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散尽，寂静的夜格外清冷。七月盛夏的夜，煺去了一个白天的酷热，丝丝凉风沁人心脾，今晚满天繁星，星星显得大而亮，一轮明月正逐渐西沉。凌晨两点了，整个大礼堂终于人去楼空，校园进入新一轮的沉睡，累了一天的学员们迅速进入梦乡。小满也终于可以坐在台阶上，长长的嘘一口气。
她把头埋进膝盖里。多好，这个时间，她终于可以给自己。
有人坐到她身边来。在这个凉风习习的夜里，她闻到清草一样清新的气息。
隔了好久，他终于说话了：“我应该恭喜你吗？”
小满抬头，一望无垠的天空中，一明一灭的星星如此璀璨，坐在星空下的人，是多么渺小：“今天，是白帆结婚的日子。我终于，”她咽一下哽咽的嗓音：“再无牵挂。”
她转过头，看灰白的天空下他的脸：“你应该恭喜我吗？”
周一围不语，半晌，他伸出手，把她的头揽在自己的肩头。
他的肩膀瘦削，身上是好闻的清草气息。小满靠在他的肩上，闭上眼睛，这一刻，时光似乎凝滞不动了。
“这样的星光下，我们跳支舞吧。”小满闭着眼喃喃地说。
他把她拉起来，握着她的手，带她走到宽阔的操场上。他一只手握住她的，另一只手搂在她的腰上，带着她轻轻地移动。他的手冰冷干燥，紧紧握住她。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双手已覆在她的腰上，她的腰肢纤细柔软，小小的身体几乎被他完全搂在怀里，她的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脸埋在他的胸前，闭着眼睛，跟着他的步伐几乎察觉不到的移动。
他抬起她的脸，星光下，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彻明亮，带着迷雾一样的恍惚，梦一样看着他。
他抬起手，轻轻抚摸她的脸，再去抚她的唇。终于，他深深地叹口气，双手捧住她的脸，脸俯下去。
满天星空下，王小满在梦一样的情绪里感受他的深情，她搂住他的手感受到他深深的颤栗。
良久良久，他们离开彼此，小满把头埋进他的怀里。
周一围紧紧搂着她，怕她消失了一样。东方已吐出鱼肚白，天渐渐有了晨晓的颜色。巨型的操场上，一对依偎的人儿跳了一夜的舞。
五天的年中大会飞一样就过去了。五天里繁杂沉重压的人透不过气的工作却成了王小满的乐园。每一场军训、活动、学习、大会的间隙，她都能感觉到一对目光包围住她，她偶尔会对那目光莞尔一笑，目光的主人立刻眸子闪亮，她随身的跨包里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多了一盒牛奶、一盒巧克力、一包饼干，她就对着它们傻笑。每晚凌晨以后的总结会，她知道有人坐在操场上，在星光下等待，只为了会后送她回寝室，和她走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给她紧紧的拥抱，他的每一个拥抱都象是最后一个，紧紧的搂住她，让她几乎透不过气来。他会在她的耳畔叹息：“怎么和做梦一样，我怎么会每天的心都是痛的？我真是疯了，一把年纪了为了个女人发疯”。她感觉到他的羞涩。她想，她也疯了，她为什么没因为白帆的婚姻而悲愤欲绝？却满怀欣喜，满怀感动，全身心去感受这份全新的感情，和白帆的热恋时期她都没感受到的幸福和期盼。也许，爱人和被爱终究是不同，她从白帆那里，从没感受到被爱的感觉，周一围让她知道，原来，被爱是如此幸福，幸福到她愿意在这个怀抱里生生世世、天荒地老。
车子驶离大路，开上了一条羊肠小路。是平整的灰褐色的油漆马路，和远处灰濛濛的天空混在一起，几十米外天空和马路交织在一起，雾气霭霭中天地混为一色。路两旁是遮天的绿树，成排成排的格桑花开的灿烂。远处连绵的群山隐在雾气里，若隐若现。空气中湿润的青草气息、花的香气带着微甜的味道扑鼻而来。
破窗而来的清新空气让熟睡中的小满惊醒，她还穿着年中大会的迷彩长裤、统一标识的T恤。长长的伸个懒腰，她把头伸出窗外：“还没到家吗?这是哪?”
