男人到完全陌生的地方、突然他们就成了姥姥姥爷,没一件事他们可以做主。这个电话的地震持续到最后,还是他们的妥协。
周一围瞪着小满想,这个女人,天崩地裂的主意总是拿的云淡风轻,她不考虑后果的?
搬进三室一厅的新居室时,小满抱着孩子,周一围拎着她的一只行李包,家就算搬完了。小满把她那些盆盆罐罐忙不迭的装进行李包时,周一围全给扔了出去,他哭笑不得地问小满:“你舍得把睛天霹雳的消息告诉你父母,舍得半年的房租不要了,却舍不得这些破盆子破碗?”
“你懂什么?”小满把扔出来的东西再装回去:“我做的都是有用的。念念得有放心的人带,父母来了要有地方住,住的地方不得吃饭?”
周一围最后由着她把那些破烂宝贝一样再全塞回去。全装进去也不过是一个小行李袋,她的东西实在不多。
小满怀疑这个房子根本不是租的。房间里铺着浅米色地板,同色系的壁纸,深咖啡色的家具、壁厨,浅咖啡色的布艺沙发,软软地靠着深咖色的大靠垫,家用电器一应俱全。三个卧室,主卧用了棕红色系,次卧仍是深浅咖啡色系。另一间卧室做成了书房。
“孩子满月了,要换个新地方,我们叫‘熬满月’,欢迎新主人入住。”他把小满的行李直接拿到卧室去了。
“我现在住不起这样的房子。”小满站在门口,不肯进去。
“我买了一些菜,放在冰箱里。”他从小满怀里把念念抱过去:“今天乔迁新居,可以请主人做个简餐招待一下你的客人吗?”小满注意到,只要一涉及到钱的问题,他就比她更不好意思,好象欠钱的人是他一样。
“这房子一个月多少钱?”她仍固执的站在门口。
“这个房子是朋友的,装修完人就出国了,空着也是空着,先借住一段时间,以后租到合适的再搬。”
这些鬼话他自己都不知道信不信。
“周一围。”小满拉住了他的胳膊。他浑身一震,电击般颤栗。认识这么久,小满第一次有这样亲密的举动。他的脸白了。紧紧盯着小满。
“周一围”小满咬咬嘴唇:“如果有一天,我和你在一起了,一定是因为我爱上了你。而不是因为我欠了你太多,尤其是钱。”
周一围转过身去,背对着小满,直直地挺立着,伫立良久。
王念念哇哇大哭起来,屋内沉寂的两个人瞬间清醒,小满奔进厨房去冲奶瓶,周一围晃着念念,嘴里碎碎念:“马上好了,马上好了,小馋猫再等等,看把妈妈急的。”
小满的眼泪滴到手背上。周一围抱着念念走过去,一只手搂在她的肩上。
王小满回到公关处报到时,所有人感觉她不过休了一个稍长的年假。她四肢纤细,尤其显得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吴飞惊讶地拍拍她的头:“王小满,你吃还魂丹了吗?我还以为又新来一大学生。”
“真为你可惜。”小满一边整理材料一边和他贫嘴:“也为没来的大学生庆幸。”
“奶奶的,牙尖嘴厉也一点没改”他笑:“我老婆生完孩子还一百八十斤,你真该告诉她身材保养之道。”
小满想,这九十斤身材的代价哪个女人愿意要?
当周一围从火车站接了她的父母时,老头老太太隔了一个月仍是带了满脸杀气,坐进周一围的车里,杀气减了两分,到了王小满的住处,杀气再减了两分,当看到打开门的王小满瘦骨伶仃、眼泪婆娑的样子,杀气已经换了眼泪。伸手抱过孩子时,脸上全是宠爱了。
老太太看到厨房里冷锅冷灶,怒气又上来了:“这是刚生娃的人吃的东西吗?吃成这样,你还有口气,算你命大。”
老爷子笨手笨脚的去抱那孩子,左比划右比划也不敢把孩子抱起来,那软软的小身体让他彻底柔软下来:“好了,快给孩子做点好吃的,还得喂娃娃呢,老婆子。”他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这娃长的和咱俩一模一样。”
老太太怒极反笑:“哪个和你长的一模一样?你哪里长的和我一样?娃娃一看就长的象我,哪里象你?”
小满看看周一围。周一围笑着和她摆摆手,悄悄退了出去。他知道,不会发生血腥大屠杀的惨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