“上车没一分钟就睡着了，三个小时都没动一下。把你卖山里去了都不知道。”周一围握着方向盘也伸个懒腰，迅速转头冲她笑笑。
“你没送我回家?”她还没从沉睡里彻底清醒。
“你已经快一个月忙的翻天覆地了。好容易有一天假期，也给自己放个假。晚回家一天没事的。”
她清醒了。
“你预谋很久了吧?”话说完自己脸先红了。
他转头看她。“预谋什么?”他表情平静：“怎么脸还红了?”
小满转过头看窗外。车子已驶上一条山路，两旁是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红的、黄的、粉的各色不知名的野花怒放，颜色鲜艳的象泼墨泼过了头，眩人的艳丽。再拐过一个弯，眼前蓦然出现一排建筑，山脚下是一座外形巴洛克式风格的楼宇，正面三幢椭圆形的楼体，左右各对称两处方形建筑，合成一个宏大的建筑群，顶部大大小小高低不同尖尖的楼角，大门两侧耸立着圆形的倚柱。楼宇后面的山腰上，是一排木制的房子。
车子停在宽敞的楼宇门前，立刻有服务员跑上来拉车门。
周一围看着小满微笑：“你随处看看，我去办入住手续。”
走下车才发现，这是一处依山傍水的建筑，建筑后面是连绵的群山，烟雾缭绕，苍山绿树都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前面是潺潺流过的溪水，不知出处的流水流向不知名的远方，和远处的天空连在一起，成了苍茫茫的一片灰色。
周一围不知何时已站在小满身后，他环住她的腰：“走吧。”
两人拾级而上。台阶两侧，果树林立，各种青色的小果子刚刚长出雏形，修葺整齐的格桑花一排排迎风傲立。小满实在忍不住，转头看周一围：“我可以摘个果子吃吗?”
他盯着她宠溺地笑：“可以随便摘。”
小满站在树下，踮起脚，伸长胳膊去够最近的果子。周一围笑着要来帮她，被她一巴掌打掉胳膊：“我要自己摘。”
果子又麻又酸又涩，小满吐吐舌头，脸被酸的变了形，皱成一个没牙的老太太。
他笑着拿走她手里剩的半颗果子：“这下我可知道你老了什么样了。”
“那我也是个漂亮的老太太。”小满笑嘻嘻地蹲下去，摘了一朵粉色的格桑花，插在鬓边的头发里，仰起脸来给他看：“好看吗?”
他的目光盯在她脸上出了神。呆怔怔地说：“真好看。我愿意看着你成为一个漂亮的老太太。”
小满也怔了。两人目光胶着在一起，半晌无言。
半山腰伫立着一排竹木屋。每个屋子都是一座单独的庭院。一目望去，背后是连绵起伏的群山，脚下是流动的溪水潺潺，竹木屋散发出来的竹子的清香，混和着青草花香，一群群长着翠色羽毛的鸟儿在竹屋和树林间飞过，掠过一阵阵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庭院里是竹木的地板，摆放着竹制的茶几和靠背椅。一排小小的栅栏边上，缠缠绕绕的牵牛花一路沿着栅栏伸展到隔壁去。栅栏外面，种了几种蔬菜，竟全是家常的茄子、辣椒、西红柿，在这世外桃源里，过起了居家的日子。
小满流连在木屋房前，简直不舍得走进屋子里。
周一围把行李放进屋子，走到她背后，双手围在她的腰上：“你去洗个澡，我去安排服务员上菜。我们一会在院子里吃晚餐。好不好?”
终究这一天还是来了。小满想。她思绪纷扰，一会儿觉得就应该是这样的，一会儿又觉得哪里肯定是不对的。这里的一切让人迷失，理不出一个头绪，干脆不去想它。她转身回房间。
天已经渐渐暗下来。山上的黄昏消逝的格外快，几乎是一瞬间，太阳落下地平线，夜色袭来，只远远的露出橙色金色交织的一角天空，象灰蒙蒙的画布上泼上了五彩的颜料，黑暗里透出刺目的绚烂。周一围让服务员打开院子四周的灯，桔黄色的灯光使院子笼罩在一片暗沉沉的桔色影子里，餐桌上又摆了两盏心型的蜡烛。一应餐饮摆放完毕，小满走出来了。
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小礼服，造型简洁流畅，简单的露肩及膝的样式，及肩的短发还没有完全干透，散发出清新的洗发水的味道。在暗的夜色里，她象一支清香的百合，腰肢纤细、肌肤胜雪。一双眼睛象浸润在水中的葡萄，晶莹透亮。
周一围起身迎她。扶她在竹椅上落座。叹道：“真想和竹林里的仙子跳支舞。”
“你以前可没这么油嘴滑舌。”小满笑。
“我以前什么样?”他点了红酒，晶莹剔透的玻璃杯里，暗红色的液体在烛光的照射下成为琥珀的颜色。
“这里真美啊。”小满答非所问。端起酒杯，凝视着他：“谢谢你，给我这么美好的时光。”
“我愿意给你一生美好的时光。”他也凝视着她。两人轻轻碰杯，一饮而尽。
夜色里传来虫声低鸣，天上大而亮的星星闪烁，周一围握住她的手：“小满，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愿意把所有我能给予你的都给你，愿意离开尘世间所有的纷扰，找一处这样的房子，和你一起终老。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这样患得患失，心里总是痛的，我总怕幸福来的太突然，突然有一天，我就会失去你。”
小满抽出手去抚他的脸，柔声说：“你喝多了。”
他把她的手压在自己脸上，喃喃地说：“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小满，现在该恨的人是我，我只能给你一个现在的我，这个不完整的我，愿意为你倾其所有。”半晌，他自嘲地笑了：“这么大年纪了，还会有这样的感情，是不是很可笑?”
小满觉得手心里慢慢的湿了，仍不停有水珠滚在手背上。知道他哭了。
她鼻子酸涩，胸口绞痛，用手去触他的眼睛：“第一次看到这双眼睛，它疏离、冷漠，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知道，它是最温暖的一双眼睛、最深情的一双眼睛，你挡都挡不住。”
他喉咙沙哑，鼻子带着浓重的鼻音：“谢谢这双眼睛让我看到你。我永远记得第一次见你，在下乡的车上看到你匆匆地跑过来，背着大大的双肩包，一头一身的汗，却满脸笑意，眼神清澈。那么年轻，那么青春。我当时就想，这是多么年轻美好的生命，多么有活力的生命。我真是妒嫉这份年轻。和你握手，你瑟缩脸红的样子居然让我心动，我当时有一种自己都不了解的情绪，特别想抱抱你。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也许，这就是爱情开始的样子。”他笑了。
她温柔地笑：“原来，你对我是一见钟情。”
“别笑话我。”他难为情地笑了：“后来就变得象个傻瓜一样，看着你工作时的倔强、咬着牙争强好胜，看着你为了那个男人吃苦，因为吃了喜欢的菜欢喜的哭泣，我除了心疼毫无办法。”
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小满心头柔情涌动：“所以你似乎只有请我吃饭一件事。而且。”她笑了，想起当年处理吴飞事件时他一脸的黑线：“你吃醋的样子相当可爱。”
“你还笑。”夜色里看不清他的脸是不是红了，他声音更加温柔：“对你真是毫无办法，即便知道你任性到不可救药，我也只能一味放纵。”
她知道他指的是她任性的生下王念念。
“小满”他突然滑下去，单腿跪到她的脚边去，双手紧握住她的手：“我很想看你穿着婚纱的样子，想牵着你的手，给你一生一世的承诺。可是，小满，我给不起你这些，我甚至来不及买一个戒指给你。但是，我是真心的，你相信我，我象一个丈夫深爱妻子那样，深爱你。”
小满的泪落下来。
他的声音也哽咽了：“今天，星空作证，我，周一围，终有一天会给你一个结果。”
她的头因为酒精而眩晕，胸膛里胀满感动，而鼻子酸涩：“谢谢你尊重这份感情。我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我和你在一起了，不是因为亏欠，我也不要你的亏欠。”
“这么说，你是爱上我了?”他低声问。他清楚的记得，她生下王念念，狼狈万分搬进他的房子，那样一脸严肃地告诉他，“如果有一天，我和你在一起了，一定是因为我爱上了你。”他的震动和感激。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星光为证。”她喃喃自语。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他重复她的话：“小满，我们两个皆是如此。”
满天星光闪烁，空气中流淌着涓涓深情。
“我今天说的话比一年说的话都多。你会不会嫌我唠叨?”他柔声问。
“老人家就是这个样子。”她眼光迷离，梦一样对着他笑。
他的脸贴上来，声音沙哑：“不要这样子对我笑，你这样子魅惑我，后果自负。”
他站起来，拦腰把她抱起，沉重的呼吸在她的耳边起伏：“新娘子都要被抱进洞房的，不是吗?”
这是一个静谥的夜，只看见星光满天，蛐蛐在草丛里歌唱，花儿在翩翩起舞。
